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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電影明星能不見嗎?」筱月桂苦笑,「就是長得像電影明星的人,也不得不見。」


  不一會兒,常荔荔從走廊里直奔進來,還沒有到門口就大聲喊媽媽。奔到筱月桂床前,卻突然剎住步子,手裡拿著花不知怎麼辦才好,擔心地看著母親的表情。


  她臉上毫無表情地看著荔荔,荔荔心裡害怕。當她臉上艱難地現出一個勉強的笑容,荔荔還是不知道怎麼辦才好,站著有點發抖。


  這時筱月桂伸出手來,輕聲地叫道:「荔荔。」


  常荔荔把花扔到空中,一下撲到母親身上,止不住大哭起來。筱月桂抱著她,撫摸著她的肩膀,心裡堵塞得難忍,但沒有流淚。常荔荔說:「媽,我,我對不住你!」


  「別說,」筱月桂抱緊她的肩膀,別過臉去,聲音盡量平穩地說,「別說,媽媽什麼都不想知道。」


  常荔荔哭泣得更激動:「媽,你要原諒我!」


  她想,夢見了常爺,就能找回女兒,果真如此。


  護士長急急忙忙走進來,明顯她已知此年輕姑娘是常荔荔了,說是有車子在醫院門口等,要把常荔荔接回攝影組裡——荔荔走了大半天,得趕快回去,來人已經催護士長兩次。護士長沒法,只得進來通知。常荔荔不理會,「媽,我不去拍什麼鬼電影,我就要在這裡陪你。」


  筱月桂把女兒的手握在胸前,說:「去吧,聽媽媽的話,你的事業要緊。」荔荔沒法,這才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


  已經到了晚上,筱月桂疲倦地躺著。護士長進來,搭了一下脈,看了一下血壓計,輕輕地對她說:「你說你想喝米湯,你家娘姨已經端來了,趁熱喝吧。」


  筱月桂費力地坐起來,護士長馬上說:「你別動,我來喂你。」


  「米湯真好喝!」筱月桂喃喃地說。她一生中唯一一次瀕臨死亡時,向客棧的小二討來一碗米湯。命賤之人,米湯就是救命湯。她看著護士長拿著大瓷杯,關上門出去了。幾天都靠打針藥水維持,未進一點食物。但是她頭痛得厲害。這病房很隔音,走廊里的聲音一點也聽不到。她覺得時間過去了很久。


  門響了,護士長走進來,很神秘地對她說,有個男人等了很長時間,叫他走他不走,非要見你不可,說幾分鐘就行了。問他叫什麼名字,他不肯說。


  筱月桂說,「怎麼又來了一個不肯報名字的人?」


  「長了些鬍子,身材挺高,穿著長衫,樣子有點像——」


  「像什麼?」


  「像跑碼頭的商人。」


  「唉。」筱月桂的頭痛突然輕多了。她把頭轉向窗外,那兒梧桐樹如人的手臂,形狀怪得讓人心裡發麻。她盯著樹葉,淡淡地說:「電影明星得見,商人也得見。」


  護士長不明白這話,說:「你不是不見任何人嗎?」


  「就一個,只見一下這個商人吧,跑碼頭來上海,相當辛苦啊!」


  筱月桂轉過臉來,對護士長說。


  余其揚進來,臉色有點憔悴,手裡沒有捧花,而是帶了一包蓮子。


  他走進來,臉上沒有明顯的表情,只是說,家鄉送來的,去年晒乾的蓮子,熬雞湯最補身子。


  筱月桂獃獃地看著他,他也獃獃地看著她,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馬上想鬆開,可是她握住了他,握得緊緊的,她說:「阿其,我真怕你會不來看我。」


  他有點窘。她想坐起來,他連忙扶起她,並幫她拉過枕頭墊在背後。他說:「怎麼會呢?是我把你送進醫院的,不巧因急事被師爺叫走了。這不,剛回來。」他看著筱月桂,把手放在她的手上面,「師爺要我去了一次長江各碼頭,這算是正式向他們宣布我是上海洪門山主,長江沿岸龍頭老大。」他笑了笑,「十二年沒做的事,現在補起來,其實我明白他們想要沾點好處,用大頭銜套我而已。」


  筱月桂笑著說:「那就祝賀你了,終於成了洪門山主。」


  余其揚說:「誰都明白,上海洪門的第一把交椅,是你筱月桂,只有你才能把洪門裡的各種糾紛爭鬥擺平。師爺一路上直說,說你有膽有識,一眼就看到大局癥結所在,對你心服口服,說他們那批人保證今後一切聽你調遣。」他突然停住,不說下去,「小月桂——」


  筱月桂搖搖頭,「你陪我坐一會兒就行了。別說不相干的別人的事。我不想知道了。」


  「你是對的,不說別人的事。」余其揚期期艾艾地說,「說我們的事。」


  他把雙手放在她的肩上,臉有點紅地說,「我仔細想了一下,我不能沒有你。我以前的擔心,只是擔心自己的面子,怕被人說。但是沒有你,就像一個被子,沒有裡子,面子也沒有了。」他似乎把這些話在心裡準備了很久,卻是很真誠的。


  她聽著,拚命控制住自己,不讓淚水往眼睛里來。他說了一連串的話,最後說:「因此——結婚的事,我想說,有小月桂做我的妻子——」


  她伸手捂住他的嘴,「我沒有說過這話,別提這個事。」


  「聽我說。」他掏出一個精美的藍天鵝絨匣子,打開來,里襯同色緞子,一枚金戒亮閃閃。


  「阿其。」淚水終於衝進了眼眶,但是她還是忍住了,沒有讓淚水流出來。她竭力露出笑容,把匣子拿在手裡,不接這個話題,卻說,她有個願望,想請他親自出馬做一樁事,不知他肯不肯?

  「請講。」他拿起她的手,把臉放在上面。


  她邊抽回自己的手,邊說:「荔荔明天就到黃山拍外景。目前孫傳芳與南軍大戰,皖南離戰場不遠,敗兵轉眼變強盜,兵荒馬亂,容易被人趁亂偷襲,我不放心。你既然做了長江各碼頭山主,我求你再走一趟,保護她一次,好嗎?」


  「我可以派最可靠的人做保鏢。」余其揚說。


  「不,不,我有點心悸。上次有人只是半心半意來詐我們,已經差點弄出人命。三爺說得對:打荔荔主意的人太多。出了上海,局面就更不知道了。這次你一定護她一程,答應我。」


  他不知說什麼好,嘆了一口氣,才說:「你應當明白,這不是很方便的事,荔荔這個小丫頭,不是聽話的年齡,我怕——」的確,他現在看見荔荔比誰都害怕。


  「我根本不相信那個事,一疑心就猶豫。像黃佩玉那樣事到臨頭,還怕此頭為難,那頭得罪,結果死無葬身之地。你們兩個人,」筱月桂決斷地說,「我不願意失去任何一個。其中任何一個不在了,我也就不在了。」


  她心裡只有這兩個人,只有這兩個人能讓她流淚,不顧一切,甘願承受一切犧牲。她說,「荔荔電影拍膩了,會去歐洲留學。那時就不用天天提心弔膽了。在這之前,你千萬幫一把。」


  他臉色有點尷尬,「我想我還是離開荔荔遠一點為好,這個孩子控制不住自己。」


  她索性把問題說明白了:「你放心,我筱月桂從來最明白男女之事,你我都是過來人,還有什麼想不通的?如果你真的覺得荔荔很可愛,你無法拒絕她,那麼我筱月桂夾在中間又何必呢?」


  當年新黛玉沒有攔常爺和十六歲的她,難道她連當年的新黛玉都不如?她清晰地回憶起來,的確,常爺愛上她時,已過五十,四十歲的新黛玉已經與他相好了二十年。想想,當時新黛玉的心裡是如何難受!她以前不知,現在輪到她知了,老天爺就是如此作弄人。


  當余其揚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她伏在枕頭上,淚水嘩嘩地流了出來,她那副心碎的樣子,護士長都不忍心看,就默默地守在門前垂淚不已。筱月桂抽搐著身體,手抓緊枕頭,任淚水源源不斷地淌入枕頭裡,彷彿枕頭就是一個專吸淚水的容器,她知道這一生再也不會嫁給任何人,一輩子將一個人度過。她哭自己的命,那個人幾分鐘前還在這床邊,握著她的手,是她硬把他的手給推到她再也夠不著的地方。


  他一走出這房間,她便開始想念他了,她明白她對自己那麼殘忍,等於強迫自己離開他,永遠失去他。


  她記得她說過的每一句話:「電影再賺,也賺不回一個女兒。我準備把電影公司賣掉。荔荔爆得大名,沒有好處。」


  「我知道你想念舞台,你不喜歡做生意。」他又重新變成以前那個他,體貼地說。


  太晚了,太遲了,她已經下了決心。「那倒不一定。」她說,「我從小窮怕了,如果投資實業……」


  他想都不想就說:「那就好,我們一起做。」


  「不,你上次說得對,我不能做你的副手,當然我也不能當你的老闆。我自己當自己的老闆總可以吧!為什麼我不能當中國第一個女投資家?」


  他說她當然能,他簡直要為她喝彩,認識她二十年,還是對她估計不足。就在這時,筱月桂把手裡的藍天鵝絨匣子放還到他手中,「就為了這個原因,我們不能結婚。」


  這麼說,能給她和他一個下台階的更好的託詞。她記得在那一瞬間,他的臉色變得蒼白,好像有一層白霜蓋滿。她就當沒看見,又說了一句:「我們不能結婚。」


  她說完這話,感覺有一個人,舉著黑傘,腳步踢起雨水走過她和他的身邊。她定了定神,再去看時,房間里沒有打傘之人,只是窗外下起了大雨,打得窗玻璃嘩嘩響。


  那個舉著黑傘的人就是我。我從筱月桂窗前走開,什麼都聽見了。


  我等了三天三夜,想進病房去看她,沒能進得去。但最後,我還是看到了想看的東西。


  我看到余其揚走出來,大雨直灌進他的衣領里,但是他拒絕上汽車,叫車夫開回去,一個人在雨里走。


  他走到蘇州河上的四川路橋,走到橋中間,停住了腳步,從衣袋裡掏出筱月桂推讓不接的那個藍天鵝絨匣子。他打開來,右手拿出金戒指,看了看,然後一揮手,就扔進了污濁的蘇州河水裡。藍天鵝絨匣子從他左手中跌到地上,他走開去,順腳一踩就把匣子踩碎了。


  我能理解他的舉止:他不能把筱月桂像六姨太那樣扔進江里,但至少他可以把這份還在半牽半掛的心情,下決心拋開。倒不一定是惱怒,可能是他覺得自己還不如一個女流,在感情上有決斷,覺得羞愧而已。


  而我,注視著他消失在橋那頭的大雨中,覺得應當為我自己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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