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二月出頭,春回大地。城外宣南坊一帶,春暖出已發出花芽,因這裡靠近關帝廟和玉皇廟,來遊玩的舉子就格外的多。
趙長寧是坐著馬車來的,帶著四安在關帝廟外下了車,囑咐家僕把馬趕去吃些草兒。
她撣了撣衣袍,背手看著來往的舉子。熱鬧的香火瀰漫在路上,多的是混熟了的舉子來關帝廟結個兄弟的。他們來自全國各地,五湖四海,說著不同的方言。趙長寧驀地聽到熟悉的方言,側頭去看,幾個穿道袍,戴東坡巾的舉子嬉笑著走過去了。
暖融融的陽光掃在臉上,趙長寧心裡想著應該是湖廣人吧,這口鄉音她再熟悉不過了。一時間又想起江漢平原,滾滾長江,那是她原來的家鄉。原來聽到鄉音,人是真的會思念家鄉的。
又有幾個騎馬的少年喧嘩地來了,趙家的幾個兄弟和杜少陵三人下了馬,趙長旭看趙長寧早就到了,笑著同她拱手:「出門沒看到長兄,還以為長兄不來了,要不要我帶你?」
趙長寧笑著搖頭:「太陽這麼好,散步吧。」她率先走在前頭。
因來關帝廟的人多,前頭就修了個不大的酒館。此時開了店肆,門口燙酒的熱鍋騰起白霧,幾個兄弟把馬韁交給隨行小廝,隨著趙長寧進了酒館坐下來。這裡坐的全是舉子,平日都悶在住處學習,大概這是最後一次出來放風了,熱鬧非凡。
趙長淮一邊喝茶一邊道:「這裡是魚龍混雜,能者輩出也不一定。」
他用筷子輕輕示意前方:「那個戴峨冠,看起來很張揚欠打的,是北直隸的解元宋楚,父親任翰林院侍讀學士。」
趙長寧循著他指的方向看去,發現趙長淮的形容很到位,這位宋楚仿魏晉打扮,峨冠長袍,非常不一樣。
「那邊兩個都是江西吉安人,三十齣頭的名譚文,年輕一些的名為蔣世祺,是江西鄉試的頭兩名。」趙長淮說著頓了頓,「這兩位低調非常,不過自進了京以來,聽說許多人家已經打聽有無妻室了。尤其是蔣世祺……」
這個趙長寧倒是知道的,江西吉安的廬陵文化傳揚千古,但凡是吉安解元進了會試,一般都是三甲跑不掉,所以這兩人特別的引人注目。那譚文相貌平平,為人倒和氣。年輕一些的蔣世祺,長得也要俊俏些,難免就冷峻,對周圍人的示好愛答不理。
「我父親也說過,這蔣世祺長得又好,年輕有學問,若不出意外便能得探花。」杜少陵笑著問,「子為兄哪裡聽來這些消息的?」
趙長淮看了他一眼說:「自然是私底下打探了。怎麼,我就不能打探消息了?」
杜少陵抿了口茶:「當然,隨你的便。」他現在心情很好,如這春日融融。
趙長寧聽到這裡,也抬起筷子輕輕一指:「那位南直隸會試第三的魏乾也頗受矚目,蘇州人士,聽說祖父是前朝重臣。」
杜少陵與趙長旭更稀奇地看了趙長寧一眼,趙長寧也奇道:「怎麼,難道我也不能打探消息了?」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京城的書局早搜羅各地高手舉子印裝成冊,列出熱門三甲人選。趙長寧閑暇的時候看過一眼。
他們剛才舉出的這幾桌,也是圍的人最多的。考中進士自然威風,但就算入選了庶吉士,還要觀政三年才有官銜。但是前三甲就不一樣了,這是上天的寵兒,受皇上的眷顧。只要不是自己太作死,基本以後飛黃騰達仕途順暢是沒有問題的。進士遊街的時候,能被人記住的也就是前三甲了,後面的都是背景人物,沒啥戲份。
不過這也是熱門人選罷了,究竟能不能考上是難說的。
店主端了碟毛豆、一碟切的熟牛肉和幾碗豆漿上來。他們幾個無心吃,只聽周圍的人說些熱鬧,談論最多的就是加題一事。趙長旭幾口就喝完一碗豆漿,往外頭一看,奇怪道:「你們瞧,那是不是咱家七叔?」
只見一輛馬車停在酒館外頭,有個披斗篷的人從車上下來。俊逸姿容,長身玉立,兼有股儒雅之氣,不是周承禮是誰。他似乎沒看到他們,而是低聲跟旁邊的人說話,隨後神色漠然地上了二樓。二樓一雅間有護衛守著,周承禮便進了裡頭。
趙長旭壓低了聲音:「七叔到這裡來幹什麼,鬼鬼祟祟的,他在這裡養了外室嗎?」
趙長淮就說:「咱家男人的確有人在養外室,不過七叔不是。」
幾個人又莫名其妙地看著他,趙長旭就問:「誰養外室了?」
趙長寧看了在場眾人一眼,大家對這種話題其實很感興趣,而且並沒有什麼譴責的意思在裡面。趙長淮卻避而不答,問煩了就說:「知道這個幹什麼!一會兒你們回去鬧我可麻煩了。」他這麼一說,趙長寧就猜到是誰了,趙長淮不好說,估計是三叔,因為趙長旭在場。隨之轉移話題,「你們不是要出去騎馬嗎?現在不去,我看一會兒外面人多了就不好騎了。」
誰知外頭卻叫起來:「又下雪了……」
頓時屋內一片吁聲嘆氣:「不是吧,豈不是又要冷了。」
「才見暖和一些!可別再冷了!」
舉子們很擔心氣溫的變化,大家自然都希望能暖和地考試。看到這幾日出了太陽,本來還很高興的。
趙長寧卻看到又一輛馬車停在門口,被風吹得亂飛的風雪如棉絮一般。這車隨行的護衛團團將車圍住,一人跪上去當了人墊,有個人才從馬車上下來。他穿著件玄色的斗篷,比常人高大了很多。但因為風雪亂飛,看不太清楚這個人的模樣,他走進來就帶著風雪的冷氣,眾人屏住氣息不敢說話,此人分明就來歷不凡。
這人從前面上了二樓,立刻就有護衛把守在樓梯口。隔著漫天飄揚的大雪,趙長寧看到他背後跟著兩個佩刀護衛。這人停下來,大雪就落在了他的肩頭,他隔著大雪,突然回頭看了一眼堂內。
只有那驚鴻一瞥,卻讓趙長寧的手腳冰涼起來。
這人鬢若刀裁,濃眉軒昂,但左額側有道寸長傷疤。有股沉默的氣質。
這個人不就是……那個夢中之人嗎!
她一時間失了神,連趙長旭問她喝不喝豆漿都沒有聽到。
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出現在你夢裡的可能性有多大?你還夢到了這個人弒兄弟囚禁親父,逼宮奪皇位,成了天下的主宰。而且你站隊的還不是他,他登基后在殺你和不殺你之間游移不定。
「也不知道這雪什麼時候才停,跑馬也不成了,文殊廟上香怕也去不成了。」有舉子看著外頭的雪抱怨道。
這聲音才讓趙長寧回過神,她定神再看樓上,記得方才那人跟七叔進的不是同一間房,但門口都有佩戴綉春刀的侍衛守著,灰色的胖襖下,她隱約看見了綉金線的魚鱗紋。這些人不是普通侍衛,而是大內的侍衛。
證明裡頭的人絕對是身份非凡,這些大內侍衛只會護擁皇族,或是受聖上寵眷的重臣。他們怎麼會出現在這裡?趙長寧打量周圍一圈也就明白過來了,這裡的某些舉子,未來可能是朝中的肱骨之臣,上頭這些位怕是來相看的吧。
她決定還是暫時別想那個夢境,夢境是不是真暫且不論,現在連個進士也不是,想這些難免太遠了。再者驚鴻一瞥而已,看這個架勢,此人也不是她的身份能夠接觸得到的。
眼看外頭的雪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了,大家還要坐車去文殊廟上香。這是北直隸考試傳統,給孔子上香,給文殊菩薩上香,總之有干係能拜的都千萬別放過,萬一哪路神仙就顯靈了呢。也是他們的運氣好,到了文殊廟那裡,因為下雪竟然不怎麼擠,平日一文錢一柱的香,現在要三十文,周圍的舉子卻連抱怨也不敢,就怕菩薩聽到了以為你的心不夠誠。
反正成了舉子的,朝廷會發補貼,鄉紳會來跟你結交,也不會太窮,出門身上都揣著二兩銀子。
趙長寧上了香從菩薩那裡出來,正好看到方才酒館里那譚文、蔣世祺二人也過來了,多有十數人跟著,與他們攀談。蔣世祺一臉不耐之色,付錢拿了香就往裡走。還同旁邊的譚文說話:「這些北直隸的舉子當真好笑,還天子腳下出來的。聽說我兩人是吉安過來的,便同蒼蠅般圍過來,半點讀書人的教養也沒有。我才懶得同他們交往,真真不屑!」
趙長寧也是北直隸的舉子,這位仁兄的侮辱有她的一份。她老實看了這蔣世祺一眼,這傢伙的確長得挺好的。長得帥是很有優勢的,並不僅僅在談婚論嫁上,殿試的時候皇上也經常點長得帥的為進士,畢竟大家都很顏控。但其實這蔣世祺還不如趙長淮帥。她沒管此人,朝前走準備回去,卻發現有個人站在門口等她。
杜少陵也正站在文殊廟的門口,看著紛紛揚揚的大雪。他撐了把傘,但是雪還是落在他的肩頭。他側身收起傘問:「你要走了么?」
趙長寧就道:「下雪了,自然要走。」他們一開始約定的是騎馬。
杜少陵向她走過來,趙長寧長得玉雕雪砌,眉眼秀雅,因為太冷,她的臉色如外頭的冰雪,還有幾分翩翩公子的味道。這讓杜少陵不由又想起那天她倒在地上,衣裳半開,動人的樣子。他咳嗽了一聲,覺得自己那天的確很卑鄙。
大概人生所有的卑鄙都用在那天了。
但他真的挺喜歡趙長寧,越看越喜歡,心想他那個樣子只有我知道,我看到過。
杜少陵叫人牽了馬車過來,趙長寧冷冷地看著他,他無奈地說:「……我是要送你回去的。」
兩人坐著馬車出發了,車上趙長寧也不怎麼理會他。正好進了一截爛路,人便坐得不太穩定。
「你不要不高興,我不會怎麼樣的。」杜少陵說,「這截路不好走,你靠著我便不會坐不穩了。」
趙長寧閉了閉眼,她知道杜少陵靠了過來,如他所說的只是輕輕地摟著她,讓她坐得更穩。倘若趙長寧是個正常女子,此時已經是要非他不嫁了。趙長寧什麼都沒說,她馬車眼看到了趙家所在的明照坊。
「多謝相送。」趙長寧突然說:「少陵兄,我聽說你有一表舅。」
杜少陵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提起這個。
知道這件事是意外,趙長寧有兩個小廝,名字跟四安是一套的,一個叫六安,一個叫八安。這個叫六安的非常機靈,常在外結交些人三教九流的人,趙長寧挺喜歡他的。杜少陵此事一出,趙長寧想找他的把柄,正好就有這麼件事送到她的面前來。
其實人都是有把柄的,俗話說人無完人荊無全刺。但凡費心去找了,多少會有的。只是杜少陵這個,也當真夠大的。
長寧緩緩道:「你這表舅潑皮無賴一事無成,但幼時對你極好,你也非常喜歡他。不過杜大人和杜夫人不許你同這位表舅往來。但你不僅私下救濟他,還替他擺平過一樁人命官司,叫當地縣官他免於流放……」
趙長寧知道杜家主家絕不會有問題,門風非常的正。所以讓六安循著旁支往下查去,杜少陵的這個表舅管了個造紙作坊,他作坊的水池淹死了個長工的孩子。意外死了個孩子就這也算了,他這表舅竟想威脅這家人不許給孩子發喪,卻被人告去了縣衙。
其實杜少陵這人還真的很聰明,這事他真做得無人知曉。趙長寧能查到還是因為六安認得的一個人,是長工這家人的親戚。
淹死的是個小男孩,長工家裡的獨苗,一家人悲痛欲絕。不過說來杜少陵那表叔也是倒霉,好不容易改邪歸正想經營個事,自己賺營生。就出了這樣倒霉的事情,造紙坊也開不下去了。
杜少陵靜了很久:「你如何知道的?」
「牽扯進人命官司畢竟也不好,少陵兄是要考會試的人。」趙長寧撣了撣衣物說,「我已經替少陵兄查過律法了,我朝有先例,似乎是十年不能應考,還要降一等功名。」
「那孩子溺亡與他無關,他好不容易找到個營生!」杜少陵低聲說,「他雖混賬無賴,卻從不做虧人心的事情。你……我說過我不會說出去的,你為何拿這樣的事來威脅我!」
趙長寧靜靜地看著他:「少陵兄,只要你守口如瓶,我亦守口如瓶。咱們半斤八兩罷了。」
杜少陵抬手叫車停下來,再看趙長寧的時候,嘴角輕輕一扯笑了笑:「好吧,此事我認了。不過長寧,我們會試再說吧。我對我自己還是有些信心的,若你沒中……」他又輕輕一握她的手,「總之,到時候再說吧。」
趙長寧淡笑著目送他下車:「自然如此。」
杜少陵會試若中進士,他那表舅的事便沒有威脅力了。同等於趙長寧,只要她中了進士,杜少陵也不會再提起這件事,因為他知情不說,同樣也牽涉進了欺君之罪中。但是誰中卻不一定。
離會試不足半月,趙長寧已經決定閉門讀書,不再外出了。
她回去一問,七叔還沒有回來。她也沒顧那頭了,進了書房便開始苦讀。
幸好有這次加題,否則長寧還沒這麼大的把握。她記憶力一向比別人好,《大明疆域志》按地圖來背,水文地理還有因地制宜治水治旱這類比較實際的民生問題,這個好說,縣誌里到處都是,看幾例就明白了。當全京城的舉子都在背《大明律》的時候,趙長寧開始複習朱子集注的《四書》,將所有文章內容再過一遍,確定沒有遺漏之處。要是考場上發現自己哪題記不得出處,可真是要恨死了。
長房整個都緊張起來,別的不論,趙長寧那裡什麼什麼都不能缺。竇氏還帶著庶女給她做了漳絨護膝,會試考場上穿,趙承義下了衙門回來便抽背兒子的《大明律》。趙玉嬋被竇氏限制走動,免得她再煩擾了哥哥讀書。三個姐姐姐夫,大姐自然不說,二姐家沒動靜,三姐夫許清懷是最好玩的,他來趙家拜訪的時候,摺扇倒頭插在頸子里,手裡卻提了個大簍子。說是捉了幾隻鱉過來給他補身。
趙長寧只能笑著叫人把鱉同鴿蛋一起燉來吃了。
這時候什麼風吹草動都是舉子最關心的,朝廷關於考試有什麼新規定,選了哪個主考官。聽說這次選的是禮部尚書顧方懷,年逾七十,德高望重。不過這次更奇的是,聖上還叫太子協同顧方懷做副考官,說禮部尚書年老,叫他一起協助。
聽說這件事之後,家中趙老太爺特地把孫兒們叫了過去,趙家的男人都在場。
因趙承廉是詹事府少詹事,平日見太子得多,就叮囑幾兄弟:「皇上是有意要鍛煉太子,當今皇后只此獨子,若不出意外,太子定將要繼承大統。我們趙家因有我在,已經被划入太子一系,所以你三人不用擔心太子協考一事。」
總結一下趙承廉的發言,這是一件好事,大大的好事,很利於大家發揮。
趙老太爺也笑了笑說:「你們誰若得中了,到時候可隨著你們二叔去拜訪太子,也算是太子門生了。」
報名已經完成,大後天就是會試開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