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三天後，周三。
下午差不多五點，讎正卿在小會議室里正跟屬下開會，會議臨近尾聲，銷售經理在做最後的計劃說明。這時候讎正卿透過會議室的玻璃牆看到尹婷在會議室外頭走過。他想起來周日的事，覺得尹婷是來還錢的。
果不其然，他看到尹婷在他的辦公室門口停下了，與他的秘書說了什麼。他的秘書應該告訴她他正在開會，因為他看到尹婷扭頭朝會議室這邊看過來。她看到他了，沖他揮了揮手，臉上露出個大大的笑容。又舉起了手上一隻信封，用手指點了點，示意她把信封交給他的秘書。
讎正卿微微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他猜那信封里應該就是錢。他轉過頭來繼續專心聽報告，然後簡單扼要地作了批示，接著散會。他要開的會不少，最討厭在會上講廢話，耽誤自己的時間也耽誤別人的時間，影響效率。
讎正卿領頭出了會議室，經過秘書的位置時，秘書遞給他尹婷留下的信封：「尹小姐說這是還你的錢。」
讎正卿點點頭，回到辦公室坐下，動了動僵硬的脖子，不經意看到桌上的杯子空著，他決定去給自己倒杯茶。
讎正卿喜歡自己去茶水間泡茶沖咖啡，一來這是他長期坐在辦公室里僅有的走動活動的機會，二來去茶水間的路穿過了大半辦公區，他可以觀察一下員工們的工作態度。他自己就是一個拚命努力的人，所以他對屬下的工作態度很是介意。從這方面來說，他算得上是一個嚴苛的上司。
拿著杯子慢慢走，途經大小姐秦雨飛辦公室門口的時候，他聽到了尹婷的聲音。
「福星高照。」
她的聲音又脆又響亮，讎正卿聽著都能想像出她眉飛色舞的表情來。腳步緩了一緩，他聽到尹婷在裡頭繼續說著話。不過聲音沒有「福星高照」四個字響亮了，他聽不完整，只隱隱聽到什麼「求你正經點」，「女朋友」，「拉車子去修」，「電燈泡」什麼的，讎正卿覺得這一定是在說他。
「求你正經點」這五個字引起了他的濃厚興趣。什麼意思？不會是綽號吧？這麼長這麼有深意的綽號？
讎正卿乾脆站到秦雨飛辦公室門口，聽聽尹婷到底在說什麼。
尹婷果然是在八卦他的事。她說覺得那位Zoe跟他很有夫妻相，氣質相近，志趣相投，然後嫌棄他們說的話她聽不懂，又嫌棄他不會挑餐廳，還說當時真想給他推薦適合談戀愛的好餐廳來著，不過時機不對，就給把持住了。
讎正卿抿抿嘴，談戀愛？他完全不覺得會談戀愛，戀愛應該沒有工作有趣，但毛慧珠跟他確實是一個頻道上的。他也不覺得毛慧珠需要戀愛，只是年紀到了，需要成立家庭了，而他們很投緣，應該能成為很好的夥伴。他與毛慧珠大概都是這樣的想法吧。
尹婷作為外人，只用了那麼短的時間就看出來他與毛慧珠是合適的一對，那也許真的是合適。他在心裡默默在給這項目可執行性上加點分數。
屋子裡兩個女生的話題已經繞到了尹婷多次追求男生但總是失敗的經驗上，正為自己與男友的感情事煩惱的秦雨飛問尹婷：「你失戀這麼多次，怎麼過來的？」
「我就想啊，天涯何處無芳草，這根沒了下一根。總會遇到合適的吧。要是倒霉一直遇不到，我也過得挺充實的呀，不枉此生。比躲著暗戀，什麼都不幹的強。」
讎正卿彎彎嘴角，有些想笑，真是小女生，還挺想得開的。他打算走了，女生話題不適合他聽。回頭他也要提醒一下秦雨飛，雖然她是老闆的千金，永凱集團的公主大人，但是身為公司里的一名職員，上班時間還是要認真工作才好。現在她有客人在，他就不當面說了。
可剛要轉身，秦雨飛卻發現他了。那目光掃過來，緊接著尹婷的目光也掃過來，捉到他偷聽。這下讎正卿倒又不好馬上走掉，於是清了清嗓子，道：「首先糾正一點，那女生是我大學同學，還不是我的女朋友。」
「哦。」尹婷點頭，很能隨機應變，「還不是的意思，就是以後會是的意思吧？」
讎正卿挑了挑眉，該怎麼定義這事呢？說出去的話就得負責，而他並沒有最終確定與毛慧珠之間的關係發展。尹婷見他沉吟思考，明白了，趕緊跟秦雨飛道：「我的情報不算錯，就是有個時間差。」
讎正卿皺眉頭，想想算了，沒必要跟她們解釋這個。他要確認一個問題：「求你正經點是什麼意思？」
秦雨飛裝傻不說話，尹婷眨了眨眼睛：「就是，嗯，那個，你的外號。」
「……」還真是啊。讎正卿沒掩飾自己臉上的表情。
起外號的那個人一定不知道「簡潔」這個詞的含義。不過倒是起得滿內涵的，因為他真的很想對面前兩位大小姐說這句話——求你正經點。生在條件好的家庭，就更該懂得珍惜，認真負責的對待工作和生活才對。
不過秦雨飛馬上打破了讎正卿這麼「積極向上」的人生觀，她說：「仇總，小婷找我有事，我先下班，早走一會。」說完還非常明顯地給尹婷遞個眼色。
尹婷會意，很仗義地馬上給她打掩護：「對，對。」
讎正卿真是沒好氣：「所以尹小姐自己翹班跑來我們這不算，還把我的員工也誘拐早退？」
尹婷一愣，張了張嘴，對哦，雖然這並非她的本意，但現實情況好像確實是這樣啊。
秦雨飛才不管這兩人的反應，她在與因病住院的男朋友顧英傑鬧明扭，現在她後悔了，她想去看他，誰也攔不住！她收拾好了包包拉了尹婷就走。尹婷跑了幾步后又回頭，看到讎正卿還站在那看著她們，忽然覺得這位仇總大人真的有點可憐。他每天只會工作工作，連酒吧都沒去過，現在還被秦雨飛欺負了。
不過，他臉上的表情，真的很嚴肅呢。嚴肅得讓她莫名有些想笑。尹婷忍不住對讎正卿扮個鬼臉：「求你正經點，幸好你不是我老闆啊。」
像她這樣胸無大志，毫無事業心的人，要是成了讎正卿的屬下，一定會過得很慘的。
阿彌陀佛，福星高照。
秦雨飛和尹婷跑掉了。讎正卿慢吞吞地繼續朝茶水間走，路途中看到有些員工看著秦雨飛翹班，面露羨慕。他看過去，不需要說話，那些員工趕緊低頭好好工作。也是，人家能夠自由奔放那是人家的老爹是大老闆。
讎正卿猜得到他們在想什麼，他很不高興地泡了茶回辦公室。他一定要再跟秦雨飛好好聊聊，她這種散慢的工作態度不是一天兩天了，這樣是給大家做了一個很不好的示範。會讓人覺得原來混日子也能對得起自己的工作和薪水，要不然，也會有消極的想法，覺得再怎麼努力都沒用，出身不好，家庭條件不好就註定只能混日子。
這樣不對。這真的是非常不好的示範。讎正卿不希望大家這樣想。
在他看來，無論家庭條件如何，家庭背景如何，都不是你生活會過得如何的決定性因素。自己不夠努力就別找任何借口。條件不好確實是會加大阻力，但機會是給準備好的人準備的。就像他一樣，他畢業能進大公司任職，能一步步爬上高位，能被秦文易看中高薪挖角，能成為行業里年輕精英，全是靠努力。沒有父母為他撐腰，沒有家勢為他開路，全靠自己。
這樣才是正確的。
讎正卿一邊打開尹婷的信封一邊想著明天就要再找秦雨飛談話。信封打開了，讎正卿愣了一愣，裡面除了560塊錢，還有一個小小的紅紙包。他把紅紙包打開，一根紅線掉在了他的桌上。
這是什麼意思？
讎正卿欲給尹婷打個電話，卻想起自己並沒有她的號碼。
這時候他手機響了，讎正卿接通，電話那頭是尹婷輕快的聲音：「仇總嗎？」
「是。」還真是巧，想什麼來什麼。
「我忘了告訴你了，信封裡面有紅線。那個是我在廟裡求的，對姻緣有幫助。紅線放在紅紙包里，然後紅紙包隨身帶著，比如放錢包里什麼的，那樣就好。」
讎正卿撇眉頭：「多謝。」嗯，該怎麼說呢？「讓你費心了。」真是大禮啊。他看著手上的紅線，他們已經熟到能送這種東西的地步了？
「別客氣。我那次一共求了五條，自己留了一條，還有四條是幫好姐妹求的。結果我求回來后，有一個已經閃婚嫁掉了，用不上了。就多出一條來。我那天看你們約會的情況，覺得你應該挺需要的，所以就給你吧。」
讎正卿一臉黑線。這還不如不解釋呢。多餘剩下的給他就算了，什麼叫看你們約會的情況覺得你挺需要的，是有多嫌棄？
「要收好哦，它會給你帶來好運的。我另外三個姐妹都已經找到真命天子了，很靈的。」
讎正卿心道那你呢？你還是親自去求的呢，怎麼還沒對象？不過這麼惡毒的話他是不會對女生說的。
結果下一秒尹婷就說了：「你是不是想著還有我呢，怎麼我還沒找到？我跟你說哦，重重波折表示我後面肯定會有很大很大的幸福。你要看到積極的一面，不要不相信。意念力是很重要的。」
好吧，好歹人家還有積極的一面，雖然不是在事業而是在追求感情上，勉強算她心存正能量。
讎正卿再看一眼那紅線：「行吧，那我收著。你有這樣棄而不舍的精神，一定會拿到訂單的。」
訂單？
尹婷對這個詞消化了好半天。
這比喻還真是——新穎啊。
尹婷坐在計程車上正回家，看著車窗外面的街景，想像Zoe小姐額上刻著「訂單」兩字，不由得撲哧一笑。訂單小姐不知道會不會對這個外號滿意呢？
讎正卿不知道尹婷在笑什麼，然後他聽到她說：「也祝你拿下你的訂單。那我掛了，拜拜。」
讎正卿應了。兩邊一起掛了電話。他看了看紅線，想了想，無所謂地依尹婷所說，把紅線用那紅紙包好，放進了錢包里。
計程車上，尹婷打開她的錢包，看了看裡面的小紅紙包，忍不住又在笑，以後找到了男朋友，她要叫他訂單先生，這個稱呼真是有趣。
幾天後，中秋假期。
就讎正卿個人而言，他是不太喜歡放長假的。放長假意味著他有好幾天的時間都得自己待在家裡。在公司工作雖然忙碌，但好歹一群人陪著他，讓他覺得比較充實。中秋節雖然只比周末多了一天假期，仍會讓他有些不舒服。
讎正卿這天把所有的工作郵件和報告都看完批複完畢，感覺有些無聊了。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真的年紀有些大了，他越來越能感悟寂寞與無聊這兩種感受。電視也沒什麼意思，他覺得有些疲憊。明天就是中秋，同事朋友客戶早早給他送了不少月餅，他只留下一小盒，其它全都寄回老家了。他自己不愛吃，甜膩膩的，而且看到月餅就想到「闔家團圓」四個字，而他不可能闔家團圓了。讎正卿坐在沙發上發獃，也不知道電視上演的是什麼。
這時候手機響，讎正卿一看，是遠在老家的姑媽。
「正卿，在忙呢？」姑媽的電話開場白永遠是這一句。
「不忙。」讎正卿的回應永遠是這一句。就算他真的很忙的時候，花幾分鐘給姑媽他還是願意的。他的親人不多了，姑媽是最關心他的，雖然他們也已多年未見。
「月餅收到了，有很多呢。」姑媽說。「下次不要寄這麼多回來了。」
「沒關係，都是別人送的。」其實他也有自己加買了幾盒。老家小孩多，鄰里親戚什麼的都串門子，這些他知道。多寄點才夠分。
「錢也收到了。正卿啊，以後真的不要再寄錢了。你孝順我是知道的，但我和你姑丈自己也有收入，阿華也有工作，不缺錢的。」阿華是指他的表弟，姑媽的獨生子。姑媽又接著道：「當初你念書，姑媽這邊也資助不了你，幫不了你什麼。你辛辛苦苦到今天，不容易。不用再寄錢回來了，你的心意姑媽知道。」
「沒關係，沒多少錢。」讎正卿回道，「反正，我也沒什麼親人可孝順了，你收下吧。」姑媽和姑丈的退休金微薄，他表弟在工廠工作收入也不高，還有老婆孩子還養，這些他都知道。他離得他們遠，也唯有匯點錢表表心意。
姑媽不說話了，過一會問：「明天還去看你爸媽嗎？」
「是。」
姑媽道：「其實別的都沒什麼了，你現在樣樣好，你爸媽肯定都高興。但你年紀不小了，婚姻大事真的得抓緊。阿華孩子都要上小學了，你也別耽誤。這事兒吧，姑媽幫不上忙。你現在金貴，姑媽認識的都條件不太好，配不上你，也沒法幫你相看介紹。你自己在那邊還是上點心，遇到合適的就趕緊結了吧。你爸媽要是還在，肯定也著急的。」
「嗯，嗯。」讎正卿應了。這話題是這兩三年每次通電話都要說的，姑媽著急，他卻不急。只是今年他也不知怎麼了，還真要認真考慮了。
又隨意聊了幾分鐘后，這通電話結束了。讎正卿忽然想起了毛慧珠，那天她提議交往之後，就沒再說這事。只是周五那天她有打電話過來，說是要回老家過中秋，跟他道個別。她說每次回老家都很疲憊，不是體力不行，是心累。
讎正卿懂這種感受。幾年前他也曾回老家探望姑媽一家，結果也是各種不適應。也不知道為什麼，總覺有些格格不入。姑媽一家待他小心翼翼，好像他鑲了金邊似的得供起來，而左鄰右舍們紛紛跑來看個新鮮似的看他，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的三姑六婆拉了孩子過來讓他給買禮物，非說當年他小時候時待他如何如何，這讓他很反感。而那些人也言語起鬨非讓姑媽家擺宴招待大家，說是家裡出了貴人云雲。
弄得姑媽很不好意思，又尷尬。最後是讎正卿花錢請大家上當地的酒樓吃了宴，這才算罷了。他聽到幾個他不認識的婦人在念叨什麼姑媽家肯定得了不少好處，又說以後想讓孩子去大城市找工作，到時找姑媽讓她侄子幫忙。
讎正卿最後走的時候跟逃跑似的。臨走他偷偷塞給姑媽一筆錢，讓她別聲張。姑媽也跟他說，為免麻煩，她就跟大家說其實他在城裡也就那樣，混得一般，幫不上別人的忙，讓他別介意。
讎正卿當然不介意。他是幫不上忙，已有好幾個年輕人來問他有什麼合適的工作，他們想著有關係的話，大都市裡工作輕鬆，拿錢多。可他讎正卿活了這麼多個年頭，從來不知道有輕鬆又拿錢多的事。他薪水獎金分紅等等是不少錢，但他一點都不輕鬆。所以他完全沒辦法幫那些人，他覺得根本不在一個頻道上。
自那以後，姑媽再沒有叫他回去過。他也沒再想回去。他回去一趟就像是給姑媽招惹麻煩，他自己不自在，對姑媽也不好意思。他對姑媽感恩，是因為他父親死得早，母親辛苦供他念書，在老家一直是姑媽一家子照顧母親。母親生病，姑丈姑媽背著她走了很遠的路送醫。一點一滴，他記在心裡。
後來他工作，條件好轉很多，還清了債，而母親卻因病去世。他沒能讓母親過上一天好日子，這成為他心底永遠的遺憾。他工作很努力，不敢停，他總在想如果他再能幹一點，能早一點多賺到錢還完債，是不是母親也不用這麼辛苦累病。他的事業越來越成功，他買了個大房子，因為他對母親說過他要買個大房子接她過來住。可是等他買得起的時候，她卻不在了。
天上的月亮很圓，讎正卿的心卻很煩亂。他把父母的墳遷到了這邊最大的墓園，為他們買了最好的墓位。父母生前他沒做到的事，只能在他們死後彌補。今天姑媽說了一句你父母如果還在肯定也很著急，讓他心裡很不好受。
好吧，他的年紀真的不小了。如果毛慧珠真的合適，那他認真考慮看看。
第二天，中秋節。下午，讎正卿帶著那盒月餅，買了水果和鮮花，去了墓園。
墓園的花費不小，但他很慶幸也很驕傲自己花得起。墓碑擦的很乾凈，管理員打理的很好。讎正卿把月餅、水果和花放在墓碑前，點上香燭。每當逢年過節，或是他有什麼喜事，例如簽下大訂單，升職加薪等，他都會過來跟父母一起坐一坐。
說坐一坐是因為他自覺嘴笨，在商業演講中他能侃侃而談，與同行討論時他能滔滔不絕，向下屬訓話分析毛病解決問題時他也能連續不斷的說上半小時。但是跟父母，他的話越來越少了。
童年的回憶能說的都說過了，感恩感謝思念的話也是反反覆復沒什麼新意。他現在的生活很單調，講兩句也就沒了。而談資最多的工作，確實沒法向父母說。他們聽不懂。所以越到後來，讎正卿來墓園靜靜坐著的機會就越多，就算沒什麼可說的，陪父母坐一坐，他也覺得心安些。
這次也一樣。把所有的東西擺置好后，讎正卿給父母的墓磕了三個頭。然後他就坐在石階上，跟父母說：「今天是中秋了。你們還好嗎？我挺好的。工作還是那樣，很順利。昨天也跟姑媽通了電話，他們也很好。」
說完了，他靜了一會兒，不知道還能說什麼。過了一會兒想了想，又說道：「對了，你們別著急。找對象的事我會著手進行的，期限就定兩年好了。到時候確定了婚事，我會帶她來見你們。」
其實找對象沒什麼難的。就像工作一樣，只要你把交往和結婚這種事當成工作里的一個重要項目來辦，尋找客戶，確定目標，定好時限，加緊推動進展，拿出簽不下合同就被會老闆開除的壓力來，肯定就沒問題了。
為什麼許多人沒完成這件事，是他們不想而已。沒對象不會死，不結婚不會亡，沒工作卻會沒錢吃飯。所以人是很聰明的，事情的輕重緩急明明白白。不死到臨頭就不會有動力。他是這麼理解的。他沒有死到臨頭，他只是很理智，他知道他的人生什麼階段需要得到什麼。現在走到這個階段，該成家了，所以他就會為這個目標努力。
「放心吧。」他又對父母的墓說了一句。然後他不知道還能說什麼，於是就靜靜坐了一會兒。在他起身準備說再見離開的時候，忽然聽到一連串清脆的笑聲。
讎正卿轉頭看，竟然看到了尹婷。她挽著一個年輕男人的胳膊，從後面幾排的墓碑位置拐出來。剛才他坐著，倒是沒注意到後邊原來還有人。
「仇總。」尹婷也看到他了，很歡快地打招呼。
讎正卿點點頭：「你好。」
尹婷拉著那個年輕男人過來了，「仇總也有家人在這住嗎？」
住？這形容倒挺好，好像他們還沒有永遠離開似的。讎正卿點了點頭：「我父母。」
尹婷笑笑，指了指後面三排的一個位置，那裡有位老者站著，似乎正低頭說著話。尹婷道：「我媽媽住那裡。我爸要跟她說悄悄話，把我們支開了。仇總，這是我哥。哥，這是雨飛公司的仇總，年輕有為哦。」
「你好，我叫尹實。」尹實大方伸手出來相握。讎正卿也伸手，握了握，應道：「讎正卿。」
「我哥哥是開酒吧的，你有時間可以帶朋友去玩哦。我上次跟你提過的。」尹婷一邊說一邊沖讎正卿擠擠眼睛。她的表情讓讎正卿覺得，她是在暗示讓他帶女朋友去。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面，也是在公司里。那次不知道秦雨飛搞什麼鬼，他正跟明德的代表顧英傑開會，結果尹婷跑過來裝偶遇要請他們吃飯。顧英傑答應了，他也就跟著去了。他覺得尹婷大概是對顧英傑有意思，不過後來也沒聽說他們之間有什麼消息，當然他也沒有特意去八卦這種事情。
那次相識就覺得尹婷大大咧咧，反射弧還有些長。他說他從來沒有去過酒吧玩，一般到娛樂場所都是談生意時，她的表情像是見到了外星人。
讎正卿忽然反應過來，他那時候肯定是又被尹婷嫌棄了。
這邊尹婷已經開口問尹實要酒吧貴賓卡送給讎正卿，尹實沒帶，尹婷嘀咕著說他太不敬業了。被尹實敲了一記腦袋。不過尹婷完全沒在意，也沒再糾結在貴賓卡上。她轉向讎正卿父母的墓碑道：「叔叔阿姨，我叫尹婷，是仇總同事的朋友。仇總很能幹哦，社會精英，公司的頂樑柱，你們一定為他驕傲吧。我媽媽就住在你們隔壁。」她點了點手指，數了一下：「就是斜著過去8個房間的那個。她叫余秀萍，你們可以認識一下，做好朋友。」她說著，雙掌合十，「她一個人，有點寂寞，請幫忙照顧她哦。謝謝。」
讎正卿有些傻眼，他那安息在地下的爸媽就這樣被委以重任了嗎？
尹婷在這邊還在歡快地說著：「今天晚上的月亮肯定很漂亮，這個牌子的月餅很好吃呢。仇總大人真是孝順啊。我們也給我媽送了月餅，雙黃蓮蓉，超級美味，我媽最愛吃那個。還有柚子……」
讎正卿很無奈地聽著尹婷在那聊，又說讓老人家別擔心，好好過，又說他們年輕人其實都很好，自己能照顧自己，反而是會惦記老人家，所以請他們放心。尹實在一旁也一臉無奈，抱歉地看了讎正卿一眼。
讎正卿笑了笑，其實他倒是不介意有人跟他爸媽聊，他嘴笨，說不上幾句，尹婷這兩分鐘說的比他在這說的還多。有小輩說說話，他爸媽應該開心吧。尹婷很快報告完了最近的天氣和物價情況還有替讎正卿吹牛了一番事業成就。
吹得讎正卿都不好意思，尹實更不好意思，決定貴賓卡一定要給人家送一張，表表歉意。
不一會尹婷聊完了。她轉頭看了看她母親的墓位，跟尹實抱怨道：「爸聊了好久哦。」
尹實扯扯嘴角：「你也不差。爸好歹是跟自己老婆聊，你逮著不認識的都聊了好久。」
尹婷瞪他：「沒禮貌。朋友的長輩就是我們的長輩。而且仇總肯定不好意思誇自己，我幫他說說，讓長輩們高興高興。」
尹實給了讎正卿一個抱歉的眼神，讎正卿忽然忍不住笑了。尹婷的腦袋瓜，一定不是正常人的腦袋瓜。他對尹實道：「對了，如果我是你，一定押著尹婷把全家的電話號碼背下來。」
尹婷一愣，這是告狀？在她幫他向他父母吹牛之後？真是太不仗義了！
她傻獃獃的樣子讓讎正卿笑得更厲害。尹實撇了撇眉，反應過來了，問尹婷：「你粗心大意的名聲已經傳遍四海了嗎？」
「哪有。我的名聲一向是機智勇敢和心胸寬廣。」尹婷理直氣壯的。
尹實被她逗樂了，讎正卿更是哈哈大笑。機智勇敢和心胸寬廣，他現在才知道這兩個詞居然是粗心大意和神經大條的同義詞。
尹婷沒好氣，究竟是哪裡好笑？她轉頭對讎正卿的父母道：「叔叔阿姨，你們看，仇總現在不但事業有成，個性也好了，整個一個活潑可愛……」話沒說完就被尹實敲了腦袋。
尹婷捂著腦袋呲牙。讎正卿忍著笑對她道：「好了，好了，求你了，別再誇我了。我爸媽都要被你嚇到，差點不認得自己兒子。」
「求你了」三個字讓尹婷想起她給讎正卿起的外號——求你正經點。她想像著剛才讎正卿就是對她說「求你正經點」，不由得撲哧一笑，然後還要教育他：「所以你要給他們機會多認識認識你。」
正說著，尹婷父親走了過來。見女兒兒子在與人說話，停下腳步。尹婷介紹：「爸，這是秦伯伯家的得力幹將仇總。」
尹國豪點點頭：「讎正卿？聽老秦提起過。你好。」
讎正卿趕緊正色應了，叫了聲「尹叔」。尹婷嘻嘻笑，對讎正卿揮了揮手：「那我們先走了哦。再見。」大家互相招呼了一聲，尹家三口走了。
讎正卿站在父母墓前，聽到漸漸走遠的尹實問尹婷：「你背背看，我跟爸的手機號碼是多少？」
尹婷答：「哼，以取笑我為目的的檢查我才不要理呢。」
走遠了，慢慢聽不清了。讎正卿看了看父母的墓，忍不住笑了笑：「是同事的朋友，小姑娘，還挺活潑的。」他頓了頓，又不知道還能說什麼：「那我先走了。下次再來看你們。」
讎正卿把鮮花再擺了擺，再看一眼墓碑，終於離去。
他的車子停得不遠，走到車子旁邊，看到遠處尹家三口正準備上車。尹婷看到他了，沖他揮了揮手再見。讎正卿也揮了揮手算是回應，然後他開車門上了車。剛要啟動車子，毛慧珠的電話打過來了。
讎正卿接起來，毛慧珠問：「你在忙嗎？能聊幾句嗎？」
「可以呀。」讎正卿直覺毛慧珠在老家那頭應該不開心，想找人吐吐苦水。
果然毛慧珠說：「我們這邊正準備開飯呢，七大姨八大姑的全來了。一人一句快把我淹死。說我的妝不好看，小時候清清秀秀的多好啊。又說我的衣服不好看，左一條帶子右一條布的，花里花哨。還有說怎麼這麼老了還沒嫁出去，究竟怎麼回事啊？誰誰家的孩子上小學啦，誰誰家第二個都快出生了。女孩子讀這麼多書有什麼用呢，嫁不出去就什麼都不是。嘮嘮叨叨嘰嘰喳喳，我真的沒法忍。」
「所以你現在跑到外頭清靜清靜嗎？」
「是啊！我告訴他們好煩啊，我要出去抽根煙。」
讎正卿笑了笑，這毛慧珠還挺叛逆的。「那你回去他們更得嘮叨了。你也不必多想，有些是真心為你著急，有些不過是酸葡萄心理，覺得你混得好，就總想挑點你的毛病來說。無論如何總能找到挑刺的話題，你太在意，他們就得意了。」
「我知道啊。所以我真的有給白眼給他們看的。不過我爸媽就沒辦法了。他們覺得挺為我驕傲的，又覺得閑言碎語太多面子上掛不住。我剛才說出來抽煙，我爸那臉色。」
讎正卿不知道能怎麼安慰，這種情況，真的沒辦法解決。有時候人就是這樣的，你混得不好，別人同情又看不起，你混得太好，別人仰望又譏諷。就算你把成績甩他們臉上，他們也會背過身去猜說不定你用了什麼不入流的手段掙的，沒什麼了不起。或者，是另一種極端，覺得你混得好就欠了他們的，必須把好處拿出來跟他們分享。不然你就是小家子氣，不念舊，沒良心。讎正卿很能理解毛慧珠，也明白她說的這社會對女生包容力差的意思。但他幫不了她，於是只能勸幾句：「算了，你就撐兩天，很快就回來了，不用在意他們。」
「話是這樣說，但心裡還是會不舒服的。跟你聊一聊，好多了。」
「不過吸煙對身體還真是沒好處。」讎正卿是個很自律的人，從不抽煙。商業場上確實不少人遞煙，而他會拒絕。也許是他那張嚴肅的臉，倒是沒人非要硬塞給他逼他抽。
「你介意？」毛慧珠在電話那邊笑了笑，「我倒是沒什麼煙癮，煩的時候才抽一抽。等你確認了我們的交往可能性，成為我的生活伴侶后我會戒掉。現在八字沒一撇我為你戒煙太吃虧了。」
讎正卿笑出聲來，這觀念與他一樣啊。條款可以先訂下，簽約后再執行。
電話那頭毛慧珠又說道：「你考慮得怎樣了？中秋後找個時間再見面吧。」
「好啊。」讎正卿沒理由拒絕，他也覺得見面挺好，多接觸多了解能幫助他做決定。
「我後天才回去，那我們到時候再約吧。」毛慧珠說著，然後緊接著又說：「我得進去了，我媽叫我。謝謝你，我心情好多了。中秋快樂。」
「中秋快樂。」讎正卿應著，從眼角忽然發現車窗邊似乎有人站著，他一轉頭，嚇一跳。尹婷抱著一顆巨大的柚子在他車窗邊咧著嘴笑。
那邊毛慧珠掛了電話，讎正卿也趕緊掛了，把車窗搖下來，還沒開口，尹婷歡快地問：「是Zoe嗎？」
讎正卿挑挑眉，她會讀心術還是怎樣？
尹婷笑著：「我看到你笑的挺開心，猜的。」但她也沒糾結在跟誰通電話這個問題上，不等讎正卿回答，便把手上那顆巨大的柚子遞了進來：「我爸的朋友送我家的，特別甜。正好車子上放著呢，送你一顆，中秋快樂哦！」
讎正卿有些意外，接過了，道了謝。尹婷沒跟他客套，爽快地揮手：「再見。」然後轉身跑了。讎正卿看到尹家的車子就在不遠處的停車場出口處停著，尹婷奔過去，開門上車。司機位上的尹實也沖他揮了揮手，然後車子啟動，開走了。
這天晚上，家家都在吃團圓飯。讎正卿訂了個外賣盒飯，對著電視節目默默地把飯菜吃乾淨。然後他覺得情緒有些低落，不知道該做什麼好。不想開電腦，也不想看財經新聞，中秋晚會也沒什麼意思。呆坐了好一會，他想起了那顆超大的柚子。於是他拿了水果刀剝柚子。從前他是不愛吃柚子的，因為覺得剝起來很麻煩，而且他從沒吃到過甜的。既麻煩又酸得要死，他對這種水果真的沒好感。
今天算例外吧，他真的很有些無卿又空虛。剝柚子讓他有些事做。他很認真地把外皮切了，一點一點地撕乾淨白色的皮膜。花了不少時間，但他竟然覺得挺過癮。然後他開始吃了。
甜的！非常甜！
讎正卿頓時對柚子改觀。可以消遣時間又很好吃，這水果真是不錯。讎正卿一邊看中秋晚會一邊吃，不知不覺竟然吃掉了大半個，等他發覺的時候，只剩下三片了。想了想剩下三片算什麼意思，全吃了！
最後讎正卿吃撐著了，倒在了沙發上。
他捂著漲得難受的胃一動不動地躺著試圖緩解。他忍不住自嘲地想他不會成為第一個被柚子撐死的人吧？他又想到尹婷送他這顆柚子時那甜美的笑容。要是他真被這顆柚子撐死了，不知她會什麼反應？會內疚？還是會說「哎呀早知道給你一個小點的」，又或者是說「活該，你自己吃的，關我什麼事」。
讎正卿承認他無卿，他給尹婷發了條簡訊，先是以「中秋快樂」開頭，然後寫「多謝你的柚子，太大顆，我要被撐死了。這是真實發生的事。」然後他發出去了，等等看尹婷的反應會不會跟他猜的一樣。
等啊等，他差一點睡著，然後收到回復了。點開簡訊一看，滿屏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滿滿一屏！
讎正卿一臉黑線，這是得有多開心，笑得多奔放。
再然後沒有了。她「哈哈」完，什麼都沒說。這反應跟他猜想的完全不一樣。讎正卿更覺得自己無聊了。他從沙發上爬起來，去洗澡，準備睡覺。
洗完澡出來胃還是撐得慌。他爬到床上，打開手機確認鬧鐘設定沒問題，又檢查了一遍郵箱看看工作郵件有沒有漏掉的。明天就要上班了，這讓他開心。從郵箱退出來時他發現簡訊收件匣里有條新簡訊，點開一看，是尹婷的。看看發件的時間，應該是網路延遲了，現在才發過來。
那簡訊寫著：「求你正經點，紅線一定起作用了，你被幽默感大神擁抱了一下，請繼續保持下去。這樣談起戀愛來肯定會比嚴肅刻板來得順利。祝你如意。」
讎正卿一臉黑線。他不覺得他發的簡訊幽默啊，他明明是認真說的，所以才強調這是真實發生的事。尹婷的腦袋瓜，一天到晚在想什麼。而且他也不是要戀愛，他打算訂好條款確定好可執行性就直奔婚姻。
不過，被幽默感大神擁抱了一下——這話說得還挺有趣的。他猜尹婷姑娘是被沒心沒肺大神一直緊抱著不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