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這話讓兩個女人笑起來。她們舉起酒盅來,碰了碰,一口乾了下去。筱月桂心裡卻未笑,她還像當年在新黛玉手下那樣,是服侍嫖客的人,余其揚仍是為洪幫老大當差跑腿的,沒有什麼出息。
新黛玉說:「我一直有個感覺——」卻不把話說完。
筱月桂白了她一眼:「姆媽,你是該說時必說,不想說就不說。」
「你是聰明人,我何必費口舌。」
筱月桂重新給兩個酒盅斟上酒,看著新黛玉說:「我總夢見常爺。」
她舉起酒盅來,「姆媽,常爺死得太冤,我得搞明白這件事,找出那兇手來,心才能安下。」
與新黛玉分手后,她坐在馬車上,心情不好,便繞道看街景。路經張園,她叫馬車停。她走進張園,這兒常有品茶會。西洋式的樓台,與江南一帶的園林風格不同,讓人覺得新鮮。
園子里處處可見池水,漂浮著荷葉蓮藕,樹木都是少見的名貴品種。她走過一座木欄石橋,覺得這兒有些像常力雄家鄉的園林。
她每次來,就會想起常爺,自己一生中的第一個男人。而一旦黃佩玉不在身邊,卻完全記不起來他這個人。黃佩玉是讀書人出身,應當比常爺更知書達理,可是她從未猜到他心裡在想什麼,黃佩玉佔有她,就像佔有這園裡一朵茶花,不必帶感情。
他始終要求在上面,壓著她,他不能忍受其他姿勢。他咬著她左手臂上那文身月桂花,咬得她痛得大叫,他看著她痛苦得左右扭動的臉,便在那一刻泄了。
只有一次,黃佩玉感覺到她並不是很情願,告訴她,他在外面承受東西太多,到她的床上就是要來放鬆。這句話她懂。自此後,她都在與他做完事後,小心周到服侍他入睡,臉上心裡都做到沒有一點怨氣。
黃佩玉的佔有慾,倒不是有意欺侮她一個人,他為人就是如此。
不過這樣一來,常力雄在她心裡的位置越來越重要。經常,她與黃佩玉在床上時,常力雄出現在她的心裡,她強迫自己想象壓在身上的男人是常力雄。
她現在才明白了,如果真正愛一個男人,在快樂的巔峰,便會產生幻覺。跟常力雄一起,她每次都險險地暈過去,而在那幾分鐘內,她會有非常奇怪的感覺,有一次印象極深:她在舊城城牆上等待常力雄,楊柳依依,暖風撲面,久等不來,忽然她明白了應當脫掉衣服。
果然常力雄的雙臂從背後抱住她,幾乎要把她的身體夾碎。也不問她一聲,就同她一起跳出城牆,翻滾著往下落。最後他們落到一個開滿荷花的池塘里,他們抱在一起,變成荷葉上的兩顆水珠,她的腳掀動荷葉,荷葉彈了起來落了下去。
那個月,她與常力雄成天泡在床上,有一天新黛玉故意以端湯為名闖進來,正好帳紗未放下。新黛玉看到兩人正在做事,常力雄在上面,她在下面,早已羞紅了臉,眼睛躲開不看新黛玉。常力雄卻不放開她,當沒有看見新黛玉進來一樣,他肌肉強勁,雙腿反而把她夾得更緊。
「我端來了點湯。」新黛玉自己倒不好意思了,她是妓家鴇母,一向不忌諱看到這種事,可是看到床上這兩個人如膠似漆地黏在一起,而且這個男人又是常力雄,她受不了。她只是自我解嘲地又說一句:「我送湯來。」常力雄的手正抓在她的乳房上,「湯,好,那給我喝。」
「給你擱在桌上了。」
「沒看見,我口渴,又忙不過來。幫個忙餵給我喝!」
新黛玉沒法,只得紅著臉坐到床邊,把托盤裡的湯端上給常力雄喝,他喝了一大口,喝第二口時便用嘴送給躺在身下的女子。兩人繼續做,新黛玉不敢走開又不敢留。而常力雄這戲劇化的袒露性慾的陣勢,把他身下的女子的心捶得像鼓一樣震蕩。這一次波浪持續在峰巔上,一直到兩個人都忍不住高喊起來,驚天動地,轟然炸開粉身碎骨之後,兩人喘成一團,遍體汗水,身體未鬆開便坍倒成一團,昏了過去。在幾分鐘的昏迷中,做好長的夢。心和天空很像,沒有中心,也沒有邊界,灑著陽光的海面,一波一浪永無結束,她在幻境里甜蜜地笑了。此情此景,把一輩子見慣風月的新黛玉看得目瞪口呆。
事後,新黛玉攔住她,酸酸地說:「舒服死你了,小賤人!」一直到現在,新黛玉還拿這事開筱月桂的玩笑,怪怪地說:「那天的滿足,你給黃佩玉三分之一,他的骨頭都會酥成泥了。」
黃佩玉與她就像蜻蜓點水,除了第一次在旅館,因陌生而產生的刺激,以後他一夜很難有第二次來事。為了取悅黃佩玉,她盡心服務,也想讓自己快樂,卻越來越不成功。她的身體如一條有病的魚無法騰飛,總是在未到達浪峰之前就先落了下去。
她在心裡遺憾。她一生的性經驗,開始得太美妙,太興奮,自從常爺慘死後,這麼多年,就從未再重臨那神奇境界,哪怕她在心裡對自己叨念:「就算拿這個感謝黃佩玉,他對我有恩。」一樣沒有用,再真誠也沒有用。
張園裡遊人不多。她走進一個亭子,看到池水對岸有幢房子,似乎裡面座無虛席,連外面都圍有一群人。她走過橋,擠進人群,看見廳里有一剪短髮的清秀女子戴著眼鏡在發表演說,聽者多為女人,還有洋女人也在聽。
演講者最多只有三十歲,聲音很亮,「這天下是男人的,男人只管要『女子無才便是德』。但是我們女人自己呢,我們的確少雄心,目光瑣碎短淺,遇事沒主見,拱手求男人做主。我們是沒有主人便難受的一群沒出息的奴隸!」
她問一旁的短髮女學生:「那人是誰?」
但是大家都在全副注意地聽,生怕漏了一個字。她再問了一遍,那個女學生側了一下臉,看到她富家太太打扮,掉過臉去,不屑搭理。
那演說的女子激昂起來,說我們要打倒不平等的男權主義!社會上打倒男為女綱,家庭里打倒夫為妻綱!
筱月桂等講演結束,走到那個依然被人圍著的演說者跟前,說能不能問一個問題?這女人大概很少見到她這模樣的聽眾,點點頭。筱月桂就說:「你說得很全面,但不知為什麼你避免提男女之事?你說,在床上,要不要打倒男為女主,女湊男趣?」
那女子聽了嚇一跳,仔細地打量這個問話的少婦,半晌,才說,你這問題問得太好!女人不應當是男人洩慾的工具。不過我們不能提這一點,這會給婦女解放運動招來誣衊。她剛想打聽筱月桂的名字,別的聽眾把她拉開去問問題。天色已經不早了,她無法再等下去,便匆匆往戲院里趕。
生日這天在張園見到這女子,留下深刻印象,她沒有想到,多年以後,她們這兩個女子會聯手向這社會打一仗。
國王舞台是一座英式劇場,有池座有包廂,還有一千個座位,將在這年十月落成。全新的舞台裝備,說好等著上筱月桂的新戲作開張獻演。
這天上午十一點,請來的「說戲先生」劉驥,講《蝴蝶夫人》的故事,講完放歌劇唱片,名段《燦爛的一天》。筱月桂跟著唱,竟然在那個著名的高音符跟了上去,使在場的所有的人鼓起掌來。
「真好聽,」筱月桂說,「不過這個故事不好。東方女人發痴等西方男人?不幹,不幹。」
說戲先生劉驥,中等個兒,戴著眼鏡。他很耐心地說:「不是讓你等,是劇中人物生離死別。《蝴蝶夫人》是西洋名劇啊!」
筱月桂說:「劇中人也不幹!西洋名劇也不行!我不喜歡痴頭痴腦的女人。」
「那麼我給你說說王爾德的戲《溫德米爾夫人的扇子》吧。」
劉驥剛從法國學了四年戲劇回國,便由人介紹來指導筱月桂的如意班。
當時的「文明戲」,還是男扮女裝,劉驥無法忍受。這個筱月桂卻讓男女同台演出,不顧社會指責。這個地方戲,專演市井俗事,而上海市民的生活,又越來越像西方,改編什麼劇都不勉強。
這點,是劉驥完全沒有想到的,筱月桂的戲班子,幾乎像專門為他而設。
劉驥對筱月桂仔細介紹說,所有的事情都發生在少夫人過生日的這一天,丈夫送給她一把扇子。少夫人懷疑扇子別有來頭,丈夫另有他歡。結果發現她懷疑的丈夫新相好正是她失散多年的生母。
「這個故事不錯。」筱月桂立即說,「只是要改,洋人名字拗口,唱上海話曲子就更荒唐。中國人扮洋人也不像,全部改成咱們上海人,上海故事。題目也要改,乾脆就叫《少奶奶的扇子》。」
「這主意倒真不錯!」劉驥也佩服地說,「那我明天就開始改成申曲。扇子改成檀香扇,溫德米爾夫人就是少奶奶,歐林納太太呢,讓她變成一個妓女?不,交際花吧。那個勛爵則是一個上海小惡少。」
筱月桂補充說:「這個丈夫呢是個勢利鬼,那個惡少最好是個白相人,準備把跟她私奔的少奶奶賣給妓院。」她也為這樣的改編前景激動起來,直接讓人從洋戲改寫,這是她從未做過的事。「你看大概什麼時候可以拿出來?詞還要配得上曲,你先寫了我們再試。」
「我日夜趕吧。」劉驥說。
他的餘音未完,筱月桂馬上要講報酬,他是來說戲的,不是編戲。
她問,如意班跟你簽個約,從戲園那兒分得的票房收入一成做你的潤筆,怎麼樣?
劉驥覺得馬上談錢,不像文化人,正在推讓,心裡卻估算,覺得這數字可能不會大。
看到他臉上的猶疑之色,筱月桂就說:「這樣,讓劉先生擔風險,不好。如意班給先生一次性稿酬吧。只要唱詞寫得上口入調,一次給先生五百元酬金。」
劉驥一聽,高興之極。當時一個名教授年薪二百已令人艷羨,他才二十齣頭一點,從來沒有碰過這麼多錢。
這天劉驥滿載而歸,覺得筱月桂真是個豪爽的老闆。如意班聘他做文學顧問,給如意班開化開化頭腦。每星期講一次西洋名劇,什麼《茶花女》之類。加上五百元買個尚未寫的改編劇本《少奶奶的扇子》,簡直從天掉下一個金餡餅,他喜出望外。後來,他為這一筆「高額」酬金懊悔不已,此劇常演不衰后,「一成」之數不下數千。既然是他選擇謹慎,倒也無法諉過於人。
只是,打這之後,他與說話做事大方爽快的筱月桂成了朋友,幾乎全職為如意班做演出「藝術監製」。申曲這個本地鄉巴佬劇第一次有了劇本和導演,並且用了新式布景,特地請了燈光師,變化燈光色彩,面目一新,美稱為「上海歌劇」。
報紙大標題:「少奶奶醉倒上海灘」,說筱月桂領導申曲革命,母女秘密不破,夫妻情意未離,新奇情節劇爆滿一百天。
筱月桂堂皇的單人大化裝室,堆著千姿百態的花籃,這時電話響了,她說:「我不接。」
李玉過來,拿起桌上的電話,一聽對方說話,忙蓋住話筒,轉過臉來:「小姐,是黃老闆。」
筱月桂手裡是粉撲,頭髮上夾了不少東西,只能讓李玉拿著話筒,她聲音甜蜜蜜地說:「老頭子呀,這個新戲你至少要來捧一次場,肯定讓你滿意。知道——你忙你的吧,我晚上就直接回家。當然想你,一睜開眼睛就在想了。」
她揮揮手,示意李玉拿開。
她知道黃佩玉只是客氣打電話,他對她新鮮勁已過去,開始虛與委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