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正義的夥伴
打掃完,阿豪木訥地站在房門口。此時的三零二室萬籟俱寂,偶爾傳來的咳嗽聲、清嗓聲,抑或床鋪輒動的聲音都像呈幾何倍似的被無限放大了。
「喂——這裡——」
阿豪循著聲音望過去,癩痢眼就坐在最角落也是最靠窗的床鋪上,旁邊有一張空床位,想必就是阿豪要睡的那張了。
阿豪有些忸怩地走過去,然後小心翼翼地坐在空床位上,生怕它會坍塌。窗外明媚的陽光照在他的腳下,是如此的溫暖,如此的沁人,好似把一個時辰前的陰冷和潮濕都給趕跑了。
「欸,看我。」是癩痢眼的聲音。
阿豪緩緩抬起頭來,終於與癩痢眼照上了面,卻不由令他心頭一緊,倒吸了口涼氣。
癩痢眼見阿豪如此反應,哈哈一笑,盤腿而坐,道:「這個反應我看了好幾百億次了,可依舊那麼的有趣。我剛來這兒的時候,他們的反應就跟你一樣,很有趣。」
聽癩痢眼這麼一說,阿豪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了,心想不該面露驚訝才對,可無論是誰第一次親眼且清晰地瞧見癩痢眼的面部模樣,應該都會被嚇一跳吧——一塊覆蓋面積很大的傷疤像一隻大血蛭伏在癩痢眼的右側臉頰上,褐色中帶點淤紅,雖說結痂了,但看上去還像在流膿那樣,令人觸目驚心;右眼珠子是深青色的,瞳孔還帶有點白色的斑駁,眼皮垂下來遮住了大部分的眼球。
此前摔瓷杯那會兒,阿豪也只是瞧見癩痢眼的側臉,並在意著那一抹帶點輕蔑的笑容,完全沒有注意到傷疤的存在。
癩痢眼見阿豪有點難為情,便識趣地開口,卻總是小聲,道:「他們都叫我癩痢眼。我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叫上的,起初他們有的叫我獨眼龍,有的叫我瘌痢頭,後來不知不覺就把這兩個名字給結合起來了,都他娘的叫我癩痢眼。我不反感這名字,也沒有多喜歡,就湊合著叫唄,總比沒名字好。」
聽癩痢眼毫無戒備地說了一通,阿豪的愧疚感消散了許多,可多少還是有點難堪。他細細觀察起眼前這個與他年齡相仿的小孩,同樣是稚嫩的臉龐,瘦小的身軀,受過挫的心靈,可他怎麼就隨時都透露出一種老成持重的氣場呢?他的確是瘌痢頭,又是獨眼龍,可這個年紀的他怎麼會做到如此的不屑一顧呢?
阿豪有點蒙圈了。癩痢眼接著往下說,還是很小聲,像是有意不想驚動周圍正在午休的小孩:「剛才那個男的就是這裡的院長,你應該知道吧?」
阿豪輕點了兩下頭。癩痢眼有點受不了這般小聲的說話了,突然煩躁起來:「靠!這樣根本就沒法說話嘛……難受死了。還是早點午睡吧,下午三點過後還得應付那些自私的支教呢。」
自私的支教?阿豪有些摸不著頭緒。
「快躺下吧,閉上眼睛。運氣好的話說不定我們能在夢裡繼續我們的對話哦。」說完,癩痢眼平躺在床上,翻了個身,便不再有動靜。
阿豪彆扭地脫了鞋子並放在床下,身子往床鋪裡面挪去,連帶床單都被拖了上來。阿豪沒去管,也平躺在床上,將被褥扯過來蓋在身上,隨後打了個呵欠,眼皮越來越沉,不知不覺間睡著了。
昏昏沉沉中,一陣清風拂過阿豪的臉龐。好舒服啊。阿豪渾身都放鬆了下來。
「你夢裡的風景還挺美的嘛。」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慵懶的評價,阿豪猛地睜開雙眼,一道刺眼的曦光浸入他的視野。待他適應了光線,發現自己坐在一塊空地上,空地四周是深綠的雜草,抬眼一瞧,眼前的景色卻令他為之震驚——這、這不是老家的那座山丘才能一覽無餘的風景嗎?
「看來我們真的能在夢裡相見呢。」
阿豪轉過頭去,只見癩痢眼坐在一塊距離他不遠的岩石上,手裡捻著蒲公英,輕輕一吹,種子便隨風飄散開來。
「你怎麼會……唔!」
阿豪頓時大驚失色,難以置信地捂住自己的嘴巴。自……自己竟然可以說話了?!
「怎麼?被自己的聲音嚇到了?」癩痢眼苦笑道。
阿豪簡直不敢相信這一切。他輕輕地用手箍住自己的脖子,只覺得脈搏在不停地跳動。他幾乎要哭出來了,可夢裡好像沒那麼容易哭泣,擠了半天眼淚也沒出來,不過那種想哭的心情一直籠著阿豪的心扉久久不肯散去。
癩痢眼故作鄙夷地說道:「在夢裡做些現實里不可能做到的事情,這沒什麼稀奇的吧?你該不會從來沒夢過自己說話吧?」
阿豪一時沒反應過來,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不會痛。也對,這只是個夢,可這天高地闊的風景,癩痢眼坐在岩石上吹蒲公英的場景,以及此時此刻的感受……怎會如此真實?雖然沒有痛覺,但除此之外的感覺都是切膚的,這……這真的是夢嗎?
「欸,小刺蝟。」
阿豪聽見了癩痢眼的叫喊,馬上回過神來……欸?癩痢眼的右側臉頰,竟然沒有了那塊結痂的傷疤?!
癩痢眼看出阿豪的驚訝,哈哈一笑,從岩石上蹦下來,道:「不用這麼驚訝啦,夢境自來就是完美主義的天堂。現實里的任何缺陷,哪怕是手指甲的參差不齊,只要有心,來到這裡都會變得蕩然無存。」
「是……是真的嗎?」阿豪越說越興奮,兩眼開始放光,「真的會變得蕩然無存嗎?」
「那是當然。」癩痢眼扳住阿豪的肩膀,同樣坐了下來,面對著山腳下分佈錯綜的村莊以及遠方天際線上與雲藹一道模糊不清的綿延山脈,不由得深吸口氣,倍感身心舒暢。
「你已經失聲多少年了?」癩痢眼盯著阿豪的脖子,問道。
阿豪有些猶豫,但還是回答了:「快三年了。你呢?」
癩痢眼稍稍愣了一下:「我?你是說我臉上的疤?」
阿豪有些羞愧地點頭。
「差不多快四年了吧。在一場事故里燒成那樣的。」癩痢眼貌似對這個問題也有些許避諱的意思,但還是回答了。阿豪對此也不再多問。
氣氛不知不覺間陷入了尷尬的境地。過了一會兒,阿豪開口道:「那個瓷杯……」
癩痢眼皺了一下眉頭:「哦,那個瓷杯啊,不是你的,你放心好了。」
「哈?不是我的?什麼意思?」阿豪不解。
「你那個喝水的杯子在柜子里。」癩痢眼語氣平淡地回答。
柜子?哦!就是房門旁邊的那個小柜子啊,我還以為是飲水器呢!阿豪尷尬地在心裡犯起了嘀咕。
「欸?那麼你打碎的那個瓷杯是誰的啊?不會是你自己的吧?」阿豪仍是不解。
「我的也在柜子里。那個是之前一個小孩的。」癩痢眼頓了頓,嘆了口氣,「我初來乍到的時候,那個小孩就跟你一樣,被打了也不知道還手,只是一昧地逃避,一昧地懦弱。他跟我們一樣也是殘障兒童,受盡所謂的正常兒童的欺負。後來我看不過眼了,幫他出頭,奈何當時我還沒現在這般強大,沒能保護好他,反而還讓他被人欺負得更加厲害了,最終把他逼向了死亡的深淵。他成為了這座孤兒院有史以來第五個死於自殺的殘障兒童。」
阿豪聽得有點蒙圈,但大致上還是能感覺得到癩痢眼說這番話時的痛心疾首。
「我來這裡已經一年多了,曾發誓過以後再有人來被欺負了,我他娘的都不會去管的了。可當你被阿添阿彪他們欺負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會回想起那個小孩的凄慘,我不能讓你步他的後塵,成為那第六個人。」
這回阿豪終於明白了,這個癩痢眼不僅僅是友方,而且還是一個很可靠的正義夥伴。
之後癩痢眼講著講著就把自己的身世和人生前十年的遭遇也都對阿豪和盤托出了。
癩痢眼在六歲時因一場很嚴重的瓦斯爆炸事故失去了右眼,還造成了三度燒傷,他的父母親均在那場事故中雙雙喪命。
之後癩痢眼跟阿豪差不多,都是寄人籬下。當地有戶人家收養了他,待他也不錯,至少一日三餐餓不著,還打算送他上學。可那戶人家在他八歲的時候卻借了黑道的高利貸,後來黑道的催債人找上門來,將大人悉數滅了口,還把癩痢眼販賣給了坎同這邊專門倒賣人體器官的人販子。他成天被關在一間小黑屋裡,還被蒙住了雙眼,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好在癩痢眼是個聰明又醒目的小孩,想盡一切辦法只試一次便逃出生天,然後躲在城市人流較多也較為繁華的地區街角,一有情況就往人多的地方跑,以免被人販子抓到。
由於兩天沒吃東西,一直處於極度飢餓的狀態,沒辦法只好上街去討吃的,他剛出街角,一個趔趄竟暈倒在了大街上,被路人發現后報案,送到了當地的轄區警署,後來經相關機構的溝通與協商,因癩痢眼本人實在記不起自己的出生地或家鄉在哪兒,故被送到了孤兒院由政府暫時收養。可就算癩痢眼憶起出生地或自己的家鄉在哪兒也都無濟於事了。他跟周威豪一樣,已經對自己身處何地持完全無所謂的態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