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有十來人坐在座位上,大概都帶了家屬,場子里的人不少,相互握手點頭后,全場就黑了,大家開始看《空谷蘭》毛片。這裡是趁下午場還沒有開始之前,借的場子。一個半鐘頭,電影結束,燈打開,劉驥收拾倒轉片子。電影院里窗蓋往上抽起,換空氣,光線越來越亮。
劉驥穿著長衫,推推鼻樑上的眼鏡,走上台,滔滔不絕地介紹起來。他說這片子,正在編輯。「我在導演時,特別注意用特寫鏡頭,拍女演員的眼睛,她的淚水,她仰起頭來臉最美,正好適合這個含辱負重的母親形象。這種close-up效果戲場舞台沒法做到。」
劉驥已經拍了三部電影,開始在明星公司,後來轉到藍影公司。
劉驥說,他不想隱瞞,他的目的是勸如意演戲公司把藍影買過來,藍影剛拍完《空谷蘭》毛片,但是負債纍纍,難以維持,想連片帶公司一道賣出。原先就欠著如意演戲公司《空谷蘭》劇本版權費,現在首先就想到筱月桂。
劉驥熱心地拉這條線,「這次唐磊泓老闆全力投資《空谷蘭》,原準備大賺十萬。楊耐梅曾在《玉梨魂》中演過純情小姑筠倩,這次反過來演壞女人柔雲,她的名聲就能保證成功。」
常荔荔坐在座位里就呱呱說起來:「這個楊耐梅也不過如此。」
劉驥說:「楊耐梅家裡正在鬧,父親深感有辱門風,引以為恥,父女決裂。」
荔荔對筱月桂說:「假定我演電影,你會與我斷絕母女關係嗎?」
筱月桂一笑:「恐怕你做了大明星,會不要媽了。」她對劉驥說,「電影上演了,誰還來看我演的申曲《空谷蘭》呢?」
這時劉驥走下檯子,到他們跟前,對筱月桂說,正好互相激發,互做廣告,本來就是各有觀眾。這種戲觀眾就愛看幾次才過癮,兩個不搶道。演戲成本小,穩賺,但賺得不多。電影投資大風險大,但會大賺。
荔荔又耐不住搶過話頭:「我就不相信會虧,只要讓我來演!好萊塢女星我也能比,而且電影不說不唱,正巧我嗓子不好,老讓媽瞧不起。」
「別胡鬧,電影這種東西乾脆是金子堆出來的。我沒有那麼多錢。」
筱月桂板著臉說,她覺得荔荔的美國派頭不含蓄,她一直在想讓她到歐洲深造,做個優雅女士。
荔荔說:「你有,你有,新滬大舞台,你就投資四萬。」
「劇場那種事,靠你余叔撐持,才能不虧,不然被人敲竹杠都不夠。」
荔荔高興了,笑著說:「這就行了。我就要他出面來撐持如意電影公司,他不敢說不!」
忽然背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荔荔小姐發話,當然沒有人敢說不字!」
原來余其揚坐在背後位子上,不知什麼時候進來的。幾年不見,他留起了鬍子,不過修剪得整齊,穿著長衫。樣子是個成熟的男人:儀態穩重,知道自己的權勢,他的幾個保鏢站在不遠處。
荔荔沖了過去,還像以前孩子那樣一下子吊在他的脖子上,「余叔,你跑哪兒去了,這才回來,把人等死了!我就知道你會同意讓我拍電影。」
「拍,拍,就拍電影。」余其揚好不容易掙脫了,驚奇地看看他已經不認識的常荔荔,半晌才轉身,對筱月桂說,「抱歉,要事纏身,今天才回上海。幾年不見,荔荔小姐真出落得成個人物了。」
他走到前面來,常荔荔跟上,手臂掛在他臂彎里。
筱月桂說:「阿其,不要亂答應,荔荔已經不是孩子了。」
「咦——」荔荔說,「說出來的話,還敢賴。」她轉過臉對余其揚說小時候最愛說的話,「答應的事,你敢賴嗎?」
余其揚笑著想拍拍她的頭,轉而覺得她已經不是孩子了,收住了手。他問劉驥:看來,你知道各家公司的底細。給我們說說明星為什麼能興旺發達,藍影為什麼會關門?
「風險的確很大。這幾年『一片公司』太多,拍片不易,成功更不易。藍影失敗原因,主要是財力不足,其次才是劇本和演員。」劉驥說,「明星公司開張,劇本演員都不成問題。但資金只有四萬,拍一個片子都難以維持到底,只好欠著演職員工資。做完《孤兒救祖記》,光賣到南洋就賺回了八千,拷貝賣到全國大賺數倍投資,都說『孤兒救了公司』。」
「今天不是往日,有多少電影公司競爭。」筱月桂一看這陣勢,大家光往好里說,就插上嘴,「片子搶著上市,孤兒救公司,這種事成了輪盤賭押寶。你們都知道我從來不上賭檯!」
但是常荔荔馬上接上去:「但是看電影的人也多起來了,你看一個好萊塢就把洛杉磯弄富了。」
大家都看著余其揚,都知道他是理財能手,上海第一個銀行家兼洪門山主,只有他說了才能算數。
余其揚想想說:「我看把藍影接過來,有個現成的只欠加工的片子《空谷蘭》,藉此成立如意影片公司可行,我出面招股八萬應該沒有問題。但是有幾個條件,一是必須你筱月桂親手操辦,別人我不放心;二是你劉驥給我從明星挖人才過來。」
常荔荔插上嘴:「三是常荔荔出演主角。」
這次常荔荔逼得太緊,無法再當作半個玩笑敷衍。看到余其揚和筱月桂猶豫的臉色,劉驥打圓場說:「明天我帶荔荔去明星攝影棚,讓鄭大導演給她試試鏡頭,或許就是好材料,說不定。」
常荔荔高興地跳起舞來,「I am a star!I am a star!」
筱月桂不高興地說:「我還演不演申曲?我們正要排新戲!我正要請人作曲,樂隊里要加西洋樂器,把申曲弄成『東方歌劇』——一句話,我自己的藝術事業還要不要?」
余其揚勸解說,你的藝術計劃繼續做,就抽出一點時間,大家湊湊熱鬧。一時間,滿場哄談起來。
常荔荔正在與劉驥興奮地交談,筱月桂猛地站了起來,走到一邊露台上去,誰也沒有注意到她的神情。余其揚注意到了,跟了過去。
筱月桂憂慮地對余其揚說,你知道我培養荔荔這麼多年,送到美國讀書,就是不願意她跟我一樣做戲子。我讓她從美國回來,家裡待幾天,就送到歐洲去讀大學。她連見那個市長公子的面都不肯,真是讓我操心透了。
余其揚拍拍她的背,說做淑女,做貴夫人,做才女,都得她自己挑。你女兒是你的心肝寶貝。她不肯見那個公子的面,那就是說,見了也沒用,弄得不好還得罪人。
「不說了,這是她自己的路。」筱月桂嘆了口氣,「如果她命中該演電影,我也只能幫她一程。不過,難道我已經到了結束舞台生涯的時候?」
余其揚安慰她:長著呢,長著呢。但是每天要上台唱三個鐘頭也太辛苦,至少可以隔天上台,或者乾脆只有禮拜六禮拜天上台,來個奇貨可居。
筱月桂笑笑說:「那麼錢怎麼說?這種電影公司的事,花錢海了去。」
余其揚笑了,「你早該問這事。這樣,算是力雄銀行發給你八萬無息債券,三年結清,賺了全是你的。這樣你該滿意了吧?」
筱月桂這才笑,「看來你為了荔荔真不惜花工本。什麼時候你借給如意班這麼一筆錢?」她靠在陽台的欄杆上,仔細尋思此事。「說是錢來得容易,畢竟是要還的。弄砸了大家沒法下台。這樣,這個如意影片公司,我要你做董事長。上海江湖險惡,只有你能穩住局面。」
余其揚沉思地說,上海洪門的資產,早就從煙賭娼轉到銀行煙草船運。現在看來,也該在娛樂業插上一腳,上海人既然在玩字上花錢,整個中國也會跟上,在玩字上花錢。他又說他到南京、合肥、濟南看了一圈,個個號稱是「小上海」,跟得緊。電影這事,洪門能做!
筱月桂開始放心了:「你把這個公司當作自己的事業,我就放心。我又不是洪門什麼人,恐怕就說得遠了。」
「只要上海還是上海,就還是要靠洪門這個牌子。」余其揚說著,轉身看荔荔正在手舞足蹈,「你該高興了,看女兒跟你當年一樣漂亮,而且比你還活絡會討人喜歡。」
筱月桂沒有看荔荔,倒是抬起臉來看他,他伸出手在她的肩上撫摸了一下,而她馬上把他的手捉住,按在腰上,側過身來朝他看。
在明亮的窗子背景上,兩個人影貼得很緊,親密無間。畢竟他們已經兩個星期沒有見面。看來他們的關係,早就不避人,別人也見怪不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