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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自從她住進康腦脫路街54號的小洋房,感覺冬天極短,幾乎直接從秋末就跳入第二年春天:從小起,每年冬天凍得難受,手指凍得像胡蘿蔔。這樣好,只能說明她心情好,一切都如她的希望。


  房子裡面不是很大,但是極其精緻。兩層樓,樓下是一大廳,廚房,左右兩個睡房,是秀芳和李玉住,樓上有個帶浴室的主人大卧室,另有兩個房間。房子自帶的鍋爐在樓下廚房后,用煤可以燒出夠幾個人洗澡的水。


  筱月桂這才享用到抽水馬桶和自備浴室,此後,每天睡前的洗澡成了她的一大奢侈。對一個習慣在漂著糞塊的田裡插秧的女孩子來說,誰能想到熱水來得那麼容易?


  在二樓的一個房間里,燙了頭髮的秀芳,用髮油將額前劉海倒捲成圈,像鶴那樣驕傲。她把筱月桂的冬衣放入皮箱里,專門去街上店裡買樟腦,又去望平街上從報童手裡買報,大報小報都買一份。她先處理樟腦,用一塊布包起來,夾裹在箱子的衣服裡面防蟲。


  木几上花瓶插著幾枝美人蕉。秀芳坐在沙發上,打開一張報紙,找有關筱月桂的消息。幾乎今天每一張報紙都有筱月桂的名字,她歡叫起來。


  筱月桂在浴室洗頭髮,旁邊有浴缸,水聲嘩嘩地響,完全聽不見秀芳在說什麼。秀芳拿著報紙走進浴室來,讓她看。


  筱月桂不在乎這種小風頭了,只是秀芳一直還那麼高興。我在資料館里,也看得和當年的秀芳一樣高興。可以想象當時的女子,是怎麼說著筱月桂這個名字,聽著她的歌,咀嚼她的名字、她的形象。


  當時的流行雜誌《閨房》,封面是她手握著最新款的電話機,穿著西式晚禮服的大照片,頭髮燙著長波浪。開篇第一個是講筱月桂的穿衣打扮,衣服為她而生,她賦予衣服靈魂。


  五洲大藥房的「魚肝油精丸」、「代參膏」,廣告上也是筱月桂穿著皮裘,完全是一個富貴少奶奶,很會擺姿勢,非常摩登吸引人。


  連冠生園食品有限公司的月餅匣上,也是「海上第一花」筱月桂那張俏麗的臉。


  上海四川路鋼筋混凝土橋落成,上鋪電車軌道,公共租界延請著名坤角筱月桂剪綵。


  「上海大遊樂場」開場,延請「上海申曲女王」筱月桂剪綵。


  湖北湖南有水災,筱月桂帶頭義演《綉荷包》三天,籌募捐款,各名角和財閥紛紛響應,向受災區共捐出二萬銀圓。所有上海的大小報都報道此事。她穿著素色旗袍,和京劇崑曲兩個名角站在一起,那微笑很安靜。


  熱鬧的南京路上,有軌電車吱吱地開著,那到站的鈴聲好聽地響起:筱月桂變成了十里洋場的一個「女聞人」。


  雙親去世已經十六年。這個清明節,筱月桂終於覺得有臉面去家鄉掃墳。


  川沙老家依然是海邊一個鄉鎮。兩輛汽車一前一後直接開到鎮外墓地。有人替她拉開車門,她的一雙漂亮的高跟皮鞋先跨下乳白色的汽車,身體才跟著出來,穿著貂皮大衣和「玻璃絲襪」。她的腿修長漂亮,在所有的跟班保鏢中,一眼就能看清。


  專門請來的道士在做道場,擺上祭品,白幔翻飛,儀式莊嚴。筱月桂點香下跪,給父母的亡靈叩頭。


  雖然她有意避免先進鎮子,在墓地也很快就被人發現了。


  馬上「筱月桂回來啦!」的聲音在全鎮叫了起來。


  她被手下人圍住,不讓人靠近,一直到儀式全部做完為止。


  從村子里奔出大批人,小姑娘們奔在前頭,那些母親,不如小姑娘們瘋狂,也停下手裡的活,跑出來看稀奇。筱月桂手下人設法攔阻,但擋不住,小姑娘們擁上來拖著筱月桂的手。「筱姐姐,筱姐姐,帶我到上海去。」女孩說,「我會唱花鼓!」連男孩也擠進來說,「我唱得好聽。我來唱兩句,你聽聽。」


  筱月桂的隨從把小姑娘們推開去,有的被推倒在地上。好不容易在這些發狂的小姑娘和男孩中間辟開一條路,李玉和秀芳跟著她坐進車子後排。兩輛汽車一前一後往鎮里開,大群男女青年還是奔了上來。


  筱月桂走上那條一通到底的小街,到娘舅家去。


  針線雜貨店門開著,好像一切還是她父母在時的樣子。她七歲時跟在爹身前身後,幫爹記賬,同時還在娘的膝蓋邊撒嬌,娘找不著她,就會拖長聲叫:「小月桂——小月桂回家!」


  筱月桂走過去,娘舅兩口子見了她,臉色大變。倒是筱月桂親熱地說,她這次一來給爹媽上墳,二來看望親戚。


  娘舅說:「月桂不記恨當年,我們就千謝萬謝了。」


  「一家人哪說外人話,你們永遠都是我的娘舅和舅媽。」


  周圍看熱鬧一圈人,筱月桂讓李玉把車裡的禮物抬上來。有匹布,兩瓶上等的酒和一對金耳環一條金項鏈。周圍看稀奇的鄰居嘖嘖有聲:「月桂重義!月桂出手真大方!」


  「人家可是大上海灘數一數二的紅明星嘛!」


  一個五六歲小男孩,穿了件背心,機靈地從屋裡鑽出來,跑到舅媽跟前,朝筱月桂好奇地張望,脆聲脆氣地說:「娘,阿姨長得真好看。」


  「這麼可愛的孩子,怕是我的表弟吧?」筱月桂笑著蹲下來,拉著男孩子的手。


  舅媽拍拍那孩子的頭說:「她不是阿姨,是你姐姐,叫姐姐!」


  「姐姐。」男孩沒有陌生感,細聲細氣地叫。


  筱月桂彎下身子,順手給男孩子兩個銀圓,說沒想到有你,下次專門給你補上禮物。


  「舅舅,看你什麼時候鄉下住膩了,就進城來。」筱月桂讓娘舅帶她去村裡祠堂。


  祠堂聚滿了家族裡的男人,看守把追的人全部攔在祠門外。滿祠堂的男人,不用說是特地聚起來等筱月桂的。


  族長說話了,聲音洪亮:「陳家祠堂,本不容女流。但是月桂小姐是女中豪傑,名滿大上海,為本鄉造福,陳族全體感謝。」


  男人都向筱月桂握拳行禮,筱月桂也不說什麼答詞,只是向插著祖宗牌位的香案跪下,三磕頭,然後站起來,在認捐簿上寫下:白銀五百兩助建本鎮小學。


  全堂轟然,一個個都在說:「五百兩,五百兩哪。」連門衛也被這個大數字弄得一時走了神,攔在外面伸長脖子看的小姑娘們趁機擠開他們,尖聲歡呼著叫喚著沖了進來。


  筱月桂從川沙回來,就在床上躺了兩天,渾身無力,也未發燒,就是吃不下飯,夜裡也睡不好。黃佩玉要找醫生來看,她不讓,說只是想念父母,傷心過度。


  黃佩玉坐在沙發上,用煙斗抽著雪茄,煙灰缸就放在窗台上。他有點不高興,本來準備帶筱月桂去老順茶樓,順便去賭場,但她抱歉地賠笑,說不想出門。


  「等我好些了,我就陪你在那兒看那些大賭王怎麼一擲千金。」


  「還是看我怎麼一贏千金吧!沒有大把贏錢機會,誰會甘心輸錢?」


  「當然當然,你最明白。」她說。


  黃佩玉如遇到知己,罵起來:「那些人都不是這樣說,說我是用別人的本錢豪賭。」


  「小人之心,黃爺聽都不用聽。」


  「你說得也是。」黃佩玉說,「青幫還和我對著干,大事不多,小事不斷。什麼青紅不分家,這完全是局外人有意一鍋端!」


  筱月桂聽得起了身,她看見黃佩玉的手一抬,一個好看的姿勢。


  他倚窗站著,聲音平緩下來,他說,洪門嘛,多少年來反清復明,白刃起事此起彼伏,卧屍遍野不改其志。青幫喜歡和權勢弄在一起,李鴻章設招商局海運漕糧后,青幫失了基地,正巧上海洪門尚未東山再起,青幫趁機進據。


  「青紅不分家,其實不過是江湖上互說好聽話罷了!」筱月桂說。


  「你一向是明白人。現在洪門在我手裡,青紅幫只是暫時相安而已。」黃佩玉滅掉煙頭,抬腳就走了。


  三天後的中午,筱月桂乘一輛馬車到西施餐館門前,很巧,新黛玉的馬車也到了,兩人都挺守時。她臉色好多了,學當年式樣,梳了一條辮子,紅絲線扎著辮根。新黛玉還是打扮得濃妝艷抹的,披了根流蘇片片的絲巾。


  兩人坐下來后,新黛玉取一個盒子遞過來,「你今天生日,我沒什麼給你的,就這件東西。」


  「難怪你說要見面。」筱月桂笑了。她打開盒子,是一個玉鐲,當年常爺送她的禮物。她不敢相信,眼睛立即濕潤了,緩慢地把玉鐲戴在右手腕上,「姆媽,真是太意想不到了,你有這份心!」


  新黛玉說:「你當年硬塞給我,現在我借花獻佛。」


  兩人都有些傷感,好似掩飾住什麼。兩人叫來侍者,對著菜單,點了這家餐館的特色菜:蔥花雞和豆腐乾拌油炸花生米,要了一壺紹興黃酒,說是要慶祝慶祝。


  「戲子不可能唱到老,早晚你還是得嫁人。」新黛玉叼起了一根香煙說,「來吧,抽一根,這紙煙方便。」


  「我不想嫁人。」筱月桂接住煙,拿起洋火柴,給自己點上,不過她哪怕陪新黛玉抽煙,也只是裝樣吸進去,「我不想屬於哪個男人。再說,你不也是自己一個人過了一輩子嗎?」


  「你別學我。」新黛玉說完,把筱月桂周身打量一下,「每次見到你,都覺得你真是比我有出息得多,什麼都能弄出個新名堂。」


  筱月桂說,求生不易啊,閑下來請老師上課,還要學幾句洋文。


  沒辦法,得靠自己。好在現在我與戲院分紅,這還是從你那兒學來的生意經,我不能像傻子一樣,給我餉銀就算了。


  「幸好你不是我的頭牌姑娘,否則我還得與你分紅了!」


  「姆媽見笑了。我手下養了這麼多人,暫時這日子還過得下去,那個黃佩玉答應的會給,但是別想多得到他一錢銀子。」


  「女人嘛,」新黛玉把話繞回來,「什麼都得認命,強求反而添煩惱。拿我來說吧,我是開書寓的鴇母,我想嫁的人不會娶我,我不想嫁的人,何必自找活受罪?婚姻這樁事,十幾年前,我就死了心,知命。」


  「這話該輪到我來說。」筱月桂說。


  落在她倆桌子上的光線漸漸轉暗,天上堆了烏雲,時間過去得匆促。兩人的傷感添了些無奈,但沒有分手之意。筷子夾吃碟子里的花生米。就在這時,新黛玉看見余其揚跟著一個女人走進來,侍者領著,往樓上走。她給筱月桂遞眼色,筱月桂一回頭也看見了,那女人不是十分漂亮,有點小雀斑,但很富態,看來是個有錢女人。


  新黛玉說:「我叫阿其上這兒來吧,你看我倆都沒有吃這隻小公雞,請他來幫點忙總還是可以么!」


  這話倒讓筱月桂窘了,「我第一次發現姆媽還挺能開玩笑的。」


  「這阿其以前很喜歡你。」


  筱月桂哈哈笑出聲來,「別瞎鬧了,沒有的事。」


  「說了,你別不高興。」


  「我為什麼要不高興?是我配不上他,還是他配不上我?」


  新黛玉知道說錯了,連忙說:「不是這意思。」


  「你明白,這不可能!我這副色相是要賣錢的,他那副扮相加武藝,也一樣是賣錢的。我們互相賣給對方,兩人都不值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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