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周后,常力雄的管家來了,瘦瘦精精的人,他的手下人挑了兩箱絲緞。
管家說,一切順利。常爺松江老家親戚,幫著選了塊風水寶地。
下葬那日,下了一天的小雨,請來做道場的師父說,雨來自東,這吉利,常爺靈魂會保佑大家!
「這就好。」新黛玉說,請他坐下。
老五指著地板上兩箱絲緞,說是書寓送了大禮,今天是出殯后正七日,常爺魂歸之際,按習俗分祭奠品,大太太挑了些絲緞,讓他送來,讓新老闆做幾件新衣。
新黛玉親自遞上茶水,說平日都是受常爺照顧,大太太怎麼如此客氣?
小月桂正好走過門口,覺得他們不是為了送禮還情,而是另有事要商量。
她的這感覺很快就得到證實,沒有幾分鐘,師爺和三爺等一席人都到了,那廳門關起來,什麼人也不得靠近,很快那些人又都散了。
余其揚也在眾人之中,變得又黑又瘦,仍是一身短打扮,穿過天井時,抬起臉來。小月桂以為他是在向自己打招呼,忙向他點頭,卻發現不是這麼一回事,他在看天色。樓上的新黛玉換了件短衫,急急忙忙往樓梯口走,大門外早有一頂轎子等著。
下午時分,書寓開始熱鬧,管事在安排客人。琵琶彈撥出的曲調,一絲一弦扣在心上。小月桂耐心地聽著,鏡子里的燈光永遠是一塵不染的明亮,她下意識地在辨認那些手在為誰而撥弄琴弦。
管事忙著,在按局票登記,高聲唱道:「雙玉先生準備出局——杏花樓酒家!」「蓮珠先生出局——老正興館!」「王老爺在聚豐園設宴,馬車候著君怡先生!」
小月桂從來沒有與哪位姑娘結交。常力雄包下她后,那些姑娘既瞧不起她,又想巴結她,又怕話說得不好聽,不小心得罪她,彼此更添了生分。
等常力雄出了事,她知道自己現在更成了是非人物,那些人離她遠遠的。她們在槍聲中抱頭躲在床底下,後來又被血屍嚇得半死。
恐怕她是上海灘有妓院以來冒出來的最大怪物。現在小月桂只在意新黛玉一人的想法,看她怎麼處置自己的命運。
秀芳跑進房裡來,上氣不接下氣。小月桂讓秀芳到床邊來。秀芳按住胸口,說她在街口遇上姆媽,鐵青一張臉。「小姐,好像要出事。」
小月桂把帳紗撩起來。「看來事情該結了,我就該走了。」
「你走了,我怎麼辦?」
小月桂搖搖頭,想了想說,她自身都難保。她們留在這兒,還有一碗飯吃。「或許有一天,我時來運轉,還會請你們幫助。」
秀芳眼睛都紅了,小月桂坐在床上說:「好了,秀芳,明天的事,等明天的太陽出來再說。」
小月桂坐在窗前,希望看見新黛玉的身影。
她等得倦了,就上床等,熄了燈,房間里黑得可怕。她大睜著眼睛,等那個女人的小腳蓮步——再輕巧,若走上這樓來,她也聽得見。
沒過多久,她的眼睛就疲倦了,直想閉上。
忽然間,她明白了這些人在幹什麼事,為什麼新黛玉自從那天大發脾氣之後,這幾天完全忘記了與她糾纏。她覺得自己什麼情景都看見了,什麼氣味都聞到了。
從舞廳里出來的一個人,剛坐進馬車,便被人捅了一刀,一挺身,刀尖從前胸穿過。四馬路的一家藥店里,一老一少兩個男人被人先砍傷右臂,又削掉了頭。一家煙館被一搶而空,裡面五個人全部被勒斃。
幾乎聽不到槍聲,一夜之間,青幫那些武藝高強的頭目,即使能溜掉,也帶了傷。
槍聲只在法租界里響起,附近的居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看到街上有些人在拚命跑,有些人在拚命追,雙方不時開槍擲刀子。他們想探頭出窗看個究竟,卻怕子彈不認人。
租界巡捕馬隊沿街趕來,開槍追逐,兩幫人才迅速消失了。
整個夜上海卷裹在血腥氣之中。小月桂不敢睡,眼睛剛合上一會兒,就心驚肉跳。大約在凌晨四點左右,警覺到樓下有動靜。她趕快披衣下床,躡手躡腳走出房門。
天早已魚肚白,涼風習習。她才下樓梯兩級就愣住了:余其揚坐在樓梯上,倚著扶手,時間好像回到常爺出事那天晚上,不同的是,他不再對她視而不見,而是眼巴巴地望著她,像有要緊的話要對她說。
小月桂急急地奔下樓來,這才發覺他衣服上浸透血污,驚得趕快湊近一些細看。余其揚急了,說巡警正在追他。他的額頭沁出汗珠。
小月桂趕緊抓過他的手,側身在樓梯一旁。她剛在想應當怎樣藏起他,新黛玉的聲音在他們背後響起:「阿其,你太嫩,走錯了地方。此處是非之地,這次青紅幫火拚首先就是在一品樓前打響。巡警馬上就會來搜查,你趁天還沒有亮,趕到三號去躲起來。趕快走!」
余其揚沒法,看了小月桂一眼,轉身就奔出去。
小月桂比余其揚動作更快,先跑到大門口,探出頭去,外面連個鬼也沒有,一隻貓跳上斜對面石坎上,兩眼珠緊張地盯著人。她這才把余其揚推出去。
她轉過身來,新黛玉正佇立在那盆蘭草花邊,喃喃自語:「常爺,這下你可以瞑目了!」
這裡捲入了什麼仇事,一旦捲入這種事,就不是她能弄得清的。
她心中天大的事就是:今生今世,常爺從此魂遠離了。
小月桂背靠著門,常爺真的遠走了,她真想陪他上路。她的臉貼著木門,雙手緊抓著門把,想抓著上面遺魂的手留下的溫澤。
馬蹄聲清晰地從街口那邊響起,一隊騎警從大門口奔過。
小月桂從悲傷中回過神來,從門縫裡看了看,巡捕沒有停下,這才閂上門。
新黛玉手裡拿著一塊已經浸濕的手絹,眼睛也是紅紅的。她長嘆一口氣,揮了揮手絹說:「這個一品樓也成了血光之地。散了吧,都散了吧。」
小月桂還不太明白新黛玉的感慨,張開淚眼往她那個方向看。
新黛玉走上樓,僅走上兩步,回過頭來,似乎很體諒地說:「不跟你算贖身錢了,你回浦東鄉下去,好好嫁個種田人,過安生日子。」
小月桂沒有搭腔。
「不肯回鄉下?」新黛玉覺得這個丫頭有點不可理喻了,「還想賴在上海?上海豈是容得下你這樣的種田人的地方?」
小月桂說,她現在的想法不一樣了。
「好心為你著想,反遭人嫌!」新黛玉站在樓梯上看著大門口的這個丫頭,「那就由不得我,只好跟你前賬后賬一起算了。」
小月桂走過天井,站在石坎上,想也未想就說:「有家新聞報紙,今天找我說說常爺的事。我本想,男女這種事情,怎麼好說出去呢?現在我明白了,你如果趕我回鄉下,我就只好說!」
她說完,自己也愣住了,去看新黛玉,新黛玉正狠狠盯著她,整個院子的空氣一下子凝住了。
早有好幾個腦袋打開窗或縮在窗帘后,往這兒瞧熱鬧。膽子最大往外瞧的是雙玉小姐,這個一品樓的頭牌,最愛看人倒霉。
「看什麼?」新黛玉瞟也不瞟那些窗子,火氣一下上來了,「上海不是鄉下小姑娘的天下。」她幾乎吼起來,一跺腳,「你給我滾!滾啦!」
小月桂突然朝新黛玉跪了下來,「那麼把我賣進不嫌大腳的窯子。」
她想到自己被逼到絕路上,不由得悲從中來,低下頭去,不過聲音還是沒有哀求之意。
「我是由常爺破瓜的人,總值幾個錢吧!」
聽到這話,新黛玉想打小月桂,手舉在空中卻止住了。她是個久經風雨、見慣變故之人,哪怕是切膚之痛、不得不出之氣,也明白必須見好就收。
但這時響起了急切的敲大門聲,巡警在叫:「開門!開門!」
門打開,幾個華界衙役帶著十來個租界巡警,一擁而入,警長聲稱來查夜裡幫會槍戰,以及上次發生在一品樓的暗殺。果然如新黛玉所料,他們懷疑這二者有關聯,當然他們什麼也查不到,問不出來。
滬西一棟花園洋房,這裡是同盟會的一個秘密機關。幾個男人坐在花園裡,像英國人那樣喝下午茶。
「黃先生,有人求見。」僕人進來說。坐著的人中間有一個是黃佩玉,他似乎正在作彙報。
「什麼人?」
「說是洪門師爺。」
黃佩玉馬上站起身來,和對面的人說:「瞧,我說得對吧?他准來找我。」
他跟著僕人進入前面的門廳里,快步往大門口走,親手打開門,「是師爺親自光臨啊!有失遠迎,請!」
麻子師爺神色陰沉,勉強應酬地笑笑,落座后不等寒暄,就說出來意:一個小兄弟,叫余其揚,今天天未亮在租界邊上被抓了,當時他沿著路邊跑,被人發現衣服上有血跡,正好趕上巡警,告發了。「這件事,非請黃先生大駕出面不可。」
黃佩玉鬆了口氣,不以為然地說:「一個小跟班,急什麼?如果是死罪難逃,這樣最好。各方面都得落幾個人頭,互相有點交代,就可以下場了。」
「他雖然不參與內幕,不過一直在常爺鞍前馬後照應,所知太多。萬一引渡給中國衙門,那種酷刑,誰也扛不住。畢竟好多條人命,弄得不好,整個上海洪門無法立足!」
他看見黃佩玉依舊不以為然,似乎怪他打斷了緊要的事,就加上一句:「黃先生到上海也是他接頭的,最好不會牽到你這條線。」
「我想起這個小跟班了。」黃佩玉站起來,走了幾步,沉吟半晌說,「這事有點難辦。此刻人在哪裡?」
「關在租界巡捕房的監里。」
黃佩玉把手搭在師爺的手腕上說:「好吧,師爺,此事讓我來試試看。洋人對上海的事情,說清楚也清楚,說糊塗也糊塗。正好我有個生意場上的英國朋友。不過洋人開口凶得很,何況這個小跟班又犯上命案。」
「銀錢上的事情好辦。」師爺說。
黃佩玉走到桌邊,親自給師爺倒茶水。一隻小小的烏鴉停在窗台上。他抬頭看了一眼,倒了少許牛奶,加一勺白砂糖,攪拌好之後,才恭敬地端給師爺。「師爺,來來,請品品這洋茶。」
師爺喝了一口,過了一會兒才點頭稱是。
幾個洪幫兄弟等在提籃橋監牢門口,兩個守衛的大兵推開大鐵門,從裡面走出衣衫襤褸的余其揚。他臉上有烏青傷痕,頭髮蓬亂,鬍子拉碴,髒得黏成綹團。門口有輛黑漆油光的馬車等著。馬車門打開,有人伸出手來把余其揚拉上去,他們擁抱在一起。
師爺做東,在新半齋菜館給余其揚壓驚。出席的都是洪門眾頭目,客人有黃佩玉、老三、老五,還有幾個心腹作陪。余其揚出現時,已經洗漱乾淨整齊,換過衣服。桌上茶酒菜豐盛,魚肉蝦都有,侍者還端上來蝴蝶海參和龍蝦。
師爺興緻很高,介紹這家店用豬骨魚刺雞骨熬湯做菜,味純,是養刀棒傷的佳品。
「早聽說了,今天借其揚的光,才有此口福。」黃佩玉說著,給余其揚夾菜,「來,嘗一點魚頭!這些日子看把你瘦的。多吃點!監牢里你虧著了,給你補一補。」
余其揚向黃佩玉跪地叩首,「小人性命是先生給的,大恩必報。」
黃佩玉扶他起來,舉杯說:「一個朋友一條路,一個仇人一堵牆。」
師爺舉著酒杯說:「常爺升天,上海洪門弟兄報仇時不怕刀子見紅,個個好漢!」他轉向黃佩玉說,「幸虧有黃先生鼎力相助,洪門大難復生,站住了碼頭。」
一席人向黃佩玉敬酒道謝,「黃先生給我們在上海灘掙足了面子!」
待大家祝酒完畢,師爺清清嗓子,突然嚴肅地說,洪門群龍無首也不行。常爺臨去之前,已經說了,黃先生是洪家子弟,三江五湖同門同宗。上海洪門這個局面,也只有黃先生能撐住。
這話太出人意料,下面人都很吃驚,低頭不語,或轉頭他顧,沒有人應聲。
黃佩玉看這場面,揚聲說道:「各位弟兄,上海是中國最大碼頭,只有常爺英雄蓋世,才能鎮住山座。我黃某輩分太淺,難當此任。」
大家依然不語,只有師爺說,上海不比內地,洪門輩分,早就亂了。幫會也得跟上潮流,選賢推能為首,不能拘泥舊例。
眾頭目依然沒有應聲,黃佩玉還是堅持推讓,師爺反覆勸講,好像是他們兩個在爭論。席間氣氛緊張起來。
最後黃佩玉站了起來,他向在座的人點點頭,說此事重大,要從長計議。他倒是有個「愚見」:公共租界工部局正要開設華董一職,他正在競取,希望得到上海洪門支持。「如果選上,必定帶攜各位兄弟。洪門基地,應移到租界立足,那裡才是真正的洋場十里,財源似海。如果不中,我黃某從此回浙江天台老家,退出江湖,歸耕田園。上海洪門山主之重任,當然就另請高人。」
師爺也站了起來,他語重心長地說:「畢竟是黃先生高瞻遠矚。進租界才能站穩腳跟!上海洪門,已經日漸路窄,只有進租界,才能鹹魚翻身,重振旗鼓。」
在場的頭目們看到黃佩玉自訂苛刻條件,而且無須當場決定,就紛紛轉開話題,等於默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