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新黛玉坐了下來,給常力雄燒煙。她說,常爺看上一個丫頭,她竟然跑了!不拿家法處置這個不知好歹的賤貨可不行!
常力雄反倒說,不要逼她。不情願的事情,沒有意思。
新黛玉奇怪地看著常力雄,拖長調子譏諷他,「常爺現在泡妓院,也講個情調!講個洋式戀愛!世道真變得快。」
常力雄拍拍她的臉,「我跟你多少年來,難道沒情沒調?」這話讓新黛玉雙眼立即濕了。
他站起來望望窗外,像是解釋,又像是責怪,說其實最近他忙得連西施都不會多看一眼,今天全怪新黛玉介紹推崇,不然哪會起這個意。這時,青年後生走上樓來,他看見了,便讓新黛玉暫時離開,他要借她這地方,商量個事兒。
新黛玉知趣地離開房間,心裡直對自己冒火。她是做女色生意的,有家報紙甚至叫她「天下美色總管」,二十年前上海評四大名妓時,她出盡風頭,不僅因為自己美艷絕倫,還因為能說出一大套女人經——什麼樣的女人才叫絕色佳人,品位高雅,才貌雙全。她今天可能把這個丫頭的醜態說多了,惹常爺惱了。
真糊塗了?她捏了一把自己的腿,問自己是否噩夢纏身。
常力雄到過道上,招呼迎面而來的余其揚:「阿其,怎樣了?」
余其揚一身黑衣打扮,辮子盤在帽子里,腰裡彷彿帶著手槍短刀之類。他快步走到常力雄跟前,朝他鞠一個躬。
他們倆走進內房,把門合上,余其揚才說:「三爺回來了,把日本來的黃佩玉接到。這個黃佩玉說怕十六鋪人多眼雜,住到了租界里的加而藤路。」
常力雄回到床幾邊,說租界其實不一定安全,洋人眼線多,打聽周密。他們一旦想管,卻是一拿一個準,說是不理華界官府引渡要求,可以用刑事名義引渡。倒是上海道台衙門,對各種勢力一向糊塗。
余其揚本想說話,被常力雄用手勢止住,剛才他那番話只是給這個小心腹傳授一些做事的經驗。他回到正事上:「師爺怎麼說?」
「師爺說,常爺開的條件——要求上海青幫歸洪門指揮,早就傳過去了。那個黃佩玉下午說這條件無法考慮,不僅他指揮不了青幫,連他的上司孫中山也指揮不了青幫。」
常力雄說:「這麼說倒也有道理。」
余其揚對常力雄說,師爺叫他來,就是為了稟告常力雄,今天晚上姓黃的忽然話頭有變化,說是一切好商量,只要談得攏,洪門與同盟會是一家,青幫服從同盟會,也就是服從洪門。那個黃佩玉一直在說自己是洪門弟兄,說一旦有事,只有洪門自己人才真正可靠。他很感激常爺派人從日本一路護送他到上海。
「終於說了句像樣的話。」常力雄站起身來,「不過空話中聽不中用。具體條件呢?」
常力雄走到窗口,彷彿是對余其揚說話,實際上是自己在沉思。
他知道革命黨人想抓住洪門的力量,準備起事。他對余其揚說:「你讓師爺私下看緊點,談判卻悠著點。看這口氣誰能憋得過誰。」
「那麼我現在就去告訴師爺?」
「明天上午去告訴他吧。叫他跟對方再打一陣太極拳。」他拍拍余其揚的肩膀,「阿其,你做事認真,很好。坐下喝杯茶。」
余其揚謹謹慎慎坐下:「是,常爺。」
常力雄笑了,說你這個小子怎麼連輕輕鬆鬆說話都不會?不過也好,吃我們這一行飯,就是要時時眼觀六路。你十七歲了,這一品樓全是美人,我看你娶個什麼娘子吧。
余其揚不好意思了,說:「常爺,我還沒有到娶娘子的年齡。」
聽了這話,常力雄仔細端詳起余其揚,這少年頭腦機靈,身手敏捷,不像江湖上人物,倒像是當官的料子。看來五年前把這個書寓里干粗活的小打雜收為跟班,送他去讀書,還真是對的。「好,有出息,以後有你出人頭地的時候。」
余其揚站了起來,「常爺的恩情,阿其我沒齒不忘。」
「行了行了。」常力雄滿意地看著他,說,「去吧。」
午夜之後很久,整個院子才消停下來。小月桂躺在床上卻怎麼也睡不著。她穿上衣服,輕輕推開房門。月光下,池塘中的金魚像團神秘的火焰。聽說這棵桃樹吊死過一個姑娘,鬧鬼來著,白日也少有人敢從樹下過。新黛玉卻不讓砍,說死了一個人就砍一棵樹,這院子別長樹了。
小月桂卻感覺這是個好地方,清靜。她聽見了咳嗽聲。那邊樓上有個影子,像在窺視,待她躲到樹后,定眼去瞧時,卻不在了。
小月桂看到常力雄下樓來,好奇心促使她走出暗處,故意站在一盞燈籠下。新黛玉關切的聲音從樓上傳下來:「常爺,走好!」
兩個保鏢跟著常力雄,一前一後。門外的馬車早就等著,那裡也有保鏢。
常力雄看到小月桂,停了停腳步,只那麼幾秒鐘,什麼也沒說就從她面前走過去了。
小月桂呆在原地,看著他的馬車消失在黑夜裡。小月桂很生氣,她回屋躺在自己的床上,臉朝下陷在枕頭中,想起自己到上海的第一天。
他們一行人從過江渡船上下來,就在十六鋪叫了馬車。
街上熙熙攘攘的,似乎要人擠人才能通得過。小月桂趁新黛玉不防備,跳下馬車來,走著路,興奮地四處張望著。馬車還是走走停停。
余其揚也跳下馬車。
一群洋水手從輪渡上下來,已喝得半醉,正在亂吼亂唱亂竄,往前面的妓院走。新黛玉一路上都在提常爺。小月桂終於忍不住了,好奇地問:「誰是常爺?」
新黛玉指指對面街上的茶樓:「不就在那裡!」
小月桂仰起頭,茶樓的窗口,兩個男人在那兒。正在往下瞧,說著什麼。她忍不住又問:「哪一個是常爺?」
新黛玉把自己額前的一縷頭髮往後壓,壓在耳根后:「常爺呀,上海灘老大,跟你八輩子碰不著邊。」
彷彿一切皆是個夢。現在她碰著常爺的邊,而且要成為他的女人,她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翻來覆去都合不上眼睛,心事重重。
大清早,下人們開始忙碌,小月桂剛匆匆梳洗完,新黛玉已經站在丫頭們的房門口,冷眼命令她:「跟我來!」
有男佣在掃天井,昨夜風起颳得滿地是樹葉,竹掃帚在石塊上發出唰唰響聲。小姐們還沒有起床梳妝,整個院里就不讓有人大聲,日上三竿,仍能聽到清脆的鳥語。
新黛玉叫上小月桂,也不說什麼,只讓她跟著。要走得比新黛玉快,當然不難,要不緊不慢落在後面一步,卻不容易。
推門進去,早有兩個女人垂手而立,長得清清爽爽。她們似乎在院里見過,不太熟。一品樓的規矩,丫頭娘姨之間不準太親密。
新黛玉指著一個高個兒二十八九歲的女子說:「這是娘姨李玉,」她頭微微一轉,看著那個年輕的女孩說,「那是秀芳,比你大兩歲。從今天起,你們倆專門伺候月桂小姐。」
「是。」李玉和秀芳同聲答道。
小月桂聽了這話,明白她真成了一個被服侍的「小姐」。新黛玉果然依著常爺所說,給她按書寓姑娘的身份準備起來了。她感覺心裡有點熱,頭也有點暈。
她打量這屋子,雖說只是一個單間,不像別的小姐是兩房套間,但是似乎比那些房間大,不管怎麼說都不算差。有一個荷花翠鳥畫屏,把房隔了一下。一床被褥枕頭墊子,疊得整齊;三面框鏡架掛在一邊的梳妝台上,梳具粉盒口紅脂粉眉筆,一應俱全;竟然還有玻璃吊燈和自鳴鐘,窗帘錦緞亮麗,垂著漂亮的流蘇。
「你看,比待其他小姐還闊氣。」新黛玉看著小月桂問,「姆媽對你好不好?」
「謝謝姆媽。」小月桂趕緊說。
「別哭喪著一張臉,你不是很會笑嗎?」新黛玉說。
小月桂垂下眼帘,不作聲。還不知道要為這種一輩子從來沒有過的奢華付出多少代價,她心裡正五神不守。
新黛玉心裡哈哈一笑,只當沒看見她的表情,對李玉說:「等會兒領大師傅到月桂小姐房裡,給她做幾件像樣的衣服。咱們書寓的臉面,姆媽節吃省用,也得綳起來。」她想了一下,「也不知道這個常爺定在哪一天來做這個事,你們每天都要準備好。這個大老虎說來就來,來了,就要吃人的!」
小月桂臉色都變了,她知道新黛玉是嚇唬她,但是這取笑似乎有點真。
新黛玉笑了起來,「常爺吃了吐出來的女人,個個都是隔一夜漂亮十倍,跟花朵一樣,瓣瓣都新鮮著呢。」
小月桂去掉了丫頭的裝束,換了一身麥綠嫩藍,與以前判若兩人。
她幾乎沒法相信,鏡子里的富貴小姐,是那個每天打掃豬圈渾身髒兮兮的姑娘。
在鄉下種田時,她經常跟糞便打交道,臭不可忍,有時弄得一身都是。到一品樓后,早上她在糞車到之前,負責從小姐房裡把馬桶拎出來。那些馬桶蓋得嚴,封得死,洗凈后熏過香,但一樣是屎。現在由別的丫頭做這事。
一旦做了小姐,事事有人伺候,鋪床疊被由別人做,梳頭也不必自己動手。她生是丫頭命,很不習慣,閑得難受,連手都沒處放。
秀芳勸她學繡花,她想想,便讓秀芳去買帖墨毛筆回來,鋪紙在圓桌上寫字。父母去世之前,她開過蒙,只是好久沒有摸過筆墨,心中發怵。
這麼過去了一周,也不見常爺露面,小月桂忍不住了。她坐卧不安。走到迴廊上,看見新黛玉一人在房間里嗑瓜子。小月桂經過門口時,新黛玉聞聲轉過頭來,臉上有一種奇怪的微笑,比一臉冰霜還叫小月桂周身不舒服。
李玉比她大十多歲,見過世面,她勸小月桂說:「得等,值得等。常爺是洪門老大,上海灘一隻鼎,其他姑娘想高攀,也攀不上。常爺也是英雄好漢,萬人敬仰,跟上常爺會在萬人之上。」
當小月桂經過新黛玉的房間時,新黛玉叫住她,說:「明天起個早,帶上李玉和秀芳。我們去城隍廟。」
第二天她們四人坐了兩輛馬車,去城隍廟拈香拜佛。
大清早,石板路上馬車如雲,艷裝的風塵女子裙裾邊系著小鈴,處處聽見悅耳的鈴聲。
快接近城隍廟,街上熱鬧得像趕集市,他們一席人乾脆從馬車上下來,走過去。江湖藝人在表演吞劍耍扯鈴,在小孩子的身上箍緊銅絲再踩肚子,小月桂馬上把目光轉開。一個接一個的小吃攤,鹵鴨小籠包子香傳幾條街,燒田螺誘人口水。
就在這時,小月桂看見余其揚急急走過,不太像是從廟裡出來的。
她馬上想到這個阿其肯定知道常力雄在想什麼。她大步趕過去叫他:「阿其!」
余其揚沒聽見,在人群中幾閃就不見了。她轉幾個身,又發現了他,追了上去,他正在等一輛馬車。
「阿其。」她想說的話,卻未能說出口。
余其揚當沒有聽見。
她的臉馬上漲紅了,對他說,她是小月桂,問他怎麼也不到一品樓來了!
余其揚這才掉過臉,冷淡地說:「是你!真是太巧。」他跳上馬車,說是有急事,就讓馬車夫開路,消失在人群中。
小月桂馬上明白這阿其有意裝作不相識,她面子上下不來,心裡惱火。其實她並不想逼出一個關於常爺的答覆,不料常爺的下人卻躲鬼一般躲著她。她愣愣地站在街頭,沒有動,心裡從來沒有這麼難過,好像落進水潭,一沉到底。
李玉追了上來,「原來你在這兒,急壞我了。」
小月桂勉強一笑,問李玉是不是姆媽以為她跑了?李玉眼尖,瞧見遠處坐在馬車裡的余其揚,「原來你遇見這孩子。」
李玉帶著小月桂過九曲橋,一邊告訴她:余其揚是在一品樓生的,聽說他生母是個小姐,生父不知道是誰。他的生母後來姿色衰敗,不能待在書寓里,只好到別的妓院做幺二,甚至做野雞,不再露面,最後落到音信全無。這個孩子卻被服侍他母親的娘姨丫頭留養下來,稍微長大,就在妓院里打雜,做下手,做別人稱為「小龜」的角色。
小月桂關切地問:「他媽媽再也沒有出現過?」
「多半早已亡故了吧?死前恐怕已經淪落不堪,不能再來見他。唉,做這一行活不長!」李玉嘆口氣說,「哪怕往最好的地方想,妓女有個從良好結果,也不敢提起有個『野養』的兒子。恐怕這做母親的早就死了這條心。」
這麼說,那阿其也蠻可憐,跟她一樣,滿世界沒有一個親人。她對他的那份怨氣全消了。像他那樣索性不等什麼人,倒也活得乾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