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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鏡花水月

  那個大雨滂沱的深夜,我在衚衕里走了很長一段,腳步沉重地像走向世界末日,我期望趕緊找到許願,卻又無法面對他的境況和悲傷。


  感覺走了一個世紀,始終沒有看到許願,不敢大聲呼喚他,怕引起別人注意,只能不停地拐進各個岔道和小衚衕,像瘋子一樣來回走動,眼淚悄然流下來,又被雨水沖走。渾身濕透,鞋子踩在泥地里拖沓著,兩腿像灌進鉛一樣沉重。


  後來,我站在一根電線杆下,微黃的路燈罩在頭頂上,在身邊留下一小塊發亮的水泊。


  心想如果許願在附近,他就能藉助微弱燈光看見我。倉促出門,忘記打傘,看看手提袋裡的麵包已被雨水打濕,變成一堆糨糊,心裡難過得不行,就脫下上衣蓋在袋子上,蓋上后發現,衣服早就濕透。


  我哆嗦著想,要是能見到許願,不管怎樣,也要把他和美羽接到家裡,讓他倆好好地睡上一覺,吃頓熱飯,換上乾淨的衣服,再去超市採購,儲備一些吃的,先把他倆藏起來,不能再讓他在外面受苦。


  想到買吃的,才發現出門太著急,一分錢都沒帶,又想萬一他不跟我走,需要錢怎麼辦,想到自己太粗心,竟然沒考慮周全就跑出來。


  周圍仍然一個人影也沒有,猜想他可能已經離開,觸犯法律的人都像驚弓之鳥,不會在一個地方停留過久。想到罪犯這個詞,心如刀絞。


  明天,後天,還有以後所有太陽升起的時候,許願怎麼辦——畢竟他殺了人。


  胡思亂想了一會兒,雨澆得人睜不開眼,想再換個地方轉轉。剛要邁腳,斜對面一個小巷道里出來個黑影,慢慢在光線里現身。


  隔著雨幕,我還是一眼認出來——是許願!

  他骨瘦如柴,面帶滄桑,邁著沉重的步子慢慢走過來,也就半個月時間,他一下子蒼老幾十歲,高大瘦弱的身體像個蝦米半弓著,兩條腿走動時直打擺子,不停抖動。


  一陣心酸,上前抱住他。


  有千言萬語想對他說,可不知道先說什麼,他眼睛無神,胳臂和頭上還纏著紗布——看來郊區派出所傳言他被海洋集團圍攻是事實。


  心裡著急,問他:「你還好嗎?你去哪兒了?」


  許願什麼也沒說,把頭伏在我肩上,強忍著沒讓自己哭出聲來,因為過度忍耐,胸膛在不停地痙攣。


  我感覺到肩膀上有股溫熱浸散開來,那是他流淌的眼淚。此時,他內心當中,哪怕再難過,卻連大哭的機會和權利都沒有。


  稍後,兩人分開,許願比我高出一頭,他扶著我,低頭看著我腿上和肩膀上的傷。


  他面帶苦笑說:「你的傷要不要緊,這些天,我聽馬三說過你的事,我和美羽很擔心你,我們連累你了。」


  我再也忍不住大聲哭起來,說:「是我連累了你,對不起許願,對不起……」


  許願扶著我肩膀,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笑著說:「我本來想一定要幫你出氣的,賺錢以後讓你拽一拽的,不過你放心,我也放倒了好幾個對面的人。」


  看到他故作輕鬆,聽著「放倒」這個詞,我心裡像扎進一根鋒利的尖刺,血即將涌流不止,再難癒合。


  我說:「許老爺子來鹿城了,有省里人陪著,他一定會幫你,我也會讓老姨幫你的。」


  許願聽到許老爺子時,臉上一暗,低著頭許久沒說話。


  後來他臉上勉強一笑,伸手從懷裡掏出一個紅色的小盒,用另外一隻手遮住雨,打開盒子,裡面是一枚精緻的鑽戒,鑽石在雨霧下隱隱發亮。


  「這是給美羽的,上次在北京參加林薇婚禮時買的,本想在李商他們婚禮上跟美羽求婚,有事耽誤了。我知道她想嫁給我。」他低垂著眼帘說。


  他扣上盒蓋,仰臉看著天,向雨中伸出手掌,雨水順著手心嘩嘩流走,什麼也沒留下。他忽然把鑽戒盒子塞到我手裡。


  我驚訝地退後一步,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手裡拿著那盒鑽戒抖得厲害。


  雨中的巷道潮濕陰冷,許願晃了晃身子,像支撐不住了,突然腿一軟,虛弱無力地跪倒在泥地里。


  「對不起!我該怎麼辦!」許願捂著臉,開始哽咽啜泣。


  我聽見膝蓋觸地時與泥濘糾纏發出渾濁的聲音。慌忙彎腰去扶他,他在雨中不停抖動,怎麼也拉不動。


  巨大的悲傷瞬間擊垮我的內心,快要窒息過去。我也跪倒在地,兩個人相互攙扶著抱頭痛哭,沒有遮擋,任憑雨水打在身上。


  許願哭了一會兒,把手放下來,情緒稍微穩定后看著我說:「找機會你送給美羽,告訴她,我愛她!」


  他臉色蒼白,眼窩深陷,嘴唇哆嗦得厲害,但拚命咬著牙,嘴唇深陷在牙齒里,眼睛里又湧出一股淚水,他在努力剋制不讓更多眼淚流出。


  隨後,他拉著我站起來,伸手拿過我手裡的包和袋子開始慢慢後退,我感覺心臟再次被刀鋒猛扎一下,心口裂開。用力拽住他說:「你為什麼不自己送給她,你可以親口跟她說你愛她,要她嫁給你!」


  許願掙脫我的手,輕輕搖著頭眼睛里噙滿淚水仍在後退,說:「我還有機會嗎?」隨後他站住又說,「夏,你一定要自己小心,對方都是瘋子,實在不行你回北京吧,你只要給我爸帶個口信,說我承認錯了,他會幫你到許氏集團工作。離開這吧!」


  說完,他突然轉身迅速跑向黑暗。


  「代我向馬三說聲謝謝!這幾天都是他在幫我。」許願最後留下這一句話。


  我本能地跟上去,從路燈下到黑暗中,眼睛不太適應,腿傷疼痛欲裂,跑了沒幾步就跌倒在一個泥坑裡。迅速爬起來,許願已經消失在巷道中。


  我沖著他消失的背影大聲喊:「我哪也不去!我就在這,等你!」


  一切聲音都被大雨淹沒。


  內心有千言萬語還沒有說,甚至都沒有帶他去吃口熱飯,也不知道美羽怎麼樣了,他就這樣消失不見。


  我又對著他跑走的方向大喊:「你有機會的!」


  我不停地喊著,像個迷失方向的孩子連滾帶爬漫無目的穿梭在各個陰暗的巷道里,嚇壞了那些暗娼,她們在我經過時關上門,任憑我穿梭在衚衕里。


  後來,喊累了,嗓子也啞了,只能自言自語含混不清地訴說著什麼。手裡緊緊攥著那個鑽戒盒子,坐在一塊石頭上,看著雨點擊打在四周,濺起無數渾濁的水花,四處充滿著腐爛的味道。


  夜幕中,我獨自坐在那條腐爛的巷道里很久,腦海中回憶著我們的過往,無數記憶如同昨天一樣歷歷在目。


  許願託付我送美羽的鑽戒,我沒有機會送出去。即使有機會送到美羽手上,對她來說,就像留下一個美好又殘忍的傷疤,那會是一生的傷痛,每次回憶,都會撕裂著心併流血不止。


  兩天後,噩訊傳來。


  有人在東條衚衕深處一個出租屋內發現了再也醒不過來的許願和美羽。他倆都服用了大量安眠藥。


  經過警方現場勘查,許願先服藥,停止呼吸后,才被美羽發現。美羽給他和自己都擦洗了身子,換上我給他們的乾淨衣服,然後服下安眠藥靜靜地躺在許願身邊,緊緊握著他的手,沉睡過去,再也沒有醒過來。


  兩人被發現時,雨已停了,湛藍的天空沒有一絲陰霾,陽光穿過巷子里的狹小縫隙,漫過窗戶,鋪灑到床上,在他倆的身上形成一層輕如飛絮的光照。


  許願和美羽緊挨彼此,就像進入一個永不蘇醒的夢境,美羽臉上帶著安詳的微笑,許願的臉頰上,凝固著一行淡淡淚痕。


  這間出租屋是馬三過去一個手下所有,他涉嫌窩藏通緝犯被抓捕歸案,警方同時懷疑許願和美羽服用的安眠藥也是他提供的。


  經過身份確認后,警方定案。


  殺人犯畏罪自殺,發生在北海道落雪酒吧的命案告破。隨後,警方通知許願家屬,案件進入民事賠償訴訟程序。


  許老爺子派人來辦後事,並傳達他的意願:許願火化后埋葬在這個城市。


  老來喪子,父子之間又存在未能解除的矛盾和誤會,他不想在餘生中時時惦念這個傷痛。


  美羽是個孤兒,在日本只有一個遠房叔叔,經過協商,他同意把美羽和許願葬在一起。


  許老爺子派人協助我和子宣為許願、美羽舉辦了一場葬禮。林薇從國外緊急飛回來,她看到許願和美羽遺體時昏倒兩次。


  「總有一天,我要搞死他們!」林薇含著淚水哽咽著說。她指的是張帥和衛兵他們。


  葬禮在殯儀館低調舉行,參加的人不多。


  因為許願牽扯人命案,給他辦葬禮,消防方面頗有微詞,但最終也沒說什麼。


  在殯儀館所在的山上,時常會有大風吹過,雨後的天空雖然晴朗,但被山上焚燒紙錢產生的煙霧遮擋,整個山頂灰濛濛的。


  我們在為許願裝扮時,衛兵親自帶著一群人來到山上,這些人穿著大紅衣服,手持棍棒,包圍殯儀館,聲稱要為死者討回公道。


  被子宣毆打后首次現身的楚晴和林薇經過大門時,紅衣人衝上來圍住,她倆衣服被撕破,遭到猥褻。幸虧大衛趕過去,對方看到一個老外發火,有點犯怵,不敢下手毆打,中國人歷來都對老外尊崇有加。


  有人報警后,派出所來了輛警車,下來兩個警察,紅衣人紛紛說他們是死者家屬。


  聽說是家屬來聲討殺人犯,警察就拿著對講機彙報,一會兒又來了兩輛警車,十來個警察站在一邊聊天說話,維持著基本秩序,沒怎麼管事。


  而老姨事先聽我說要給許願辦葬禮,根本不同意,為此,我還差點和她吵了一架,也不可能向她求援。


  許願和美羽屍骨未寒,而我們正孤立無援時,高川和雄哥帶著一群人及時趕到,其中有許願過去聘用的幾個搏擊高手,酒吧倒閉后,這些人無事可做,就跟了雄哥,感念許願的豪爽大方,也來參加葬禮。


  高川的人和衛兵手下立即發生衝突。衛兵在遠處車裡坐著未動,對方領頭的只是哈爾濱故事酒吧的一個頭目,沒有太多震懾力。


  雄哥帶人打翻了好幾個人,也許是衛兵下了指令,對方才一鬨而散,但又怕回去沒法交差,就遠遠地站在殯儀館外不走。


  我們把許願和美羽重新裝扮好,給許願穿上西裝,為美羽定製了一套純白的婚紗,林薇把許願買的鑽戒戴在美羽手上,美羽手腕上的一個銀鐲子打成一枚戒指,給許願戴上,他們身上鋪滿鮮花,像一對幸福的戀人活在睡夢中。


  令我沒有想到的是,管海也聞訊趕來。


  從他口中,我知道了許願和美羽的相識經歷。美羽是管海介紹給許願認識的,沒想到兩個人一見鍾情,再也沒有分開過。為此,管海還和許願打了一架,打完架許願就帶著美羽來到這個城市。


  「這是個錯誤!從一開始就不該讓他們認識。」管海眼角濕潤著說。這個全校最高大的男人在許願的葬禮上哭了,哭得很傷心。


  我說:「也許他們彼此都很知足,哪怕幸福很短暫,畢竟深愛過。」


  隨後,我又問管海:「你恨許願嗎?」


  他沉默半晌說:「在真愛面前,誰有資格去恨。如果當初我沒和許願打那一架,也許他就不會選擇來到這個城市,也不會有這個悲劇發生。」


  我沒說話,我倆站在許願的墓前默默不語,夕陽的餘暉籠罩著一切,城市外面,黑夜慢慢襲來,但此時,天地之間一片金黃。


  有一種愛情,死也要一起面對。


  生者悲,而逝者余留長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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