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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罪惡之城

  周末下午,試著給她打電話,問是否方便見面。她沉默片刻,稍後說:「我在許家河,來這兒。」


  夏秋之交的許家河還徜徉在一片綠色中,草木蔥蘢,河水叮咚流淌。


  田野上開滿不知名的小花,陽光純凈,空氣新鮮,天上的白雲在無憂無慮地奔跑。四周安靜極了,偶爾有麻雀低空掠過河面,躲進草叢。


  河對岸的火車在荒野里呼嘯著奔向遠方。


  楚晴穿著一身潔白的裙子,坐在一道廢棄的鐵軌上,風吹著裙角,頭髮飛揚起來,靜美中帶著冷冷的落寞。


  她手裡握著一瓶威士忌,已喝掉一半。最讓人吃驚的是,她手裡還點著煙。


  我坐在她斜對面的鐵軌上,她舉起酒瓶和煙盒向我示意,我從她手裡抽出一根煙,點上。


  她看著河岸茂盛的灌木叢緩緩地說:「死在那兒的女孩,是我表妹。那天,我本來答應帶她去郊外看雪的。她爸媽離異,從小跟著媽媽來到這個城市,爸爸留在上海。那時,一輛通往上海的火車每星期都會從這兒經過,她每次都要來這兒看。她17歲生日,我沒有來得及送她禮物,想在火車通過時給她個驚喜。記得電視新聞里現場那雙乾淨的棉鞋嗎?那是姨媽賣了一冬天菜用攢下的余錢給她買的,她沒捨得穿過一次。過生日時,她穿上新棉鞋來這兒看火車。那雙藍色漂亮鞋子最後被河底的淤泥染成了黑色。」


  楚晴看著河岸邊,聲音低沉繼續說:「姨媽還沒有好好看她穿著新鞋走路。那件事發生很久之後,姨媽不再上訴,她還有一個12歲的兒子,兒子就讀的那所小學的校長,就是疑犯的母親。她給了姨媽三萬元,這之前,姨媽的兒子遭到好幾次跟蹤和恐嚇。有人警告她說,繼續上訴就會被抓起來,兒子就會失去依靠。」


  我心裡波動,靜靜地看她猛喝了幾口酒,她長舒一口氣:「三萬元買走一個17歲女孩的生命!三萬元奪走一個17歲女孩的青春!我為她們打抱不平過,可一點用沒有,只因為對方有權勢代表公平和裁判。」


  她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我聽,也許她只是需要一個傾聽者。


  稍後,她把威士忌放到鐵軌上,理著頭髮說:「此後我就想,必須要做得更好,要有地位,有權力才有尊嚴。女人是弱者,自身很難擁有權勢、地位,還要靠有權力的男人才行!」


  她臉色漸漸蒼白,一隻胳膊抱在懷裡扭頭看向我:「女人怎麼做都討不好男人的心。老實本分持家過日子想做賢妻良母的,要麼守著一個沒本事的男人,吃糠咽菜,扳著手指頭算錢,柴米油鹽,一分一分地省,連件像樣的衣服都買不起。就算買了點胭脂粉,也提不起閑情來打扮自己,這樣的女人往往會遇到不光沒本事,而且脾氣大,抽煙酗酒賭博樣樣沾的男人,會在無休止的抱怨中變得麻木,只能混吃等死。遇到有能力的男人吧,你呵護體貼,相夫教子,用盡心血,把他養得白白胖胖,身體健康,事業有成,你自己卻慢慢人老珠黃,這男人就開始在外面找女人,搞外遇。你心疼自己的男人在外賺錢不容易,捨不得花錢穿金戴銀,男人卻不管不顧,大把扔錢養情人。」


  暮色漸濃,陽光暖洋洋地灑在田野山坡上,到處是金黃色。


  她說完半晌不語,我故作輕鬆地說:「其實,現在提倡女性獨立,專門待在家裡操勞過日子,混吃貪睡看孩子的女人不多了。你看看大街上,不管有錢沒錢的,都打扮時尚,穿著新潮。比如你,有自己的事業,做自己喜歡的事,獨立又受人尊重。」


  「獨立又怎樣?」楚晴打斷我,語氣帶著嘲弄,自顧自地說,「事業有成的女人,有幾個愛情幸福的?男人自己不爭氣,也看不得女人強大。而那些甘於拜倒在女強人裙下的,不是好逸惡勞的小白臉就是有所圖的虛偽小人,就算有能在一起過日子的,也長不了。都要求女人在外面強,有能力,回家還得溫柔似水,懷孕生子,侍奉夫君,尊老愛幼。女人這麼柔弱,肩不能負重,擔不能過百,我們怎麼才能做到面面俱到?男人要求女人會打扮,有姿色,能帶出門,有面子,會燒菜,能持家,要母性美,還得懂風情,這是什麼世道啊?」


  這幾句話,讓我吃了一驚,跟她平日端莊持重的主持人形象差別太大,不敢相信是發自她的內心。


  她繼續說:「話說回來,就算女人想自強,想獨立,還得靠男人,現在是男權社會,大多數權力機構還不是男人說了算?女人想出頭,就得扮萌裝純,嫵媚勾引,要想盡辦法把男人侍奉好了。可男人除了看重女人的肉色,還看重什麼?子宣只盯著電視台,當個副主任和主持人就滿足了。我卻不能自甘平庸,一個外地人,無依無靠,凡事都要靠自己爭取,我愛他,但我也想要一條捷徑,攀附權貴,利用男人,對和錯先不說,誰會知道我的苦?」


  楚晴最後這番話是我沒想到的,心裡已經開始不再想探究她是否有外遇——如果你知曉了自己兄弟女人的隱秘,再面對兄弟時,會蒙上一層陰影。


  我岔開話題:「男人和女人就是一對冤家。這世界上,最糾纏不清的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感情,要不說愛情偉大,至死不渝,生死別離呢。如果沒有了男人女人之間的糾葛情仇,活著好像也沒多大意思。就像炒菜不放鹽,沒味道!」


  不知道是被我驚醒還是又回到了現實中,楚晴看似猛然醒悟,察覺到自己的失言。她很快恢復主持人慣有的穩重神態,目光相接時,她眼睛里滿是憂鬱神色,那是一種長時間的內心壓抑。


  我為她和子宣的感情擔憂,他們之間已不可避免地要發生嚴重的衝突。


  這次和楚晴單獨見面,雖然沒有太多提及她和子宣的感情,但她是個聰明人,知道我的目的和意圖。


  我只希望——也許是她真的愛子宣,兩個人會慢慢和好。


  那之後,有天在電視台餐廳,見到他倆一起吃飯,楚晴給子宣夾了個雞腿,子宣給她擦嘴上的菜汁。


  趙駿卿提前從歐洲度蜜月回來了,高川打的電話,許願的事讓他無比震驚。


  在三國茶社,趙駿卿沉著臉訓斥雄哥沒有看好北海道落雪。看到趙駿卿,我腦海中又湧起了和張帥、衛兵所有的恩怨情仇。


  高川說:「卿哥,平時忍氣吞聲怎麼斗都行,現在我們的朋友被逼死了,這是把人往絕路上逼,什麼事總得有個規矩和尺度,這回死也要拼了。」


  雄哥也在一邊說:「對,拼了!人都只有一條命,這些年,海洋集團仗著有點背景,誰都不放在眼裡,我們的煤礦沒了,酒廠關停,酒店被縱火,夜場歌廳也垮掉!這幾年,我們的地盤都快被搶完了!」


  趙駿卿說:「什麼搶地盤?!我們是在做生意,又不是軍閥黑社會!」


  看到高川和雄哥都低頭不語。他站起來說:「你們放心,我趙駿卿絕對不是軟弱怕死的人,既然他們這麼狠,我們也不能手軟!」


  聽到趙駿卿發話,高川和雄哥當晚就找來一群人,備好棍棒和刀具,準備去砸海洋集團的酒吧夜場和桑拿中心。


  還好趙駿卿及時阻止這場暴力事件。


  「人家砸,我們也砸。這是自掘墳墓!人家砸完,有關係罩著,隨便找個人就能扛。我們砸完會引火上身,死路一條!暴力解決不了根本問題,只會殺敵一千自損八百。」趙駿卿停了下又說,「我知道怎麼整他們!」


  趙駿卿說海洋集團所有的夜總會、酒吧夜場都在進行毒品交易和吸毒活動。


  雄哥說:「那我們向警方舉報他們!」


  高川搖頭:「全國那麼多娛樂場所,做違法生意的很多,警察能不知道嗎?內部有關係,報警沒用,什麼也查不到。」


  「我們找幾個人把這些都偷拍下來,留個證據,然後再想辦法找上面來查。」趙駿卿說。


  他們想找人去偷拍,我執意要去,記者偷拍最專業。而且,為了許願,我也要親自做點什麼。最後定下來,高川和雄哥帶著人在外面接應,找個漂亮又機靈的女孩跟我進去打掩護。


  趙駿卿找來專業化妝師,給我貼上假髮和鬍子,戴上黑色鏡框,我到電視台申請微型偷拍機。


  海洋集團旗下有三家夜總會,兩家大型酒吧夜店,三家慢搖KTV,我們每天偷拍兩家。


  這些娛樂場所,因為多年來沒人監管,肆無忌憚地進行著吸毒、販毒活動,只要大方一點,多給服務生小費,就能買到毒品。


  我把毒品交易過程和污濁場面全部偷拍下來。並讓同去的女孩帶著微型設備裝著喝多了到別的大房間偷拍,這些房間里有人趴在桌子上吸毒,有人在沙發上親熱,更多的人在閃光燈下搖頭晃腦。也許是大家都習以為常了,人多聲雜,根本沒人注意她。


  這八家夜場全部偷拍完后。我提議去偷拍海洋集團的各大洗浴、桑拿中心。那裡同樣充斥著情色和毒品交易。


  先到兩家洗浴中心,悄悄拍了下來。到逍遙宮,我洗完澡上樓,到休息大廳正準備進行偷拍,大廳里有兩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一直朝我這邊看。


  感覺不妙,發現剛才洗完澡忘記戴上眼鏡框,心想也許被認出來了,立即起身到更衣廳穿衣服。


  穿上衣服到大廳結賬,側門湧出來一群人,從後面圍住我。


  「你是幹什麼的?包里是什麼東西?」有個頭目冷聲問我。


  我還沒答話,這個頭目肩膀上的對講機響起,裡面傳來噪雜的聲音。


  他聽完看著我說:「衛爺讓你走一趟。」


  我心裡一驚,真要跟他們走一趟必死無疑。


  「我不認識什麼衛爺,你們不會以為我是小偷吧。」我揚了揚手裡的包說:「這裡面都是換下來的衣服。」


  嘴上說著,突然推開左邊一個相對瘦弱的男人就玩命跑。這群人大罵著追出來。


  出了門,看見高川和雄哥在院子里,對他們喊:「快跑!」


  三個人跑到大街上,雄哥五個手下在外接應,感覺踏實了。我們的車停在了鄰近一個街區。一群人正往那兒跑,這條街兩頭突然湧出兩幫人,每一邊各有幾十個,手裡都拿著鋼管和砍刀。


  其中一幫好像是衛兵領頭,他們不慌不忙,往中間擠壓。


  我們被堵在路中間,看看四周,無處可藏。


  雄哥一個手下有點慌亂,看著他說:「大哥,報警吧,要不然就完了!」


  雄哥踢了他一腳說:「去你大爺的,道上解決事,從來不用警察,要是傳出去,我們還怎麼混!跟他們拼了!」說著就要帶人沖。


  高川拉住他說:「別送死,沒看到衛兵在嗎。衝過去誰也跑不了!看他那樣是奔著要咱們的命來的。」


  「管不了那麼多了,跟他們拼了!」雄哥帶著五個手下衝過去。


  他們衝到跟前,就是一陣混戰,遠遠看見衛兵從身邊人手中接過一根像甩鞭的棍子,打在雄哥手下頭上,發出鋼鐵和骨頭相撞的沉悶聲響。


  混戰沒持續幾分鐘,雄哥和他的手下就渾身是血一瘸一拐地相互攙扶著退了回來。


  衛兵帶人慢慢圍攏過來。


  這時,街邊響起警笛聲,幾輛警車開過來。衛兵一愣,帶著兩幫人散開跑了,臨走,我看到他抬起胳膊,手指著這邊,做了個砍頭動作。


  是趙駿卿讓人報的警,街頭混戰時,他就在不遠處的一輛車裡,為了防止事情鬧大,他拒絕了身邊手下人衝過來增援的請求,選擇了報警。


  這次突然的遭遇,雄哥他們幾個身上多處負傷,有兩個人頭骨骨折,有一人傷到內臟,差點沒命。


  面對警察的詢問,他們什麼都沒說,一口咬定和對方不認識,吃過飯在街上遛彎時遭遇突襲。這些供述,警察肯定不信,但也沒別的辦法。


  大家都很清楚,對於張帥和衛兵的暴力犯罪,根本不是普通警察能處理得了的。


  這晚的遭遇,我們擔心已經打草驚蛇,被海洋集團察覺。趙駿卿派出去幾個生面孔去海洋集團的夜場查看,發現一切照舊,所有犯罪活動根本沒有收斂的跡象。


  我們把偷拍的鏡頭做成視頻,有配音,有文字還附上評論,一切按照新聞暗訪格式做好。整理好后,我問趙駿卿接下來該怎麼辦,是不是要交給警方或發到網上。


  趙駿卿想了想說:「肯定要交給警察,但不能交給本地警方。有很多人向警方舉報過海洋集團的違法活動,不但沒有被查處,還遭到報復,其中有一個到現在還躺在床上。沒交給警方之前,也不能發到網上,發上去就打草驚蛇。到時,上面還得批示本地警方去管,等於什麼都沒做。」


  我想起冉靜有個同學的爸爸是省公安廳領導,就說:「我找找人看看,能不能交到上面。」


  回家跟冉靜說這事,冉靜聽睛睜完眼大說:「你不要命了?誰讓你去偷拍的!萬一出事怎麼跟你爸媽交代?」


  我說:「先別說這些了,反正已經拍完了,你到底能不能遞上去?」


  冉靜立即說:「不行!這事太大,海洋集團根基很深,都這麼多年了,警方都沒管過,弄不好就很危險。」


  我漲紅臉說:「別忘了,你是一名警察,擺在你面前的是一份嚴重的違法犯罪活動證據,你都坐視不管,你配當警察嗎?」


  冉靜愣愣地看著我,說:「陳曉出了事,我不想再讓萌萌失去一個母親!」


  說完,她抱著萌萌,坐到沙發上,眼圈紅了,頭扭向一邊,努力不讓眼淚流下來。她說起陳曉,我心裡也不好受。但我更難過的是,一個警察之家,還有個掌控全城警察的局長,竟然都不能制止這些犯罪活動。這一刻,對老姨的崇拜和自豪感蕩然無存。


  不想再難為冉靜,開門要走。冉靜卻走過來,伸手向我要偷拍資料。


  我下意識朝後退了一步,忍不住問:「你是想銷毀,還是……」


  冉靜正色道:「在你眼裡,姐就是這樣一個人?一個軟弱無能、同流合污的警察?」


  萌萌走過來,靠在冉靜身邊,她背著書包,要去學校,手裡還拿著吃剩下的半塊麵包,正在用迷惑的眼神看著我倆。


  交給冉靜一份偷拍資料,但沒有指望她能幫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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