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奈何城外
又是一年四月天。
日子就是這樣過得不知不覺。莫道士看著遠處的城市,高大的城門樓因為距離變得只有茶壺般大小,進出的人們就像隨風滾動的灰塵。儘管如此,莫道士還是將城門上的字看的清清楚楚。
奈何首府,這個王朝的國都,這塊大地三分之一人口的中心。
這座城鎮里有著最精英的軍隊保護,還坐落著兩大家族,強大的力量使得最猖狂的妖王也不敢前來冒犯。只是…
莫道士嘆了一口氣。
「你嘆氣可是稀罕事情。」一個男人出現在幾步遠的地方,與莫道士截然相反,他穿了一身黑,在太陽下格外顯眼。男人的聲音有些沙啞,細長的眼睛里閃著鋒利的光。
「看來你果然不是純粹的道士。」
「老黑,你又知道了。又是兩個人出現,同樣的悄無聲息,像是漫步荒野的幽靈。說話的的是一個銀袍男子,此刻他臉上帶著戲謔的笑容。
被稱作「老黑」的黑衣人微微皺眉,也沒理對方的挑釁,接著說道,「這裡是你們的首府,按理來說是不會出現這種事情的。」老黑說話時手指著一個方向。
地上趴伏了幾天的草葉終於抬起頭,嬌嫩的葉片上還沾著水珠,經過雨水的洗刷后,草葉展示出令人心醉的綠,就如這清新的空氣一樣。在這些生機勃勃的生靈上,兩具屍體正安靜地躺著。
「嘿,還不錯,有種。」銀袍男子笑著道,「就是不知是誰家的手筆。」
「你可算了吧,」老黑似是鄙夷地看了銀袍男子一眼,「這兩個人身上找不到傷口,只有,心臟憑空消失了,而且我還發現一個有趣的地方。」說著他走到兩具屍體旁,抬腳用力踹了下去。褻瀆屍體是非常不敬的事情,但另外三人沒有阻止的念頭。
咚。
屍體發出一聲沉悶的響,隨後是一陣磕擦磕擦的聲音,像是正在碎裂的石頭,裂紋從中心慢慢往外擴散,最終整塊石頭化為無數碎塊。
兩具屍體就這樣在四人面前化成粉末,像是大火過後留下的灰燼,只有那身衣服留下了他們作為人存在過的痕迹。
「喏。」老黑將手探進灰燼堆抓了一把,隨後讓手掌在空中張開,很快風就將它們吹散。「你們看,多好的灰啊。」
這句莫名的話沒能引起在場三人的反應,只是銀袍男子臉的上戲謔已經不見。
「還是談正事吧,你們約我出來可不多見,還是三個一起。」最後還是莫道士開口打破沉默。
「什麼正事?能有什麼正事?」老黑將手拍乾淨,聲音提高了幾分,「不,我的意思是,這個就是正事,難道還有其他事情嗎?」他張開手掌,瘦削細長的手指上印著慘淡的白,再看不到一絲灰燼。
莫道士轉頭看向另外兩人,銀袍男子自從屍體變成灰燼后便一直很沉默,此刻他仍是不做聲,似乎在很認真的想著事情。這時,最後一個人總算說話了。
那人穿著藍色衣服,他拿出一張紙,說道,「拿出來吧,都直接點。」然後他將紙條遞了過去,對莫道士說,「你看看吧。」
莫道士接過來,紙條上寫著這麼幾個字。
遲早都是灰。
字跡只能說是工整,甚至一些地方還有突起的墨渣,看得出來字條的主人對這件事相當不在意,連好好磨墨水的功夫都不給。
莫道士將注意力從字轉移到紙身上,這時老黑叫道,「別看了,普普通通,我看那些小店鋪里一大堆。」他的手上也拿著同樣的紙條。
莫道士又看向銀袍男子,不出意外的,對方手裡也拿著同樣的幾個字。
「你們怎麼看?」他問。
「很不錯。」藍色衣服的男人這樣說道。
銀袍男子仍然保持沉默,他似乎失去了說話的能力。老黑聳聳肩,擺出無所謂的姿態,但莫道士知道這是表象。
「這是挑釁。」老黑合攏的手指重又攤開,漸漸變成爪的形狀,「這算什麼?一張塗鴉樣的紙,就這樣放在我床頭上,等我自己看到?!」老黑說話時手指也在動著,一縷縷黑氣在他指間散發,散發著死厄的氣息。
「很久沒碰到這樣的事情了。」銀袍男子終於開口說話,比起老黑,他要沉穩不少。「你知道這件事情的重要性吧。」
這句話是對莫道士說的,莫道士還沒來得及回答,老黑就搶先一步開口,「他?也許會明白一點,但也只是一點。」他說話時目光在莫道士身上掃著,「你們以為他能懂多少,一百六十三年。」
老黑說的數字是莫道士的年齡,「只到我的十分之一,多一點,他能懂什麼?」說罷他又指向粉末的方向,「你看,它知道我們來了,於是就演了這一出,這是什麼?立威?給我們看灰是什麼樣子?」
莫道士便不說話了,倒是銀袍男子勸誡似的道,「你太激動了。」
「是嗎?我覺得還不夠呢。」
「好了,我們不是來說這個的。」
或許是覺得太吵了,藍袍男子終於開口,意外的是,他一開口,另外兩人便不約而同的停了下來,老黑撇了撇嘴,但終究沒再說下去了。接著藍袍人轉向一旁安靜的道士。
「你有什麼看法?」
「暫時沒有,過段時間吧。」莫道士的回應很簡短,就像老黑說的那樣,他一時還不知道這件事到底透露了一個怎樣的信息。莫道士心裡有一個猜測,他猶豫著要不要說。藍袍人卻先他一步說出來了。
「又有一個東西要出現了。」
這句話像是一個咒語,天地間憑空出來了一股冷風,帶著嚴寒在空中呼嘯,遠處的樹林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響,草葉緊緊的趴伏在地面上尋找依靠,原先附著在葉片上的水珠沁入地面,屍體化成的灰燼也被颳走,很快地面上只剩兩幅盔甲,以及淡淡的白印。
要下雨了,莫道士望著突然變得黑寂的天空想著。
四月的徐王朝,是雨的季節。
滴滴嗒嗒,雨點不負眾望的來了,這樣一來,地上殘餘的粉末也不見了,盔甲在雨水中閃閃發亮,看得出來,主人對它寄予厚望。
「那個男孩,送到了么?」
莫道士突然回過頭,對藍袍人問了一個有些奇怪的問題。
「到了,不過我沒進去,就把放在門外,如果他機靈點,昨晚那場雨應該是淋不到。」
莫道士點點頭,還想說點什麼時,一陣腳步聲引起了他的注意。那聲音很急促,正在往這邊趕來。
他轉頭對著來人的方向,不止是他,另外三人也注意到了這一點。
「嘿嘿,是誰呢?」老黑陰惻地笑著,手上的法力已經褪去。
銀袍男子想了一會,「該不會就是他?」他重又拿出那張紙,能將這種東西在三人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放在身邊,實在是讓他難以安心。或許就像藍袍人說的那樣,又有一股力量要出現了。
那這股力量的主人,或者說掌控者又會是誰呢?銀袍男子望向來人的方位,眼睛因為專註不自覺地眯起,他相信另外三人也是一樣的心情。
真好奇啊。
於是四個人就這樣靜靜的站著,像是等待兔子來撞的木樁。但他們很快就失望了。
來人到這裡其實還有一段不小的距離,幾人提前感知的原因是因為深厚的法力,因此在對方一步步走來的同時,四人便用法力暗暗去感知一切。
對方體內並沒有一絲法力的存在。
「看起來更像個倒霉鬼。」老黑失去了興緻,但很快眼裡又開始閃爍興奮的光,他轉向莫道士,挑釁似的說道,「我想你沒空管他的,對吧。」
終於,那人還是跑了過來。他還不知道自己被冠上了「倒霉鬼」的稱號。
「倒霉鬼」先看的是地上的盔甲。
「他們呢?」他打著油傘,頭髮披散著,眼角有一些皺紋,這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人。莫道士注意到他的衣緣上綉著金色的紋路,整身衣服染著顏色很深的黑。
「死了。」老黑滿不在乎的回應道。
「哦。」倒霉鬼點點頭,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問題,「那他們人呢?」
他神色沒有一點兒的變化,語氣也不見波瀾。老黑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眯上了。「化成灰了,骨頭都沒有留一根給你。」
「哦,這樣。」倒霉鬼還是點點頭,隨後低下頭,望著盔甲陷入沉默,不再有什麼動作。莫道士注意到這片地方似乎有什麼不一樣了。
地上那兩具屍體應該是他的下屬。
「行了,你可以走了。」見對方不說話,老黑不耐煩的揮手,他並沒有察覺到異常。
這時,倒霉鬼抬起頭來,問道,「那,請問是誰殺了他們?」
他這話本身沒什麼問題,至少語氣和神態上是詢問的意思。但老黑卻不管這些,瞪眼道,「想報仇嗎?我殺的。」
嗡!
金光毫無預兆的從四人腳下升起,晦澀而神秘的符號源源不斷的出現,直到排滿地面。與此同時,一輪金色的陰陽符印在距離眾人百米高的空中升起。地面與空中的金輪相互交印,圓柱形的光芒將眾人包裹在裡面。
「真有意思。」老黑眯著眼睛,「活夠了?」雖然這道光芒對他而言不算什麼,但對方明明沒有法力。
跟他同來的其餘兩人似乎也有了興緻,只有莫道士,他在探查金光后大概清楚了這一切。
「你是篆師。」他走上去。
「封天胤。」倒霉鬼自報了姓名。
「徐天風新封的護國法師?」
「不算新封,已經是幾年前的事情了。」封天胤說話仍然不緊不慢,莫道士終於明白對方為什麼敢獨自一人跑到這裡。篆師,本身不能修鍊,卻能賦予器具非凡的力量。這是篆刻大師的自信,他代表著首城三分之一的力量。
「我聽說這次有兩個護國法師,他沒來嗎。」
「她不怎麼喜歡出來走動,我就只能孤身犯險了。」封天胤自嘲似的笑了一下,他一笑,眼角的皺紋便再藏不住。這就是凡人,不論取得多大的成果,都只有短暫的一生可供他們享用。短短數十年的人生會讓人失去許多東西,最重要的就是在見識這一條上。
妖族動輒數百年的生命讓他們擁有與生俱來的優勢,同樣,數百年的生命歷程會讓它們認識到不少的東西。它們見過了太多,因此學會了謹慎,但人卻不一樣。
「還好他沒來。」莫道士聲音低的像蚊蟲的低語。
「你在說什麼…」封天胤沒能聽清,對方的聲音太小,他蹲下身子在盔甲上一陣摸索,等他再站起來時卻發現漫天的金光已經不見了。
那些神秘而宏偉的符號紛紛碎裂,最後消失,封天胤看向另外三人,他們臉上的表情並沒有絲毫變化,只是身上多了些東西。
黑色與銀色的氣息從兩人身上發出,就是這些東西打碎了他的篆器。封天胤就這樣站著,現在的情況實在超乎他的想象,他明白,自己的性命已經握在眼前這四個人手上,像是隨時可以掐滅的燭火。
「那個男孩呢?」封天胤盡量平復自己的心情。「就是這兩個人跟著的那個男孩。」
儘管深陷危局,他不認為對方真的會殺自己,因為他的身份。
封天胤並不寄希望於「護國法師」的稱號能威懾到他人,但他堅信,在自己亮明身份的情況下,對方不可能,也不敢殺自己。
最近愈來愈活躍的群妖之地讓三大王朝感受到了危機,調動篆師,符咒世家與道士們聯手,但這些人數量實在是太少,普通士兵佔據人數的絕對優勢,卻對妖兵有心無力。那些鋼鐵一般的怪物對凡人來說像是無法消除的夢魘。
但篆師卻能改變這一現象。
他們沒有法力,卻能在天地中汲取力量,然後再兵器上刻下篆文,於是凡人也能夠殺妖了。
篆師也因此被人推崇,得到尊敬。而現在,一個國師級別的大篆師如果被人所殺,那兇手將承受三大王朝的怒火。
老黑往前走來,黑氣隨著他的步伐前進,像是黑色的火焰。
封天胤拿出一個小銅塊,他想說,不管是誰殺了他,都會被人永遠的記住。
但老黑顯然不想聽他說話了,黑色的火焰砰然爆發,像一頭兇猛的野獸般往前撲咬,想要撕碎它的獵物。封天胤這才慌亂起來,他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懼。
他怎麼敢…他怎麼敢這樣…
求生的慾望使他急速思考著自保的方法,他身上有不少篆器,一次扔出去應該能擋住這下攻擊,但這需要時間!
黑色的烈焰已經到了眼前,封天胤甚至能聞到一股腐朽的味道,那是死亡的氣息,現在做什麼都沒有用處了。
這位還算年輕的護國法師想要閉上眼睛,既然躲不過去,那就算了吧。
只是可惜了…
不過很快他就發現了不對,因為他竟然將事情想完了,但死亡還沒有來臨。耳邊漸漸有了聲音,是嘈雜到令人分辨不清的交談聲,吆喝聲以及斥罵的聲音。
封天胤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已經到了街道的屋檐底下,腳下是被磨平的青石板,街上的行人三兩成群,從眼前走過,剛才的一切似乎都是幻覺。
但身旁站著的白衣男人告訴他,那是真實的。
「沒事了。」莫道士說話依舊簡短。封天胤趕忙道謝,他知道是對方救的自己。但對方並沒有接受別人感謝的興緻,轉身就要走。封天胤看著他的背影,猶豫片刻,還是追了上去。
「我還有問題想要請教。」
莫道士回過身來,道,「你那把傘是你自己沒拿穩丟了,不能怪我。」
「不是…」
「我知道,你想問他們的身份。」
封天胤張了張嘴,自己心中所想被看穿,說出來反而更利索了,於是他問道,「剛才那些人是…李朝中人嗎?」
莫道士搖搖頭。
「不是。」
「總不可能是萬朝…」封天胤吃驚道,「萬朝跟徐氏王朝可沒有什麼紛爭。」
「沒有紛爭?」莫道士笑了笑,「如果非要做點什麼,需要理由嗎,再者,理由是能製造的。」
這句話讓封天胤如墜冰窖,但莫道士下一句話又將他撈了出來。
「不過,你的想法是沒錯的,沒有人會輕易地來殺你,不管是敵是友。」末了他又加上一句,「最好是不要出城了。」
「那…那個孩子。」
「我完全不知道。」
至此,莫道士轉身告辭,他走的匆忙,似乎一句話也不想多說。
封天胤愣愣地站在原地,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對方剛才的話似乎是把萬氏王朝也排除在外了,那還有誰呢?這世間就三個王朝,李王朝是他第一個懷疑的,但也被莫道士這個救命恩人肯定的否決了。
總不該是徐王朝的人。
這時,一把傘舉到了他的面前。他低頭望去,是一個小姑娘。
「有什麼事情嗎?」思緒的混亂讓這位國師有些煩躁,但他還是盡量用上溫和的語氣。
「給您的。」小姑娘興奮的將傘來回晃蕩,「我認識您,您是國師大人,上個月祭器的時候我看到了。」
上個月。那應該是「朝歌」在軍隊大規模鋪開的宣告日,至此,傳統的加急信報和烽火台被取代,改用篆器來傳遞信息。那是封天胤一力促成的。
「這麼大的雨,您應該是沒帶傘就出門,結果回不去了吧,吶,我這把給您。」
封天胤看著在眼前搖晃著的傘尖,他問,「那你把傘給了我,自己要怎麼回去呢?」
「吶,我家就在那裡,不遠的。」小姑娘手指向對街,確實不是很遠。
「那行。」見此封天胤不再猶豫,他將傘撐開,結果發現竟是把小紅傘,只能勉強的遮住自己。
「你這…」這讓他苦笑。於是小姑娘便不好意思的低下了頭,眼睛盯著地上的縫隙,用瓮瓮的聲音解釋道,「娘親說我用這個就很夠了,國師要是覺得小的話…其實我家裡有大一點的傘的。」
這是個可愛的小女孩,即使年齡還小,也隱隱知道眼前的人是對整個家國作了很大貢獻,對自己現在的安定生活起了很大作用的人。
「那沒事,來。」封天胤牽住小女孩的手腕,走到了屋檐的邊界。雨水順著瓦片滑落,編織成密集的水簾遮擋住行人的步伐。這樣的傘顯然是不夠兩個人用的。於是他將小女孩抱住,一步步走了出去。
「哎,國師的家也是在這個方向嗎?」
「不是,我先送你回家。」
「那國師就可以把傘換成大的了。」
「不用,這把挺好。」
「呀,國師…」
「嗯?」
「你淋濕了…」
「呵,不礙事的。」
雨點越來越密集,它們在磚瓦上敲打出咚咚的響聲,將路上行人的交談聲吞沒。發生在雨天的秘密也因此變得格外容易守住。
但有些事情它就該是紙里的火,怎麼也包不住。
封天胤摸著胸口的位置,那裡有兩塊銅片,屬於兩幅盔甲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