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鳳求凰廳里,常力雄和師爺面對面坐著,身後站著八爺和三個手下人。三爺走進來,他身材和常力雄一般高大,只是年輕得多,三十歲不到。凡是遇到可能會動武的事,三爺總是常力雄的主要幫手,而且手下有一批精幹的殺手,都是短刀短槍。


  「三弟,沒有必要動手。一切按洪門規矩來。」


  師爺說:「各位弟兄明白不?」


  「明白。」手下人齊聲說。


  議完事,常力雄走到走廊盡頭,進到小月桂的房間里。


  小月桂正在往頭髮上插鬢花,穿了一身墨綠色的衣裙。梳妝台上放了好些飾品,秀芳幫小月桂一個個挑試。窗外明朗的陽光投射進來,荷花翠鳥畫屏移到牆邊,房間顯得寬敞。


  秀芳知趣地離開了。常力雄從床頭取出他的小黑布包裹,打開來:是一把帶殼的手槍,他打開彈匣,扣上子彈;又從皮套里拔出匕首——洪門慣用的小刀。


  小月桂走到他身邊。常力雄問她:「你害怕嗎?」


  小月桂搖搖頭,坐在他身邊。


  常力雄一笑,告訴她,這把尖刀是上海洪門山主護身用的,山主當年以小刀會名義起事。他指著刀柄,「這是青玉鑲的,對著光瞧,可以看到刀鋒上暗刻『反清復明』四字。」他叫起來,「真是,這四字又放光了,好兆頭!」


  小月桂與常力雄頭挨著頭,看得入迷。


  常力雄把小月桂打量打量,自個兒掂量,自顧自地點點頭。他走到門口,讓李玉把新黛玉叫過來。


  兩分鐘不到,新黛玉就來了,李玉順便把茶水放上來,燒好水煙呈上來。李玉退出門去。常力雄吸著水煙,對新黛玉說:「你教月桂姑娘洪門規矩。讓她儘快學會!」


  「只有一天時間,明天晚上就要派你們倆用場。全部闖碼頭對證規矩,你必須教會小月桂。」


  新黛玉疑惑地問:「全套?她能記住嗎?」她的眼睛盯在小月桂身上,搖搖頭。


  「姆媽,你放心!」小月桂響亮地說,「凡是常爺交代的事,我一定能辦到。」


  第二天白日好像眨眼間消失,暮色籠罩之中,街上有龜奴背著出局的俏麗女子,在人群中匆匆走過。一輛黑車在一品樓書寓門口剎住,一位中年男子從車裡出來,他戴著一頂黑禮帽。租來的汽車,司機按照他的吩咐,把車開到一邊等候。他不用掏出懷錶看,就知道自己來得準時。


  在一品樓門口,除了往日短衫擼起的門衛,還有幾個穿長衫的人物。今天與往常氣氛不同。余其揚剪了頭,穿起漿燙過的長衫,臉色有點緊張僵硬。


  三爺在一品樓的大紅門前迎接那中年男子,照規矩,這個男子沒有帶跟班或衛士。三爺握拳作禮說:「黃先生,小人在此恭候多時,我堂山主有請!」


  黃佩玉點點頭,眼睛卻沒有朝三爺看,他站在門口四下打量了一下,帶著疑惑,選這麼個地方?明明是妓院,卻雅名書寓,一品樓書寓!他差不多要笑出聲來。


  三爺捉摸著他的心思,小心地解釋:師爺說此地居於華洋兩界之間,上下九流之中,可進可退,可上可下,對大家都方便,請黃先生包涵。


  黃佩玉絲毫不留情面,話來勢很兇:「心裡想的怕只是『可上可下』。你家山主不知我來路,讓我等了這麼多天,到今天還是不願意給足面子。」


  三爺知道這種事情輪不著他來辯解,可能此人就是沖著他這樣的角色說這種話,不至於馬上鬧僵。他只是說:「黃先生請,黃先生請。山主已經久等。」


  黃佩玉三十六歲,在上海男人里算個兒高的了。大褂外加一件皮背心,唇上留有修剪整齊的鬍子,帽后的辮子顯然是假的。他進門后將禮帽遞給余其揚,反而顯出氣質來,看來是個有閱歷有主意的人物。


  他的臉相卻一點不咄咄逼人,語氣也溫和了,帶著三分笑意,外表看很像一個書生,斯文儒雅。


  余其揚不由得多看了黃佩玉一眼。黃佩玉馬上明白是什麼意思,主動從懷裡掏出一把手槍,交給余其揚,然後舉起雙手。


  余其揚的搜身做得乾脆仔細,快速有禮,卻沒有漏過任何可能藏武器的地方,這是當保鏢的基本訓練。他格外謙和地說:「黃先生,得罪了。」


  裡面師爺大步迎上來,向黃佩玉拱手致意。師爺陪同他走上迴廊,樓梯口又有管家老五和老八分別行禮迎接,陪同到鳳求凰廳。


  待一行人的腳步聲到廳門外,常力雄在廳內高舉雙手做抱手禮。


  他神色嚴峻,眉眼之間似有殺氣。他沒有說話,更沒有請來人坐下。


  黃佩玉走進廳堂,舉雙手抱拳,兩人的眼睛相對,似乎在測試對方的內心。洪門山堂規矩,見生客先威后禮。黃佩玉早知道他要「過關斬將」,但沒想到這個有名的幫主常某人如此威儀懾人,不禁心裡稍有怯意,怕今夜會現出破綻。不過他臉上紋絲不動聲色,幾個頭目站在他身後,離他只兩步遠,隨時都可以把他撲倒。


  常力雄背後是一臉嚴肅的新黛玉。小月桂頭髮梳了個髻,一身素衣,除了手腕上有玉鐲,無其他佩飾,她靜靜地站在新黛玉的身後。


  突然常力雄朗聲唱問:「領香人來做什麼?」


  黃佩玉回答:「投奔梁山。」


  不等黃佩玉話落,常力雄又問:「何事投奔?」


  黃佩玉也不得不快接:「結仁結義。」


  「受何人差遣?」常力雄不讓對方有想一下的機會。


  「天差地遣。」


  「青幫轉洪門,鯉魚跳龍門。」常力雄幾乎威脅地說。


  黃佩玉說:「只有金盆栽花,哪有青紅分家?」


  聽到此言,常力雄揚聲大笑,聲震全屋,卻突然收住。他緩緩站起,架開手臂,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先將兩手附在胸前合攏,向左右分開,左右手拇指蹺起,餘四指抱拳;左手向後過頭不動,右手向前直伸,上下三起落;右腿前彎,左腿后伸,右手上下三起落;此後右手隨右腿收回,兩手過左肩合攏后,再向左右放下。常力雄的架步,動作舒緩,勁氣內斂,顯然是武功精到之人。


  黃佩玉沒有動,只是拱一下手,兩眼看著常力雄說:「前弓后箭,鳳凰三點頭。山主是『大』字輩,小子冒犯了,請恕罪!」黃佩玉轉過頭去,斜看常力雄身後站著的兩個女人問:「何處陰碼子?」


  新黛玉伸手攏胸,左右手各做「三把半香」,交叉於胸前,右腿跨前交叉於左腿。


  黃佩玉笑道:「原來是金鳳四大爺,失敬失敬。」他自己擺開身姿,做了一個架勢:右手握拳直伸,左手做「三把半香」,平於肩頭,放在左胸,做前弓后箭,鳳凰三點頭,后做收勢。


  常力雄大笑起來,說:「好好,山堂心腹,山堂心腹。」他一擺手,請黃佩玉坐下,算是過了頭上幾處關隘,已經可以以禮相待。


  他們坐下后,中間隔個桌子。小月桂麻利地端來早就備好的一盤瓷酒杯和酒壺,擺在桌上。常力雄伸出手來,拿過瓷杯,擺出一個奇怪的樣式。


  小月桂將酒壺拿在手裡,常力雄擺一個杯,她就斟一杯酒,兩人配合默契,將杯子一一斟滿,黃酒的香氣飄滿屋裡,而桌上出現的是一個「七星劍陣」。這是認明洪門弟兄的三十六陣勢之一。


  黃佩玉只是看著,臉上沒有任何錶情,心裡喜憂毫不顯露。等小月桂把壺放回到盤裡,他才伸過手,把底端兩側的杯子移到中間。


  他取當頭第一杯自飲,飲完后,才不慌不忙取第二杯端奉給常力雄。


  移酒,飲酒,奉酒,都沒有半點滴漏,常力雄臉色寬容多了。接酒飲了,放下酒杯,常力雄似乎尚有餘興,看這個海外洪門是否還頂真講究幾百年洪門的規矩。他伸手又擺了一下酒杯,開始笑眯眯地瞧著。小月桂馬上把兩個空杯斟滿酒。常力雄把兩個杯子一一挪動位置。


  這是「七星劍陣」延伸第二勢,已屬幫門內瑣碎規矩,只有長年在幫內跑聯絡的人物,才能不僅記得住各種陣勢,還記得住延陣再戰之勢。


  屋子裡的人瞧著黃佩玉,黃佩玉知道這是關鍵的最後一招了。洪幫以反清復明為宗旨,准賴不準混,對外可以抵賴,卻絕對不準外人充混,必須嚴格盤問,以防間諜打入組織。青幫不犯上作亂,極力擴充,對外人就正好相反,准混不準賴。


  黃佩玉此時卻有點心怯,好像是左右兩端的杯子不可取,好像又不是。畢竟他只是強記的。這時無法再猶豫,只能冒險一試。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他的手上,虎視眈眈。在他這麼略緩了幾秒鐘之間,小月桂看到常力雄已滿臉殺氣。


  黃佩玉感到全場人的眼光都發綠,他的腳都在發抖,正要取最尖端的一杯,突然眼睛的餘光看見小月桂向他眨了一下眼。他立即明白錯了,取倒數第二杯自飲,並安詳地將手移向中間一杯,端起來,奉贈常力雄。


  常力雄接酒飲下,高興地笑起來,連連說:「妙極,陣破得好!」


  黃佩玉鬆了一口氣。小月桂不由自主望了一下房外的天。那天色暗黑得快,陰沉沉的,似乎已有細雨在飄落,她左眼皮跳了一下。


  常力雄不再懷疑黃佩玉的洪幫身份。他面帶笑容,說出的話依然滿是切口:「一個山頭一隻虎。」


  黃佩玉說:「人是一口氣,佛是一爐香。」


  常力雄快說:「只打九九,不打加一。」


  黃佩玉舉手做拱,似乎在作總結:「千錯萬錯,來人不錯。」


  常力雄這才真正放心地開懷大笑起來,屋內的眾人,到這時也全部鬆了一口氣。常力雄問黃佩玉,這麼說,孫中山本是洪門頭領?


  黃佩玉身體略往桌前一傾,說中山先生是洪門致公堂「一步登天」的五爺,敬仰常爺,特派他來拜見,洪門三百五十年,流血擲頭不變之志向,成功在此一舉,天下英雄盼常爺登高一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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