第56章
第56章
趙長寧睜開了眼。
他臉色淡漠地在喝酒,望著打開的窗扇。
窗扇外是河運,璀璨的火光映著湖面的波光粼粼,甚至有船槳洑水的聲音,秦淮唱腔和交談喝酒的聲音傳來。熱鬧而繁榮。
趙長寧完全鎮定了,眼睛如水洗過一樣清明。
朱明熾聽到動靜,也沒有回頭:「醒了?」
「殿下,天色已晚,我怕是要先回去了。」趙長寧站起來拱手道。
朱明熾似有若無地點了點頭,看了她一眼,與平日相比,目光算得上是溫和:「我叫人送你回去吧。」
趙長寧道:「多謝殿下,下官自己回去即可。」
朱明熾淡淡地看著她:「趙長寧,我叫人送你。」
趙長寧靜默,朱明熾就站了起來,慢慢地,一步步地走到了她面前。他比她高了太多,居高臨下,語氣冷淡了一些:「你怕什麼?」
趙長寧的手緊緊地握著。
朱明熾看到她怕,嘴角微微一扯:「還是你要我親自送你?倒不是我不願意,我是怕你跟你家人說不清。」
「多謝殿下,誰送我回去?」能屈能伸,趙長寧抬頭一笑。
朱明熾招手叫人進來,是個穿著程子衣的跨刀侍衛,長了一張方闊的臉,在朱明熾面前恭敬地跪下:「殿下。」
「送趙大人回去。」
那人應喏,站起來在前面引路:「趙大人跟我來吧。」
趙長寧跟著他走出了房間,一路下了樓梯,走過重重守衛的侍衛,似乎才意識到這個人是個皇子。
方才的感覺,一幕幕地在心裡上演。越發的冷,越發的堅定。
她仍然能感覺到放在她背後淡淡的目光,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明明就沒有什麼含義,卻讓她的雙膝發軟,背心出汗。
回到趙家之後,長寧躺在床上,顧嬤嬤給她按摩著雙膝,久久的未能入睡。
朱明熾有一點沒有說錯,趙長寧的確怕他。
其實朱明熾是讓她隱隱恐懼的。大概是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對她突然爆發的印象一直殘留在她的記憶里,或者是那個夢的影響。當她發現那種感覺跟夢吏越來越靠近的時候,她就更怕了。
她告訴自己沒有什麼好怕的,那種被控制於一個人的氣場之下,手指戰慄的感覺,那種可能會被摧毀的感覺。
只是自己忍不住而已。
……
太子遇刺一事,大理寺、刑部還是查不出個所以然。但不管是不是真的查不出來,總要拿個說法出來。
兩邊的大佬為此覺都睡不安穩,把獵場翻了個底朝天。大理寺、刑部高手盡出,沈練甚至親自審訊禁衛軍,搞得非常緊張。
清冷的深夜裡,錦衣衛指揮使將一份文書送入了御書房。
皇帝仔細地看了,面無表情地問:「此事當真?」
自古皇帝就是最信任錦衣衛的,錦衣衛指揮使一職多半是世襲,現在的錦衣衛指揮使陳昭祖輩就是錦衣衛出身,曾給先皇擋過箭挨過刀,因此世代受皇帝重用。陳昭剛滿二十五歲就當上了錦衣衛指揮使,算是皇上對他的器重。
陳昭道:「微臣盡忠於陛下。沒有確定的東西,也不敢拿到陛下面前來說。」
皇帝面色複雜地嘆了口氣,放下了手中的文書:「……怕是自朕罰了他一次之後,他就內心不安了吧,覺得這個太子的位置他坐得不穩!好計謀!老二若是死了,自然除去一個心腹大患。老二若是沒死,守衛獵場失禮,也能讓朕厭惡他一層……」
陳昭又怎麼敢接皇帝的話。
還是皇上有些疲憊地說:「罷了,傳令下去,這件事不要再查了。」那份文書讓他點了蠟燭燒了,扔進旁邊的洗筆缸里。
「朕倒是愧對了明熾,本來就因此受傷,朕還要罰跪他。」皇上出神地想了會兒,傳旨:「叫李一全進來。」
司禮監秉筆太監李一全進來后,皇帝就對他道:「朕記得當年西北邊境瓦刺作亂,二皇子雖然清剿了大部分,卻還有些在流竄。傳朕旨意,加封朱明熾為陝西總兵,鎮北大將軍,賜食邑三千戶,親衛兩千人。即月起往西北鎮疆,清剿流寇。」皇帝說完,李一全立刻拿了筆代寫了口諭,準備叫太監出去傳旨。
旁邊所立的陳昭眉毛微動。
朱明熾要去西北的消息傳遍朝野。
長寧聽到后沉思許久。
皇帝這招恐怕是一箭雙鵰之策。一則也覺得在遇刺一事中愧對朱明熾,乾脆還給了他兵權,給了他實權。二則朱明熾遠離京城,自然京城會和平很多。
趙長寧突然反應過來,皇上恐怕是認為,獵場的事是太子安排的!所以才下令不準再查,而且還安撫了朱明熾。
但是給了朱明熾實權之後,他在朝廷的地位卻水漲船高,要是哪天從西北歸來,絕對是太子黨的心腹大患!
實在是聖心難測。
長寧放下了筆。竇氏指揮著婆子給她換屋子裡的棉褥、帘子。將她書房蓋了一冬天的竹簾也拉起來。整個屋子裡都是暖和的陽光。
竇氏瞧她的官服下擺破了個口子,立刻叫婆子拿了針線來,要親自給她補。
長寧道:「娘,不必了,叫香榧她們補就行了。」
「你自小到大穿的衣裳,都是娘來補的。」竇氏拉著兒子坐在身邊,溫暖的陽光照著兩人身上,「這有什麼的。」
趙長寧凝視著竇氏給她補衣裳,竇氏的鬢髮中已經有絲絲白髮了。
她低頭靜靜地讀書,院子里玉嬋在和茜姐兒玩,茜姐兒也長大不少。玉嬋對這個庶出的妹妹總是頤氣指使的,不過別房的小姐若是欺負茜姐兒,她也會護著些。所以茜姐兒也願意跟玉嬋玩。
「她嫁去宋家后,就不會有這麼快活了。」趙長寧看著玉嬋,嘆道,「今年五月二十七的婚期?」
「是啊,一轉眼你都做官了,你妹妹也要出嫁了。」竇氏滿目微笑,看著兒子的背景,她的內心就充滿了平和、柔靜。
她這輩子做過最瘋狂的事,就是把趙長寧當男孩養大。她這輩子做過最妙的事,也是把趙長寧當男孩養大。
趙長寧護了她們一輩子。
趙長寧靜靜地握了握母親的手,低頭看著母親的針線。
……
三月二十八的朝會是大朝會,所有正六品以上的京官都要參加。不過是正四品的官才能立在金鑾殿內,五品以下都排在御道外廣場兩側,跪著聽旨。
趙長寧的官服竇氏剛剛縫過,洗曬過,一股陽光蓬鬆的味道。
晨曦的光灑在廣場上,趙長寧身邊兩個大理寺的官員本來還在低聲說話,說大理寺丞許大人致仕一事,還在討論下任大理寺丞的人選究竟是誰。
司禮監本來是監督他們的,立在不遠處。但只要說的不是太大聲,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趙長寧規整了一下朝服下擺,心道這跪著上朝的習俗,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改。跪在裡頭的還好,他們這樣跪在磚地上的,半個時辰下來就膝蓋疼。因此人人都在官服褲子里縫護膝,她縫得比別人還厚些。
五六品的小官各自交流,趙長寧是其中的異數,她一般都是閉眼不語,看似沉思,實則是在瞌睡。
突然,殿內傳來了一聲重物「砰」地一聲響,打破了枯燥的朝會。
頓時廣場上就鴉雀無聲了,趙長寧也立刻睜開了眼睛。
沒有人知道殿內發生了什麼,但久久沒有下文,一股不祥的氣氛,籠罩了整個廣場,竟沒有人敢再動彈。
直到隱隱的怒聲傳來:「……竟然有這等忤逆之舉!把他給我帶下去,褫奪封號,監禁大理寺!」
趙長寧頓時抬起頭。出事的是……哪位皇子?
她抬起頭,因為跪得太遠,只看到兩個長相魁梧,穿飛魚服的錦衣衛壓著人出來。其實也不算是壓,那個人只是走在前面,步履平緩,跟趙長寧昨天看到他的時候沒有兩樣,竟然是朱明熾!
一夜之間,朱明熾從剛獲封山西總兵、鎮北大將軍的皇子,突然變成了大理寺的階下囚!
而趙長寧似乎感覺到——他朝她的方向看了過來。
趙長寧立刻低下頭,心猛地一跳。
能夠讓皇上發這麼大的脾氣,甚至說出關押大理寺的話,應該是朱明熾販賣鹽引一事終於暴露了。監禁大理寺,跟監禁宗人府是完全不同的概念。監禁宗人府,皇帝對自己的孩子尚有餘情,不過是以示懲戒,只是領家法而已。但是大理寺就不一樣了,那是要以罪論處的。
朝會很快就散了,下朝之後全場嗡地響起了議論的聲音。趙長寧則立在門口,焦躁不安地踱著步子守著,很快就等到了同樣從朝會上下來的七叔。
周承禮看了她一眼:「怎麼下朝了還不回去?」
趙長寧低聲問:「七叔,二殿下可是因為鹽引一事被收押的?」
周承禮告訴她:「不錯。杜成當堂參朱明熾勾結兩淮官員,在邊疆以軍屯為名私賣鹽引,通過漕運來控制鹽脈。皇上極為憤怒,斥責他言行有失,狼子野心,所以關押大理寺。」
趙長寧默默點頭,雖然這事不是她直接告訴太子的,但卻是她之前點明了線索。
周承禮道:「我有事要去做,你先回去吧。」頓了頓,「這次二皇子被罰,皇上大概是一時氣話,你在大理寺,一定要警醒些。」隨後先一步上了馬車。
趙長寧在原地頓住,不一會兒后,太子等人也從後面走了上來。他走到趙長寧身側,微微一笑:「長寧,怎的停在這裡?」
「殿下。」趙長寧給他請安。心想應該是因為皇上重新給朱明熾兵權一事,刺激了太子黨。朱明熙是因為怕朱明熾再獲兵權,所以痛下狠手。否則太子一黨怎麼會如此急躁,連個緩衝的時間都沒留。
「今天要多謝你了。」朱明熙的聲音倒是柔和,「二哥氣數已盡,咱們倒不必太防備了。」
趙長寧微微一頓,她想說朱明熾在邊關多年,既然能掌控鹽運,恐怕在朝中的勢力盤根錯節,非常複雜。還要更警醒才是,否則要當心朱明熾反撲了。想了想太子應當明白,她就什麼也沒說,只是笑笑。
從她周圍走過的人,都在議論此番二殿下造劫難一事。太子殿下離開后,趙長寧才慢慢地開始走,如果這次朱明熾被定罪,那他絕無可能再繼承皇位。
難道還是她的夢出錯了?畢竟朱明謙卻是夢到了太子殿下登基的。
……
孝懿陳皇后坐在羅漢床上,宮女拿了把玉柄兒銷金扇給陳皇后扇涼風,被熏香熏過的扇面,一扇起來屋內就是一股淡淡的香味。
有宮女跪在外頭道:「娘娘,庄嬪娘娘求見您。」
陳皇后睜開了眼睛,語氣帶著三分的慵懶:「來就來了,讓進來就是了。」
珊瑚珠簾被挑開,一個梳著彎月髻,戴赤金嵌綠松石蓮頭簪子的女子走了進來,她抬起頭。模樣不過三十齣頭,長了一雙溫潤的眼睛,此刻哭得異常紅腫。在皇後面前噗通一聲就跪了下去:「娘娘,您可要救熾兒啊!」
說著眼淚都在掉。
陳皇后從上往下看著庄嬪,復又靠了回去,沒有說話。
這宮裡她最不喜歡的是李貴妃,行事出格卻極為受寵,但她是皇后,要有容人之量,不可能跟一個貴妃計較。至於庄嬪,陳皇后竟然還是喜歡的,因為她很難想象這麼一個女人,竟然成功地養大了一個皇子,而且這個皇子如今實力不凡,成為了人人敬仰的大將軍。
「快扶庄嬪起來。」陳皇后道,「有什麼事莫急,一句句地說。」
庄嬪被扶起來,坐在圓凳上拿手帕擦眼淚。
知道朱明熾被關押大理寺,她又沒有別的路子,急得在宮裡打轉。
兒子這麼多年在做什麼,她可是一點都不清楚的啊!只知道多虧了兒子,這些年她走到哪裡都受人尊敬,兒子在外面干大事,她與有榮焉。但是兒子出了事,她就像是無頭蒼蠅,失了主心骨,究竟該怎麼辦半點主意也沒有。
這孩子是銀錢不夠使嗎?為什麼要去賣鹽引?若沒有銀子,從她這裡拿不就是了。
搞這些幺蛾子的做什麼,莫不成是惦記著那把皇位?那皇位可是太子殿下的啊,他就是想了也沒有用!他能當皇帝嗎。
「從小我就教導熾兒,為人要緊的是樸實,不想得這事究竟是不是他做的,還是別人栽贓陷害到了他的頭上……」庄嬪邊流淚邊說,「只是再怎麼著,也不能罰這孩子去大理寺啊!娘娘,求您垂憐,熾兒打小也是敬重您的,叫您一聲母后,求您救救他,向皇上求情……」
陳皇后對朱明熾其實有點同情,特別是看到庄嬪的時候。
朱明熾的確不容小覷,可他這個親娘……當真就是個累贅!這麼多年半點長進也沒有。
陳皇后指頭一攏,開始打太極了:「皇上正在氣頭上,誰勸也沒有用,那些大臣不是都上了好些摺子了嗎。本宮再去求情,也是自討沒趣。再者陛下最近龍體欠安,連我等都不能侍疾,如何能跟他求情呢。至於販賣鹽引一事是不是二殿下做的,自有三司審查,本宮是有心無力的。」
庄嬪一愣,嘴唇微張:「可是……娘娘,臣妾就熾兒這麼一個孩子……臣妾不能不管他啊!」
陳皇后嘆氣:「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庄嬪也該知道這個道理。等結果出來便什麼都知道了。」說完之後招手叫宮女,「本宮乏了,送庄嬪娘娘出去吧。」
庄嬪帶著兩個宮女,被關在了坤寧宮外。
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但人總是要想辦法的!
庄嬪不知道怎麼七拐八拐的打聽到了,主審案子的雖然是大理寺卿和刑部尚書,但負責提審的卻是大理寺正趙大人,於是託了好幾轉的關係,把一疊銀票和一封信送到了趙長寧手上,托她送給朱明熾。
當趙長寧拿到這些東西的時候,內心非常驚訝。這位庄嬪娘娘她從未見過,只是這行事作風怎麼……這麼危險?打聽到了是她負責提審,難道就不能拐個彎多打聽一下,為什麼是她負責提審嗎?因為她是太子殿下的人啊!
竟然敢把信送到對手手上。
趙長寧有些想笑,朱明熾精明異常,對人性的觀察洞若觀火,卻有個這樣的娘。
她把信拆開了看。無非是說自己在宮裡很擔心他,讓他別慌,她會求皇後娘娘去給皇上說話的,總能把他放出來的。還說皇上越發的病重,時常起不來床,大概因此才沒來得及把他移出大理寺。
可憐庄氏一片慈母之心了。
其實這次眼看二皇子是真的出事了,朝中浮起來不少二皇子的勢力,紛紛上書給二皇子求情。只是控制鹽運一事,終究是刺激到了皇上的神經,輕易不肯放過,到現在都沒有移出大理寺。
趙長寧去了一趟大理寺。
有人提著燈在前面引路。牢門外也是重兵把守,排場不小。趙長寧出示了大理寺的腰牌道:「受沈大人所託,來詢問二殿下的。」領衛才給她開了門。
「趙大人,您儘管問,仔細快些,小的在外面給您守著。」知道這位是太子殿下跟前的紅人,領衛倒是畢恭畢敬的,把門合攏了。
趙長寧把燈接過來,放在桌上。
朱明熾靠在床上,雖身陷囹圄,但皇子的待遇還是有的。他緩緩地睜開了眼睛看著趙長寧。
其實他非常的鎮定。一開始歷經三司會審的時候就很鎮定。
朱明熾因為舊傷未愈,臉色有些蒼白。卻仍然俊逸不凡,衣襟微開,可見得結實的胸膛。
「二殿下,我為庄嬪娘娘捎兩句話進來。」趙長寧道,「她讓您不要擔心,她會去求皇後娘娘的幫助。」
這話也沒什麼要緊,她遞了就遞了。
古怪的是,朱明熾從未向她追究漕運鹽引一事是否是她透露的,好像這件事根本沒有發生一樣,閉口不提。以至於趙長寧根本不知道他怎麼想的,有什麼打算。
朱明熾聽了,臉色有些複雜。「她去求皇后了?」
「這個下官不知。」
對於母妃那個出點事就天塌下來了的樣子,朱明熾清楚得很。庄嬪能把他平安養大,不得不說……簡直是運氣。他笑了一聲:「……幸好是遞到了你手裡。」沒遞到庄肅、沈練之流手裡。
趙長寧看到他盤腿坐著,手指輕輕地敲著炕床沿,燭火落在著他的側臉,肩上,平靜得很。長寧心裡倒是可惜,若不是因朱明熾是太子殿下的對手,若不是最終因為牽涉到鹽引中失去了聖心……這個人必然是值得敬佩的。
恐怕現在,他能繼承皇位的可能性也不大了。
其實情況已經很壞了。七叔告訴過她,皇上不過是在氣頭上,但已經過去這麼久了,氣早就該消了。但是皇上卻沒有提出放朱明熾出去,對於那些給朱明熾求情的人,也一概不見。
「這算什麼。」朱明熾似乎感覺到了她所想,淡淡地道,「在十八歲前,我在宮裡就是這麼活的。皇後娘娘明哲保身,除了朱明熙的事誰也不管。李貴妃對別的皇子都不好,我跟我娘相依為命,受了不少刁難。後來我從邊疆回來,才鎮住了場。」
她知道。
朱明熾是前年回來的,在此之前,邊關捷報頻頻傳回來,後來皇上召他回來。百姓們知道是那位皇子大將軍,都非常的狂熱,自發地去城門口迎接。那時候她還在書院讀書準備考舉人,跟朱明旭他們一起去看。當然是什麼都看不到的,但是看到恢弘的軍隊,呈亮而沉重的戰甲,整齊劃一的步伐,的確能感受到那種無敵的氣勢恢宏。
那時候的朱明熾,坐在馬上戰甲加身,英武不凡,萬人敬仰。
想必是這個人,一生中最意氣風發的時候了。
趙長寧從袖中拿出一瓶瘡葯,放在桌上。「殿下腿傷未愈,此葯每日一敷就是。」
放下藥她就準備離開了,朱明熾卻抓住了她的手。
趙長寧回頭看他,他又不說話。於是趙長寧輕輕地擰動手腕,但他的手勁怎麼是趙長寧能比的,根本紋絲未動!趙長寧嘆道。「殿下此舉何意?」
「我只是不懂,你究竟是什麼意思。」朱明熾說。
趙長寧幾步走到了朱明熾面前:「我雖不是純良之輩,卻也絕不心狠手辣……殿下這傷因為我,那自然得給殿下治好為止。」
朱明熾握著她的手,沉默。「若我能出去……長寧,你想要什麼?」
「殿下此言太過了,我不過是略盡綿力而已。」
朱明熾摩挲著手裡的青瓷小瓶,似乎還帶著她身體的溫度,一如那晚她抱著他。
若能出去,他會報答她的。
她若是想成為純臣的話,他就讓她做純臣。她若是想做權臣,他也能讓她做權臣。
當然,他內心深處,還藏著那些,被趙長寧勾得不能坐懷不亂的部分。不過這個念頭還只是邪念,但卻越來越濃了。以至於上次,他未能壓製得住。
朱明熾輕輕地握緊,放進了袖中,也放開了她的手。
趙長寧走出大理寺之後,疲倦地靠在馬車上,馬車搖搖晃晃的,她也累極了,進入了睡夢之中。
夢裡竟然是趙家,四處一片荒敗,半個人影都見不到。她慢慢地在趙家走著,舊日的竹山居,母親給她做的針線。為什麼會一個人也沒有?趙長寧四下看去心裡疑惑極了。
這時候突然有個人從背後抱住她,攬住了她的腰,將她按入了懷中。腰間掛的金絲琉璃玉佩,抵在兩個人之間。
「你不知道她們是怎麼死的嗎……」這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低聲呢喃,「她們是被那個人殺了的啊,男為流放女的沒入賤籍,誰受得了這份屈辱,所以投繯自盡了。你沒有出嫁的妹妹,你已經生了白髮的母親,都死了……你都忘了嗎?」
趙長寧似乎想起了什麼,哭鬧的妹妹,目光悲涼的母親。她嘴唇抖動,聲音冰冷:「是他……是他殺的!」她想回頭,想用仇恨的目光殺了他,「……你殺的,朱明熾!」
這個人沙啞地笑了,狠狠地咬在她的脖頸間,分不清究竟是不是吻。
趙長寧突然從噩夢中驚醒,背心已經出了細汗。
她有些累地閉上了眼睛,真的不想夢到這些東西,實在是讓人身心俱疲。
長寧本來還遊離在夢境中,揉了揉眉心,卻突然想到了什麼東西。不對……
皇帝的做法不對。
他一直把朱明熾關押在大理寺沒放出來,而他最近病重,太子殿下日夜在乾清宮侍疾……這裡面有問題!
長寧意識到不對之後,立刻就啟程去了東宮。
朱明熙剛從乾清宮回來,剛休息片刻,就聽到前來的趙長寧告訴他:「——殿下,恐怕這幾日會有大變,您不宜離開乾清宮。」
朱明熙有些疑惑:「長寧,你說這些是何用意?」
趙長寧語氣有些嚴肅:「陛下一開始想把朱明熾遠調西北,或者是現在一直扣押著朱明熾不放,都是因為皇上料到了自己的情況不好,想給您鋪好路。您應該在乾清宮,不要回來,避免節外生枝。」
趙長寧說完不久,宮人又通傳,說杜大人和周大人一同前來,恐怕也是察覺到了不對,過來告訴朱明熾此事的。
朱明熙卻沒先說想見,而是想了像,沉思了一會兒對趙長寧說:「長寧,我有件事需要你幫我做。」
趙長寧道:「殿下但說無妨。」
朱明熙將他側攬過來,壓低了聲音:「你進大理寺暢通無阻,我要你帶幾個人進去……殺了二哥!」最後幾個字聲音冰冷。
這話如果是從三皇子口中說出,趙長寧也不會驚訝。但她卻沒想到是朱明熙說的!她一時沒有回過神,驚訝地看著他。
「雖然此刻他已不足為懼,但還是除了比較好。」朱明熙苦笑道,「那些為他上書的摺子,他在軍中的威望,你也看到了。我要你……為我做這件事。」
朱明熙一嘆:「我雖不願意讓你牽扯其中,但這樣的事,我只信得過你。」
趙長寧心裡很複雜,一方面,她現在對朱明熾有種莫名的同情感。但另一方面,她知道這是太子殿下對她最深的考驗,弒兄這樣的事,恐怕是朱明熙最不為外人道的秘密了。假如現在她拒絕了,趙長寧很懷疑,她是否也能成功地見到明天的太陽。
「殿下此話怎講,我如今的一切都是殿下所給,為殿下做事有何難。」趙長寧語氣平靜,「只是不知道殿下打算如何除去?」
「你引他出來,我的人再動手……」朱明熙道,「製造他逃走的假象,這樣就算過了今日,那也是無可追究的。」
「殿下聖明,微臣已經有打算了。」趙長寧長嘆一口氣拱手道。
朱明熙從腰間解下一塊腰牌給了她,叮囑:「如今午門不好出入,用此腰牌便可自由出入了。那幾個人在外頭等你。」
說完之後周承禮等人已經走了進來。既然有這幾個主心骨在,這裡就沒有趙長寧的事了。
她後退了半步。
宮裡傳來消息,皇上急招朱明熙入宮,不過一刻鐘,又召了內閣首輔章大人。
三皇子的外家李家也察覺到了不對,派人進宮查探消息。但是乾清宮已經開始戒嚴了,除了皇上的口令之外,任何人都不準出入。
宮內的情況一時變得十分混亂,恐怕都料到,皇帝可能真的撐不住了。
長寧將腰牌握在手裡,告退出了東宮。
這個時候,很多人都在朝著紫禁城來,趙長寧偏偏是往外走,領著朱明熙給她的那幾個人,一路到了大理寺的牢房。
由於是深夜,大理寺監牢里人不多。宮內需要守備,這裡守衛的兵力又減少了許多,大家都無心守著個廢皇子。
趙長寧這次來,是想要一勞永逸,永絕後患的。
她進了屋子,果然看到朱明熾還盤坐在床上。他的臉色仍然蒼白,看到趙長寧,眼神微微地一閃。
長寧在他面前半跪下來,其實她是遲疑了片刻的,但之後她仍然緩緩道:「殿下,現在局勢已變,恐怕是半月內就要新皇登基,只要新皇一登基,您少不了要被判個流放,甚至可能會丟掉性命。時間緊迫,下官救您出去,您離開京城,日後不再踏足此地。您覺得如何?」
「皇上病重,要傳位了?」朱明熾靜默很久,問了她一句。
長寧嘆道:「殿下您猜得到,下官就不多說了。您快起來換件衣裳吧。」
朱明熾如鷹般犀利的目光看著她,一把握住她的手,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讓我逃出去,你日後被追究起來怎麼辦?」
「這大理寺我暢行無阻,帶您逃出去,也自有辦法銷毀證據。」趙長寧輕聲道,「我對殿下的情誼,只望殿下記得就是了。殿下多次救我,我也不會眼睜睜看著殿下遇害。」
「你……」朱明熾將她握得極緊,這一刻他凝視著趙長寧,嘴唇一動,「好,趙長寧,這些話我記住了,你也得記住!」
趙長寧不動聲色地皺眉,覺得朱明熾抓得太用力了。
似乎是他心裡有什麼東西抑制不住了一般。
的確是壓不住了,那種想佔有、擁有她的念頭。
他放開了趙長寧的手,開始換外衣。
趙長寧這時候才鬆了口氣,幸好此時由於皇宮那邊的混亂,大理寺這邊注意的人並不多。
朱明熾,別怪她了,成王敗寇,她這時候若是不幫朱明熙,知道了他的這個秘密卻拒絕,恐怕也活不到明天。還有剛才那個夢境,渾身是血的母親,頹敗的家族。若能趁機出去朱明熾,倒也不用擔心夢裡的事會發生了。
還有最後的一點,這樣一來,她的秘密也永遠不會說話了。
她必須要心狠,忍得住那點同情。否則無法保全家族,保全自身。甚至是在官場立足。
趙長寧不能在大理寺停留太久,親眼看著太子殿下的人繞過守衛,將朱明熾護送出去后,她再度返回東宮之後,天卻已經微微亮了,雞已鳴叫過,只是黑夜仍然籠罩著。
朱明熙這個時候竟然有點緊張,的確父皇病危了。這個消息此前一直沒有人知道,方才父皇正在叮囑他,一口氣沒有提上來,朱明熙就立刻傳了太醫進來。皇上自己不想要太醫,但是朱明熙堅持。
他跪在父皇的面前,柔聲勸他:「父皇,您別擔心,您不會有事的。」
皇帝看著他,目光里有種他不懂的濃重悲傷,已經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朱明熙退了出來,他看著黑夜裡起伏的宮殿巒影,看著漸漸發亮的破曉的天空。他吐了口氣,又深深地吸了口氣。
他已經吩咐了錦衣衛、金吾衛、羽林軍、禁衛軍嚴密把守皇宮,此刻是給有心人可乘之機最佳時期。三皇子可還蠢蠢欲動,萬一這時候節外生枝就不好了。
在下這些指令的時候,他又一種強烈的,自己真的要成為皇帝的感覺。
這一切都交給了他來定奪。
這種心情是忐忑,凝重,但非常的熟練,好像早已經在心裡排演過了無數遍一樣。
他看到黑霧裡有兩個人越走越近,前面的是周承禮,跟在他身後的是趙長寧。他對趙長寧點頭一笑。發現長寧這時候的表情很奇怪,和平日一樣淡然,但是總有些說不出來的……冰冷。給他請安之後,就拱手站在他旁邊不說話了。
趙長寧看著燈火通明的乾清宮,想到外面的重重禁衛軍。大概就這麼定了吧,今夜過後,太子殿下可能就要成為新皇了,她方才看到太醫們匆匆趕來,恐怕是皇帝快要不行了。
旁邊朱明熙在和周承禮低聲交談,這個夜晚壓得靜謐而低沉。
這時候,有個穿了飛魚服的指揮使沿著台階走上前,打斷了朱明熙說話,對朱明熙一抱拳,低聲道:「殿下,似乎情況不妙……」
「怎麼了?」朱明熙問道。
這位指揮使的目光非常的慌亂,臉上帶汗,他吞了吞吐沫,道:「外面……外面似乎有大批軍隊逼近!內閣幾位大人已經立刻通知了兵部,問怎麼會突然有大軍調動,但兵部那邊並沒有接到指令。」
朱明熙聞言也立刻皺眉:「什麼大軍,從哪個方向來的?」他頓了頓,「究竟是怎麼回事?」這個節骨眼上,京衛都集中在紫禁城裡,這些士兵必然不是京衛,那麼他們是從哪裡來的?是不是三哥動了手腳?他舅舅畢竟是山西總兵。
朱明熙心裡一瞬間閃過很多念頭。
趙長寧眉心重重一跳,她想上前說什麼,卻被身後的周承禮按住肩膀,輕輕地道:「長寧,別動,也別說話。」
杜大人、章大人、兵部尚書等人卻圍了上去說話,議論聲壓都壓不住。
趙長寧看七叔,發現他的表情其實非常的平靜。
黑夜漸漸地淡薄,破曉的紅雲已經染透了天邊的層雲。有一個聲音突然傳來:「四弟,不必了。」
那個人穿著一身黑色勁裝,背著手一步步地走上了台階,聲音緩慢而涼薄。他兩側是重甲、長纓槍簇擁著。身材比旁人高大,臉色仍然有些蒼白,嘴角卻帶著一絲淡淡的笑容。那個人,也朝趙長寧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個眼神,很難說清楚究竟是什麼深意。
當趙長寧看到這張帶著刀疤的英俊面容時,她渾身冰涼,如墜冰窖。
朱明熾……他竟然活著!他此刻不是應該被朱明熙的人除去了嗎,這些大軍……難道是他帶來的?
他是不是早有防備和謀劃了。太子殿下給的那些人根本無濟於事,他殺了那幾個人,知道自己想害他的事了。
別說趙長寧了,所有人的臉色都不好看起來。特別是在朱明熾微一抬手,他身後的大軍就如潮水般湧出,將整個乾清宮包圍之後。他背後全是黑森森的軍隊,此時十二道宮門已開,大軍傾瀉而入。如那道天邊金光,終於是破開了層層的陰雲。
這紫禁城終究是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