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余其揚結婚的晚上。她照舊上台,下台未卸妝便徑直回家,弄了輛腳踏車,先是在家附近騎,後來越騎越遠。那晚不少人看見一個年輕女子,穿著簡便,卻濃妝艷抹,踩著腳踏車飛快地閃過他們,如一道顏色潑過梧桐樹和洋房之間。
他的婚宴設在滬上香大餐館,除黃佩玉之外,幾乎洪門兄弟都喝到大醉盡興。為怕江湖朋友不夠高興,生意場的朋友一個也未請。黃佩玉沒有能堅持到最後,他急著去見一個從日本回來的人。
那天新黛玉也沒有去,這有點出乎筱月桂的意外。
第三天新黛玉順路來戲園看筱月桂,她比上次見著氣色好些。「是我不想見有的人。」新黛玉解釋。洪門裡有的人,對當年常爺的女人,不想給面子。筱月桂想,恐怕洪門裡對她看不上的人更多吧!她留新黛玉晚上看她的戲,新黛玉說:「下次吧,今天不行了,晚上生意離不開。」然後把話題一轉,說起她收養的女孩子送入洋學堂后,心裡發慌得不適應,她一周跑去看了兩次。
筱月桂一笑,這人好像發了宏願大誓,就是永不看她的戲,情願時間花在一個小孩子身上,也算是一絕,有始有終。她問什麼時候可以看看這孩子?新黛玉卻不說話。
筱月桂說:「姆媽你說話呀!」
新黛玉不同意,說是那樣對大家都不好。
筱月桂仍舊求她。
新黛玉把話題岔開了,結果兩人不歡而散。
李玉出來打圓場,代筱月桂送走新黛玉。筱月桂一人站在過道上發獃。一隻壁虎躍過她眼前,幾乎擦著她的鼻子,嚇得她心跳加速,壁虎竄到門縫裡。她進去看,好像鏡子里有個影子趴著,但湊近一看卻不是。她四下找了一遍,沒有壁虎。
她想起已經久違的家鄉習俗,忙走到窗前,大敞開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臉朝西天跪下連連磕了三個頭。
這晚筱月桂和李玉回家,在車上,筱月桂說想去禮查飯店喝咖啡。
她倆坐在一樓咖啡廳。有賣蓮蓬的人經過窗外,路燈照著小販和他的竹籃,她們遞錢出去稱了一斤。
蓮蓬綠綠白白,嫩脆稍有苦味,不過回味甜。李玉的纖細美麗的手指靈敏地掰開,從里剔出粒來,再剝開皮,一粒粒放在盤子里。
筱月桂喝著咖啡,說起洪門的「洪」的出處。常力雄在出事前一天告訴她,「」失「中土」就是「洪」。「洪」字本身,就是要取回「中土」的中國人。
李玉眼睛一亮,說常爺倒真是個血性漢子。
不知不覺,她們把一斤蓮蓬吃得精光,覺得神清氣爽。
筱月桂從小皮包里掏出一塊絲綢包著的東西,翻開絲綢,露出一青玉鑲柄的小刀。她說:「這是常爺護身用的尖刀,我一直保留在身邊。」她遞給李玉,說是對著陽光看,可以看到刀鋒上暗刻「反清復明」四字。
她與常力雄頭挨著頭,常力雄把刀遞給她,她拿著翻來翻去地瞧得入迷。那情景,當年李玉就站在門外,看得一清二楚。李玉鼻子一酸,把臉掉過去。
第二天下午五時,又該是筱月桂坐在鏡子前的時候了!老習慣:先穿好戲裝,把頭髮包起。正準備化妝,桌上的電話響了,她拿起話筒,「老頭子,幾天不露面了?你可是說過這周必來捧場!今晚得來看戲呀!」
電話里傳來嘰嘰咕咕的辯解聲。
「還能每天忙到半夜裡?」筱月桂嗔怪地撒嬌,「明白了,不用多說,又讓什麼妖精勾去了魂。叫人空等,夜夜守空床,好不難受。你不在我就睡不好呀!」
黃佩玉解釋說,手下人做事,失了風,死了人,他得請人送錢去,殯葬,贍養,後事安排!干洪門這一行,得拿出性命賭。
筱月桂從鏡子里看見自己一愣,交叉的雙腿換了一下。李玉進來,湊在她耳朵邊說著什麼,她朝李玉點頭。李玉就出去了。
「行,那就原諒你今晚不來看戲。」筱月桂對著鏡子里的自己鎮定了一下,「不過,今夜等你,這次絕對不能失信了,否則你今後不要再來。」她哈哈一笑,又加了一句,「你來了,非把你弄死在床上不可!」
她放下電話,拈起了一支細細的眉筆。化妝桌上擱著一碟西式糕點,她上台前,會吃一小塊蛋糕,喝點咖啡,提提精神。
夜戲散了后,筱月桂坐了英商中央計程車公司的汽車回家。馬上要過年了,天氣冷得快,得加衣才是。筱月桂把狐皮大衣的頭兜拉起,甜美的笑臉裹在白色的皮毛里。
車駛到一個路拐角,突然另一輛車從橫街竄出,迎頭攔住。兩輛車同時發出急劇的剎車聲。從對面車裡跳出三個穿長袍、戴禮帽的人,迅速衝上來,拔出槍對準司機和筱月桂,壓低聲音兇狠地說:「租界巡捕房查私運煙土,下來檢查!」
司機舉著手出來時,看到筱月桂已經被另外兩個持槍者拖上他們的汽車,筱月桂轉過頭來,對計程車司機叫:「告訴黃老闆,要他們好看!」卻馬上被一個黑布罩套在頭上,車門「哐當」一聲關上,那車子轉眼就駛個沒影。
司機嚇得渾身打哆嗦,等他緩過勁來,發現筱月桂的花披巾掉在地上,他連忙拾了起來,回到車裡。他開到康腦脫路54號花園洋房,敲門走了進去。
李玉和秀芳一聽說,就大哭起來。黃佩玉今晚早來了,而且耐心地在等筱月桂,茶都泡了第二道。他趿著拖鞋從樓上下來,看著沙發上的花披巾大發脾氣,拿在手裡,對她們說:「哭什麼,小姐不會有事!」
他叫手下人留住司機問個明白,一邊拿過電話筒來,撥電話,卻不得要領,好些人都找不到。李玉送茶水來,他氣得順手把一盤茶掀翻。李玉趕快去取抹布,蹲在地上收拾乾淨。幸好他知道師爺經常去一家煙館。他跑上樓,去把小本子拿下來,查了半天,才找到那煙館的電話號碼。
師爺果然在那兒。「就是剛才發生的事。」他對師爺說。
擱下電話,黃佩玉叫:「重新給我沏茶來!」
隔了好一陣,師爺才趕來。兩人說話間,三爺五爺,還有餘其揚等人也陸續趕到。
黃佩玉在客廳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屋子裡人聲音雜,有人建議找巡捕房,有人說登報懸賞,有人說綁匪必在今明兩天有消息。
看到眾人無能,黃佩玉沉下臉說,「著急沒有用,先不告訴巡捕房。稍等無妨。」他掏出一支雪茄自己點起來,手有點發顫。這時電話鈴響了,房裡的人都順聲看電話機。三爺走過去,拿起電話,突然捂住話筒,對黃佩玉說:「是綁匪來的電話。」
黃佩玉馬上奔過來,接過電話。電話里一個男人粗嗓門兒說:「黃老闆,金條五十根,兩天內備好,不然零刀割碎筱小姐,先割耳朵寄給你,再割鼻子寄給你。」
黃佩玉大吼:「胡鬧!小毛賊敢到我黃佩玉頭上撒野,上海灘上竟然有人敢對我做這種事。趕快給我還人,我就不追究,不然不客氣。」
電話里傳來男人哈哈大笑聲,然後聽見筱月桂的慘叫:「老頭子,救救我,千萬救我,不要捨不得錢,刀嚇人得很,天哪,我的頭髮!」
電話斷了。黃佩玉看著電話,擱下了。手裡的那支雪茄掉在電話機邊,竟然還未熄掉,他拿了起來,吸了一口。
一開始與對方鬥上手,他反而鎮靜了。這是他幾乎每星期要處理的事,不過是第一次弄到自己頭上而已。
黃佩玉說:「不用慌,到不了哪裡去。上海灘上的汽車是數得過來的,兩天內就能查出是誰做的事,然後再走下一步。」他抬起頭,看看四周的人,下了命令:「不準走漏任何消息,先看住計程車夫。」
正好這時,聽見外面汽車急駛而去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