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山澗余恨
天色漸漸暗下來,在遙遠的山邊,天地氤氳,雲煙浮動,殺機在寂靜的原始叢林里悄無聲息地潛伏起來。
在孟醒擊斃一名槍手后,有那麼一段時間,坡下風平浪靜,再也沒有人影出現。追擊者們像空氣一樣消散,攀爬聲與槍聲都消失在岩石下。
孟醒靠著山石偵察,看著遠處安靜的叢林說:「他們一定繞道了!坡下地勢低,容易被擊中,對方在尋找有利於他們的地形伏擊。」她檢查著彈匣又說,「只有一發子彈!我們快走!從滄月崖側面繞下去。」
又開始在樹林里奔跑,荊棘灌木和野草雜石劃破雙腿,卻渾身不覺。
自己像個廢物,在危險來臨時,什麼忙都幫不了,只是個累贅。我邊跑邊想,萬一到了最後時刻,必須要為孟醒擋住一次危險,希望子彈和孟醒絕緣,那種呼嘯而來的死亡之音沖我來吧,默默祈禱孟醒一定要平安無事。
滄月崖深處是更茂盛的原始森林,遍地是雜亂的藤蘿野草和盤根錯節的樹根,我倆被絆倒了好多次,腿和胳膊劃破好多口子。
在叢林里跳躍奔跑大概半個多小時,前面聽見有泉水叮咚聲,孟醒說去喝點水,快走到跟前時,我倆同時發現泉邊的巨石上站著一個男人,他光著上身,雙臂垂下,一隻手上拿著手槍,冷冷地盯著我們來的方向。
是衛兵!
他在這兒等候多時,此時兩邊相距僅有幾十米遠。
孟醒腳下一滑摔倒在地上,正是這一滑救了她的命。衛兵抬手就打,幾發子彈全貼著孟醒剛才挨著的樹枝飛了過去。我伏下身子拉著孟醒往側后跑。
衛兵沒有追,但側面傳來槍響,子彈在森林裡亂飛,有些還打在石頭上,濺起細小的石子彈落到腳邊。
我倆盡量低著身子朝沒有槍響的地方飛奔,夜色漸濃,在這樣一個狀況複雜的山林中,沒有經過特殊訓練的人,別說躲避槍擊,連路都難以分辨。
還好孟醒當時為來雲南實習,在山地特種作戰訓練中得到過滿分。
腳下不停,我倆躍過一個小山澗,孟醒突然把身體往旁邊樹上一靠,單手快速舉槍,「砰」一聲,最後一發子彈打了出去。
與此同時,對面樹林里一聲槍響,子彈擦著孟醒的頭髮飛過去,打在一棵樹榦上。
前方十米外一個男人還保持著舉槍的姿勢在一棵小樹后應聲倒下。如果孟醒沒有及時發現,反應稍慢一點,或者在慌亂中最後一發子彈射出去沒有擊中目標,我倆很可能會就此殞命。
越過這個山澗,走到這個槍手身邊,他穿一件花哨的藍色襯衣,短褲,看外表像境外人員,心臟部位在汩汩流血,喉嚨里發出「噝噝」響聲,還在大口喘氣,眼睛帶著恐懼,睜得很大,盯著孟醒,像在看著一個怪物。不到一分鐘,他腿慢慢伸直,眼睛半睜著,停止呼吸和掙扎。
我胃裡翻騰著,想嘔吐。不敢相信這個人是被孟醒親手打死的,哪怕她是一名警察,我親眼目擊犯罪分子被擊斃還是感覺到心理不適。
孟醒用手擋著我的臉,示意我離開現場。她把自己的手槍放回槍套,撿起這個男人的手槍,拉開彈匣,彈匣是滿的,這是把比孟醒那把槍要大些的手槍,跟CS裡面的警槍很像,還有十幾發子彈。
孟醒合上彈匣時,臉上鎮定了許多,我知道,有了這把槍讓她心裡感覺到踏實和安全。
這個場面,讓我不由得再次想起她的外號:絕地女神。在這場槍戰追擊中,孟醒這個年輕的女警,鎮定的表現比任何一名地方警察都要出色。
隨後,孟醒抓過一些樹枝蓋在槍手身上,我倆離開這個山澗,跑向滄月崖方向。在離山澗數十米開外,一棵巨大的原始大樹橫亘在眼前,孟醒腳下不停,沖向大樹右邊,在移動中,兩聲槍響從大樹上發出,孟醒在槍響之前就地一滾,已到了樹下,她踩著一段枯木腳下一躍,如一名武俠劍客,身子急速飛撲到樹上,一道黑影從樹榦落下跟她在空中撞擊到一起。
我聽見槍掉落在草叢的聲音,眼前兩道黑影糾纏在一起,正在快速變換身形,一場生死搏鬥在大樹下展開,這場搏命快的根本分不清誰是誰。我趕到近旁,在忽明忽暗的樹林間隙中,我看到和孟醒搏殺的對手是一名個子不高的黑衣人,他沉默不語,令人眼花繚亂的高踢腿和肘膝連擊證實這是個格鬥高手。
孟醒體力不支,一直在躲避攻擊,兩次拳頭相撞,她都低吟著後退數步,有幾次她做出拔槍動作,都被黑衣人逼迫的只能出手還擊格擋,根本騰不出手用槍。她在戰鬥間隙,喘息著對我喊:「你快走,別管我,到崖上等我。」
我強迫自己鎮靜下來,沒有回應孟醒,悄悄從側面繞過去,那時黑衣人又一個側踢被孟醒用肘擋住,劇烈的疼痛和衝擊力讓孟醒差點堅持不住蹲在地上。黑衣人順勢往前沖,他將要跳起施展一個致命飛膝動作時,我從後面突然躍過去抱住他,他在半空中一個肘擊打在我肋骨上,生疼,能聽見骨頭在寸寸斷裂。
在疼痛中,我死死抱住黑衣人,胳臂卡在他脖子上,兩個人倒在地上,黑衣人在上,我在下面,臉頰靠在一起,能聽見黑衣人急速的喘息聲。
眼前黑影一閃,孟醒已經跳過來,她手臂一揚,「啪啪」兩聲槍響,我的面頰上一熱,有鮮血四處噴濺。
黑衣人安靜下來,那兩槍又打在他腦門上。
天色黑了下來,太陽完全落下去后。我用黑衣人的衣服擦著臉,和孟醒互相檢查著傷勢,兩個人都沒什麼大礙,孟醒體力快要透支,一直在大口呼吸。
滄月崖已不遠,我們相互攙扶一路小跑到達崖上,孟醒彎腰喘著氣,說走不動了。
我讓她休息一會兒,自己走到滄月崖最高處,趁著落日天邊餘暉的光亮,辨別一下方向,我們對面就是滄月閣,兩下隔著一道深深的山谷。繞過滄月崖頂端下去,不遠處就有個村寨。
回過身來想跟孟醒說一下地形,卻發現她不見了。心裡一下子慌了,小聲喊著她的名字。
喊了幾聲,聽見她細微的聲音在回應我:「我在這兒!你慢點過來,小心腳下!」
那聲音彷彿是從地洞中傳出來的。我順著她的聲音找過去,發現在崖邊有個一米寬的裂縫,被雜草覆蓋,平時就很難被人發現,何況在光線昏暗的晚上,孟醒就是不小心從那兒掉了下去,還好在下墜時她伸手抓住了一棵歪長在懸崖外的小灌木樹,但那棵樹很細,她吊在上面不敢大聲說話,生怕一用力折斷樹榦。
下面是百米懸崖,夜晚來臨,崖下飄浮起薄薄的煙霧,看起來深不見底。
我萬分焦急地趴在地上,撥開草叢,在微弱的光線中發現孟醒的身影。我大聲說:「堅持住,我拉你上來。」
說完才發現,她的身體離懸崖頂的地面有一米多,我根本就夠不到她。努力試了幾次,我自己還差點滑進裂縫。
看著搖晃不定的那棵樹,我害怕極了。生怕她突然就從我眼前消失不見,掉下懸崖,內心不停祈禱那棵樹能多堅持一會兒。
我說:「我去找點藤蘿扔給你,拉你上來。」這時能聽見自己的聲音已經變形,嗓子抖得厲害。孟醒說:「別找了!」她嗓音也變了:「我要掉下去了!能聽見樹身在折斷,它現在卡在石頭上,估計馬上就要斷裂。」
我瞬間嚇得六神無主,慌亂地查看著四周。突然想起自己可以把衣服脫下來扔過去,就邊脫邊說:「一定要堅持住!」
樹榦發出清脆的折裂聲。
孟醒驚叫一聲說:「不行,小樹堅持不住馬上就要斷,我現在渾身沒勁,抓不住了,你快走吧,別管我了,剛才摔下來時手槍掉下山澗,現在你在這兒不安全,快下山報警!」
聽她這麼說,像有把刀子猛地扎在心裡,鼻子一酸,我忍不住帶著哭腔說:「要死一起死,我說什麼都不會扔下你。」
黑夜裡,孟醒把臉努力朝上仰著沖我一笑,說:「傻孩子,誰說我要死了?你忘了我跟你說過,滄月崖下面有個龍潭,我要是掉進去就能活。」
眼淚無聲地流下來,心裡難過得說不出話。把衣服往下扔,手機在衣服口袋裡「咣當」一聲竄出來,碰到懸崖壁上,落了下去,半響過後,下面什麼聲響都沒有。
我哭著說:「我不信,你還說有好多情侶在這兒殉情,下面要真有龍潭,那他們是怎麼死的?」
這次衣服能夠著她了,孟醒騰出一隻手抓住衣角。我心裡一喜:「抓緊了,我拉你,一定要抓緊!」
孟醒另外一隻手沒敢從樹身上鬆開,她用了一下力,虛弱地說:「放開我吧,我真的一點勁也沒了。」
我顫抖著說:「別放棄,別說話,只管用力抓住。」說著,我用力往上拽她,她的手一滑,身子一斜,差點掉下去。其實就算她有力氣抓住衣服,我在上面也沒有借力點,草地上很滑,如果拚命拽她,兩個人會一起滑下去。
我慌了神,沙啞著嗓子大聲求她不要放棄,再次往下扔衣服。
她在下面也嗚嗚地哭了,哽咽著說:「別喊,萬一衛兵他們聽到,你很危險,不要管我,我一秒鐘也堅持不住了,求你了,你快走吧,不想讓你看到我掉下去。如果真會死,我就去陪蘇靜,這麼多年,也算盡過力了。」
「胡說!你不能死,蘇靜還等著你給她報仇呢!」
孟醒勉強笑了笑,說:「你好好活著,忘掉我和這一切,回家后先離開鹿城,張帥和衛兵他們一個都跑不掉的,王局不會放過他們的。」她把頭靠在肩膀上喘口氣又說,「還有.……我叔叔,如果他觸犯了法律,也逃不了,等這一切結束,你再回家。」
我往前探出身子,努力想抓住她的手,可一切都是徒勞,手和她的距離相差太多,聽著她下滑的聲音,我心裡在滴血,咬著牙說:「你一定不會有事,我會一直等你.……」
還沒說完,樹身發出更大的聲響,孟醒就在那時掉落下去,掉落時她沒有驚呼,還在努力仰著頭,眼裡帶淚,臉卻沖我笑著,那個微笑瞬間消失在夜色里。
我知道,她想笑著離開,不想把死亡的恐怖陰影印進我的腦海。那種場景會鑽進心裡,讓留下的人日思夜想,糾纏你一輩子,餘生都會在不安和思念中度過。
聽見自己撕心裂肺地喊著什麼,下面卻什麼聲音都沒有,只有遠處山谷里隱約傳來迴音,孟醒消失在雲霧裡,黑夜很快掩蓋了一切。
我趴在地上,盯著懸崖下,很久回不過神來。有那麼一會兒,我想縱身一躍,跟著她跳下去,轉念一想,萬一她沒死,在下面急待救援怎麼辦。
此時,天外漸漸升起一輪彎月,月色漸明,大山和森林都鍍上一層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