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章外章:我怎麼會寫這本傳記(1)
幾年前,我剛丟掉了一家報社的工作。從學校畢業,我就在那裡當記者,做得相當盡職,但就是這份敬業精神讓我惹上了麻煩。具體經過我懶得說了。回想起來,像我這樣的性格的女人,恐怕早晚得捲鋪蓋。應當說,我沒有早被開除,還要感謝報社領導的容忍大度。
不過被婉辭當日,我幾乎像被雷擊了,我個人的生活也陷入了絕境。一下子成為社會棄兒:無工作,無工資,無宿舍,無朋友。付不起房租,馬上就會無家可歸。
我不去整理自己簡單的行李,躺倒在床上,滅了燈,離開了爭鬧的世界,索性仰頭大睡。我沒有想到,那夜,在我的生命標出了一個轉折。
大汗淋淋醒來天已亮,摸摸臨窗的小書桌,有點潮,晨霧露氣染的。不過照鏡,我的臉色紅潤。看相人都說我八字大,不必避邪,不過邪也不避我。
「繞不過去的!」夢中的這女子,神情奇怪地朝我眨了眨眼睛,「不如四周看看,找到了就抓住。」
我打開窗。早晨和夜一樣寂靜。窗外是牆,但伸出頭就可看到一個拐角,後面是一幢洋房,牆上爬滿深紅色的玫瑰,奇香誘人。我從來沒有注意,自己住的地方周圍是什麼。現在一看,好像還有點名堂。
我站在路邊,看牆內的空蕩蕩的操場。向看門老頭打聽這地方,說這是一所職業學校,暑假就空了。我問這地方以前是不是一所戲劇學校?看門老頭很驚奇地看著我,說真是的,很少有人記得,七十年前,有個劇界名伶買下來,建了上海第一個戲劇學校。每天一早這陣子,那些漂亮男孩女孩就在這兒練唱練舞,一口氣翻十個筋斗。
我追問下去:「一個女伶哪來這麼大筆錢?」
看門人摸摸腦後勺說,他也弄不清楚。他突然對我說,「你要運氣好,你遇上劉驥先生。這兒的什麼事他都一清二楚。他就住在附近,有時走過來散步。」
「真的?!」我眼睛一亮,中國人當然知道劇作家劉驥,如同西方人知道莎士比亞一樣。
於是,我不得不振作起來。每天晨跑晚跑,有事無事,都上這個操場來一圈,這天終於看見操場上有一個男人,一頭銀髮飄灑,他穿著質地很好的中式褂子,布鞋。雖然拄著手杖,卻依然風度翩翩,消瘦但不衰弱。
我向他走過去,他這樣的大名人,我當然認得出。劉驥先生日後提起過這一天,說我跑到他跟前的第一句話就把他嚇了一跳:「劉驥先生,我看到你每次在這裡散步,就想起誰。」
「誰——?」
「她——!」
「你怎麼知道?」
「她告訴我的。」
其實當時我說的「她」,是夢中見到的女人。
劉驥先生笑了,他伸出手說,「小姑娘——」其實我早就不是小姑娘,但對滿頭白髮的人而言,充充小姑娘也不錯。「小姑娘,我們有緣。」
他住在不遠的富民路,早就不上班了,像他這樣等級的大師,少有的國寶,沒有退休一說。我有幸結識這麼一個半神式人物,自認為是莫大的緣分。
我這才下決心,住定下來,找個工作。有家流行雜誌,編輯部正好在滬西,同意雇傭我一年,年終看「業績」,決定合同續不續簽。這家雜誌只管賺錢,生存起來單純一些。我從網上找到就近一幢老房子的亭子間,租金便宜,就搬過去了。
我第二次見劉驥先生是在他家裡。相處熟了,才發現劉驥先生完全不像老人,雖然行走不便,卻是耳聰目明,談笑風生。他旁邊有個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女人陪著,表情冷漠地聽我們說話。我以為是他的孫女,結果是他紅顏永駐的夫人。她眼睛始終沒有正眼看我,我和她只有幾句客套的寒暄。
開始時,我懷疑劉驥先生有意收下我這個文學女弟子,只是風流脾性不改。我心裡惱多於喜。日子一長,我也被這個老人開化了,覺得人生難得真性情。
很少聽到他談學問,盡聽他談文壇往事,流言蜚語,而且男女關係上的傳聞還特別多。如果我把當時每天回家記的筆記整理出一部分發表,定能讓現代文學史教授嚇一跳:他們崇仰的那些革命文學大人物,原來做過比今日文學青年更荒唐的事。
《新良友》周刊編輯部是一幢舊洋房,走廊和辦公室掛滿了二三十年代上海刊物的封面複製品。這家滿是圖片的仕女雜誌雖然對不上我的口味,但也知道全國報攤都把它放在打頭。要迫使我自己不會認真起來,在這裡混飯吃是最好的。
那天主編走進編輯室,說《新良友》最大的遺憾,是一直未能採訪到上海小資女作家第一塊牌子丹儀,問誰有辦法。編輯室當時只有三個人,都朝我看,因為那兩個人已經吃過閉門羹,只有我去撞撞大運。
我勉強說,「我只能試試看。」
主編表示,若能採訪成,稿酬從優。
主編走後,幾個同事說,他們碰釘子絕非偶然,下面是一大套女人經:
「我看丹儀臉上全部是做過的!」
「總應當有五十了吧。據說她母親是『老良友』的作者,與張愛玲共過事。」
「這個女人自命張愛玲轉世,怎麼會向你露真面目?」
實際上我心裡暗喜,丹儀就是我師母,劉驥夫人,即便她不給我面子,她也會給自己一個機會。憑著一種敏感,我幾乎能斷定她會與我大談一番。
果然,丹儀約我到外面談。
她穿了件新式旗袍,妝化得濃艷,但是皮膚很好。指甲塗了最新的多色熒光。據她說,外祖母是什麼解放前一家銀行經理的少奶奶,在法租界有一大幢三層樓的藍房子。
我們坐在瑞金路一家咖啡館里。她津津樂道身上的衣飾是在哪個歐洲城市買的,什麼季節用什麼巴黎香水,如數家珍地說了一串去過的歐洲國家感受,這點倒符合我上司給我的採訪要求。我真不明白我的同事們出了什麼錯。
我知道,在70年代末,劉驥先生忽然變成稀有的「出土文物」,外國競相邀請。二十年中走遍全世界,永遠有丹儀陪伴在側,一直到他最近實在走不動為止。但我明智地不提劉驥。
「上海小資女人第一塊牌子。」我開門見山問她這個外號的來歷。
她一笑,「當然我不會做這樣的自我標榜。」她淡淡地說,「不過這稱號沒什麼丟臉的。就是被當今那些『小妹妹』們弄得太俗氣了。」侍者過來,我點了啤酒,她點了一杯冰咖啡,接著說,「難,趣味這東西最難,三代富貴方知飲食。美國人富了一百年依然粗俗!如今上海小資女人學時髦是靠看美國肥皂劇,靠研究貴刊——真是俗不可耐。」
我一手端著啤酒,一手忙著記她的話。突然她警覺地問我:「你呢,不像上海女子!」
我點點頭。我的確不像。就在這時,她用簡單的歐洲星相,判斷了我的性格。
她話題一轉,問起我的生日。
原來我是處女座出生的。
這樣的人,對神秘、懸疑、危險,甚至暴力,有著難以言喻的好奇心,好奇心可引導出創造性。但可能過於執著而走火入魔,不可收拾。如果弄起藝術,則追求完美,幾乎成病態。
丹儀對我這麼說。我完全明白她指的是什麼,應當承認,她說得很准。我不能不嘆服:我這個揚子江水手的女兒,一輩子不入時流。
「至少你不生在上海。」丹儀不容反駁地說。
這話說到要害上。隔一條江,水土就不一樣,哪怕是跨過一條江過來的,就生來不是做上海女人的料子。
丹儀那天還說,她詫異我這樣的人,竟然對小資女人這題目感興趣。我心裡一緊。莫非這個女人打聽到什麼消息?在本地小資像寄生蟲一般長出來之前,上海的天下,屬於大開大合的女人,那就是我心目中的上海女人。不過我的書還沒有開始寫,她怎麼知道?
劉驥先生進了醫院,讓一個護士投信,叫我去見他。那是個陰沉沉的下午。他本來臉就瘦,現在臉更瘦,而且眼圈灰黑。我突然明白,他的日子長不了,看到我來了,他似乎等待已久,竟然拉掉鼻子上的氧氣管,坐起來。我急忙阻止他,他不理會,一個手勢攔住了我。
人之將死,其言才真。他的話沒頭沒尾。可能他知道我了解他的上下文,開場白就省了。他說我們這種知識分子,走進現代,是假的,浮面的,趕時髦而已。老百姓活出來的現代,例如抽水馬桶浴缸之類,才切切實實,什麼革命運動政治清洗都改不掉的。
他張開嘴想大笑,可憐這個時候,他已是有笑之心無笑之力了。
上海就是物質的,現代上海,就是物質的集合。坐在上海的抽水馬桶上,思維還能抽象?我只能代劉驥先生大笑。
他看來一直在等著我落進他的話語圈套,便叫我從他的床底一個帆布包里,找出一個牛皮信封,讓我當面打開。裡面有相當多發黃髮脆的剪報,內容卻一樣,都是關於一個我沒聽說過的滬劇女演員,叫筱月桂。
看到我很驚奇,他眯起眼睛,緩慢地說:「你能寫點像樣的文字,我也知道你寫的東西不痛不癢,其實無啥意思。如果以後真想寫出一點有意思的東西,就寫筱月桂,這是我一生見過的最了不起的女人。」
他說完話,靠回枕頭上,話多了臉色疲憊。護士趕了過來,給他重新插上氧氣管,先生的女兒用眼色示意我退走。
我意識到他以前多次提到過的小月桂,就是這個女演員。
那個下午是我和他最後一次見面。不久后,先生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