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那人竟似對軍營極為熟悉,腳下不停跑了一炷香時間,兩人早從守衛稀疏的一角出了大營。又跑了一刻,到了營外密林,身後已無追兵聲響,那人才忽然站定,朝步千洐一抱拳,掉頭就走。步千洐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十三你……」


  他卻揮開步千洐的手,一言不發地隱入夜色里。


  十三重新踏上馬車時,只瞧見唐卿蜷縮而卧的背影。親兵小聲稟報,說元帥天明時剛剛睡下,已命軍隊往東北方向繼續行進,與三百裡外的君和大軍會合。


  十三便也抱劍靠著車壁睡著了。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他睜開眼,便見唐卿裹著狐裘,臉色蒼白而暈紅,黑眸溫和清亮,面前擺個棋盤,正專註地左右手互弈。


  十三掀開車簾說:「葯。」煨好的葯很快送進來,唐卿就著他的手喝了,甚至未抬頭瞧他一眼。約莫葯太苦,唐卿微微蹙眉,十三從懷裡掏出幾個嫩紅的小果子,送到他唇邊。


  唐卿這才抬眸看了他一眼:「哪來的?」


  「摘的。」


  「昨晚出營時摘的?」


  「……」


  唐卿拈起一個果子,慢條斯理吃了,將果核一扔,淡淡道:「你犯了軍紀。」


  「嗯。」


  唐卿手指敲了敲案幾:「即使是我的弟弟,也不能放肆如此。」


  「你會殺他。」十三默默道,「你騙我。」


  唐卿盯著了他片刻,忽地笑道:「沒錯,你很了解大哥。昨晚要是擒住了他,我必除之而後快,絕不會似趙魄,養虎為患。」


  十三抬頭,神色平靜,那模樣彷彿在說,我問心無愧。


  唐卿話鋒一轉道:「知道當日趙魄派人來時,我和父親為何要幫青侖嗎?」


  「不知。」


  唐卿眸色深沉、語調平和:「與君和相比,胥就像個千瘡百孔的老人。胥人注重門第,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胥帝鐵腕治國,窮兵黷武,對百姓何曾有過一絲一毫仁義之心?甚至還有奴隸制如此匪夷所思的存在。於胥人看來,青侖奴或許襯託了他們的高貴,於我看來,卻是逆天而行、必受天譴。我幫趙魄,不是因為要從中漁利,而是不忍看青侖世代為奴。」


  十三點點頭。唐卿又道:「我告訴你這些,是想讓你知道,或許你的兄弟步千洐是個好人,他背後的大胥,卻是個已經腐朽的國家。我說君和必勝,不僅僅是因為兵力強於胥,而是因為民心所向。所以,你知錯了嗎?」


  十三沉默片刻,點頭:「錯了。不悔。」


  唐卿不怒反笑,平靜地點頭:「好。來人!」


  親兵掀開車簾。


  「綁了。」唐卿垂下眼眸。


  親兵略有些遲疑,唐卿目光冷冷掃過去,親兵不敢再猶豫,上前抓住了十三。十三站著不動,固執地看著唐卿。


  唐卿喝了口熱茶,慢悠悠地說:「想要我諒解你也可以。我已安排好親事,回承陽后,立刻拜堂成親,綁進洞房。一年內生下兒子,我便不再計較你今次的大錯。」


  十三沉默不語,唐卿一擺手,親兵將灰頭土臉的他押走了。


  天明時分,步千洐與破月等人成功會合。大伙兒看到弩機,均十分高興。


  步千洐料定唐卿不會追擊,故隊伍行得並不快。他與破月共騎,讓她靠在懷裡休息。


  破月歪著頭,舉著手裡的弩機,嘆道:「君和人實在厲害,新武器層出不窮。可惜我……唉。」


  步千洐沒太在意她的話外音,只點頭道:「今次盜得此弩,實乃意外之喜,回頭交與大將軍,令工兵營加緊複製。」


  破月靜了靜,還是直言道:「阿步,大胥的武器與君和相比,輸在人才上,輸在機制上。也就是說,輸在根本上。絕不是一兩種武器的仿製,就可以追平的。」頓了頓又道,「你今後用兵時,須得加倍謹慎。」


  步千洐將她摟緊,柔聲道:「我正是如此想的!兵器固然厲害,但我今後謹慎指揮用兵,未見就會輸。呵呵,月兒懂得如此多,有你做軍師,為夫自當一日三省吾身……」破月失笑罵道:「油嘴滑舌!」


  步千洐又將昨日自己險些被擒的事,低聲說與她聽。破月大吃一驚,他笑問:「你猜,救我的是誰?」


  破月失聲:「十三?」


  步千洐點頭。破月臉色一變:「那昨日那邊領兵的是……」


  步千洐嘆息道:「可惜我手中兵馬太少,他又有神兵利器。否則擒了這小元帥,北伐可算成功了一半。只不知十三會否被責罰?聽說唐卿治軍甚嚴,他卻出手相助,我甚是對他不住。」


  破月腦海中浮現十三沉默而可愛的模樣,不由得感嘆:「要是不用打仗多好?」


  步千洐沉默不語。


  這時,前方一親兵忽然衝過來,急急撲到馬前,大喊道:「將軍!前方五十里,發現數萬人大軍!正朝我急行而來!」


  眾將皆驚,步千洐挑眉:「是敵是友?」


  親兵高聲道:「他們……打著青侖王旗。」


  步千洐和破月同時失聲:「小容!」眾將亦驚喜萬分:「是青侖王!」


  步千洐一怔,驟然大喜:「小容竟然來了!實在天助我也!命全軍即刻掉頭急行,追殺唐卿!立刻通知青侖王,讓他加快行軍,與我對敵形成合圍之勢!速去!」


  慕容湛出現在此處,並非偶然。


  早在他赴青侖之初,皇帝便下了密旨,讓他抓緊練兵,輔佐北伐。雖然皇帝如今對他極為疏遠,但涉及軍務大事,依舊釘帽分明。及至最近,唐卿揮師南下,北伐大軍停滯不前,皇帝便想到他這一支生力軍,派他領五萬青侖兵出征。


  他三日前剛與趙初肅會合。然而久等步千洐不至,他預感到路上必然出了差池,便向趙將軍請了軍令,提兵前來接應。


  此時,他一身銀甲立於馬上,聽步千洐親兵說明緣由,亦是驚喜:「唐卿便在前頭?傳令,照步將軍說的辦!務必生擒唐卿!」


  兩個時辰后,他親率前鋒,順利與步千洐后軍會合。此時正值午後,秋日高艷,面前是一片連綿而枯黃的丘陵,遠遠望去,可見黑色胥兵與赭色君和兵在山腳殺得正厲害。他遠眺片刻,很快看到前方步千洐的將軍旗,立刻策馬過去。


  待到跟前,果見步千洐和破月二人立於馬上,神色沉肅。


  「大哥、大嫂!」慕容高聲喚道。兩人同時回頭,俱是一臉喜色。步千洐立刻策馬迎過來,笑道:「小容,你來得正好。唐卿人馬就在前頭,你帶了多少人馬?」


  「三萬。」


  步千洐臉上的笑容驟然放大。


  當親兵來報,胥兵掉頭追了上來時,唐卿略有些驚訝:「莫非步千洐有了援兵?趙初肅派人過來了?」


  親兵當時還未見青侖兵馬,搖頭:「還是那些人馬。」


  唐卿沉思片刻,搖頭對身旁的唐熙文道:「不對。此處距離我東路軍大營不到兩個時辰路程,步千洐若無生擒我的把握,必不敢追。傳令,留五百人斷後,全軍急行,半個時辰后,若是擺脫不了胥軍,全軍化整為零,躲進深山,兩日後東路軍大營會合。」


  唐熙文駭然:「元帥不可!若是化整為零,誰保護你的周全?」


  唐卿傲然道:「唐家軍是我父心血,豈能被他盡數擒了?步千洐想抓的是我,化整為零你們必能逃脫十之八九。然他想抓我,也沒那麼容易。快,傳令!」


  親兵領命去了,唐熙文拔出長刀:「元帥!屬下必定護你周全脫身!」唐卿點點頭,想起一事,忽道:「把阿荼帶過來。」


  十三被鬆了綁,重新回到馬車上。他依舊沒什麼表情,坐在唐卿對面垂頭不語。


  唐熙文親自驅趕馬車,于山地疾奔。車體極為顛簸,唐卿一下子東倒西歪。十三立刻起身坐到他身旁,抓住他的胳膊,護住他周身。


  「十三,昨日未殺步千洐,今日,他來殺我了。」唐卿淡淡道。


  十三悶悶道:「他若殺你,我必殺他。」


  唐卿聞言忽地一笑:「那也不必。你只須按我說的辦,咱們便能脫身。」


  雖有數萬人圍山,亦不能做到滴水不漏。步千洐心思縝密,知道東北部便是君和東路軍大營,唐卿必逃往這個方向。於是他與破月提氣全速飛奔,最先到了東面山谷。


  兩人正要查探路上是否有唐卿車駕軌跡,便聽得馬蹄聲車軲轆聲遠遠傳來,兩人心頭一喜,暗道:「來了!」


  兩人躍起藏於高樹上。過了一會兒,便見一中年將軍驅八馬大車,朝林子邊緣狂奔而來。


  步千洐提刀一躍而下,那將軍大吃一驚,揮刀便擋。步千洐飛起一腳,將他踢下馬車。破月緊隨而上,將刀架在他脖子上。


  步千洐刀尖一翻,將門帘挑起,忽地神色一怔。


  破月見他表情有異,探頭過來,也是愣住。


  地上的唐熙文大喝道:「步千洐,難道你是忘恩負義恩將仇報之人?我護送小少爺脫困,小少爺不是軍中之人,你放是不放?」


  原來車裡坐著的,竟然是十三。只見他面色蒼白,額頭陣陣細汗,胸口衣襟上全是鮮血,竟似受了重傷。而他抬起蒼白的臉,看著步千洐二人,只淡淡道:「讓路。」


  步千洐與十三對視片刻。十三伸手拔劍,步千洐卻轉頭躍下馬車,抓起唐熙文,扔回車上。破月隨他躍下,亦是沉默不語。


  「追!在那兒!」不遠處的林中,傳來嘶吼聲。


  「走!」步千洐低喝一聲。唐熙文看了他一眼,揚起長鞭,馬車再次疾行,飛快地逃進前方林中,行得遠了。


  「車裡還有另一人的氣息。」破月低聲道。


  步千洐收刀回鞘,沒吭聲。


  破月握住他有些冰冷的大手:「我覺得你做得對。」步千洐面色有些陰沉,抬手摸摸她的長發。片刻后,大胥的追兵已趕了上來,他低聲道:「此事不要告訴小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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