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電光火石間,一道刀光電閃雷鳴般從天而降,凌空斬斷步千洐背後的奪命箭矢!步千洐後背一熱,怔然回望,卻只見破月纖瘦的身子與自己緊貼。她背對著他,只能看到一縷黑髮自髻中散落,靜靜垂在雪白的臉側。


  兩人來不及說任何話,又一輪箭雨從四面八方襲來。若說之前步千洐置生死於度外,此刻卻無論如何都不肯死了。


  要帶她逃出去。這念頭像是火種,幾乎將他全身的血點燃。戰鬥了許久的身軀原已疲憊,此時陡然精神大振。他厲喝道:「走!」提氣欲沖,卻驚見破月背對著自己,一動不動。


  她晃了晃,身子緩緩向後倒去。步千洐彷彿感覺到腦子裡有什麼東西,也隨著她的倒下而斷裂,慌忙抬手,將她抱住。卻見她右腰一支長箭對穿,手腳各處更是有無數深淺不一的傷口,鮮血早將她的月白襦裙盡染。她掉頭殺入重圍,早已傷痕纍纍筋疲力盡。腰上這一箭,正是方才救步千洐時被暗箭所傷。


  無數刀鋒槍尖已逼了過來,數千青侖兵嚴陣以待,只要兩人稍有異動,便會被刺個對穿。可步千洐根本不管,抱著破月緩緩蹲下,只見她眸色悲傷、面色煞白,聲音有些無奈:「阿步……」


  「我在這裡。」步千洐丟了鳴鴻,緊緊將她抱入懷裡。


  破月欣慰地笑了,倚在他懷裡,發覺自己什麼也不懼。


  方才在林子邊緣,見他義無反顧地折返,她竟然一點都不驚訝,一點都不怨他再次丟下自己。將軍百戰死,她對自己說,多麼豪情悲壯的言辭。可從沒人說過,對將軍愛之入骨的女子,又該何去何從?

  她只知道,她不要他死。


  數步外,趙魄連滾帶爬,灰頭土臉。他傷勢並不重,在親兵攙扶下站起來,喘著粗氣吼道:「綁了!」


  地牢里陰暗潮濕,步千洐靜坐在污黑的地面,手足上都有碗口粗的精鐵鎖鏈,將他拴在牆壁上,只能在方寸之地移動。


  被俘當日,就有軍醫為他診治,他自然不會拒絕。如今數處大小傷口開始結痂,已無大礙。


  可他沒有破月的消息。


  他想得十分清楚:若是破月不幸去了,他生無可戀,自會忍辱負重,直至殺死趙魄、平定青侖叛軍,便隨破月而去;若破月活下來,定被趙魄利用,威脅他投誠。若換了旁人,他或許有辦法虛與委蛇情義兩全,可趙魄生性謹慎狠辣,只怕會逼得他毫無退路。


  不過趙魄不殺自己,必然有所圖謀。天無絕人之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如今已是第五日,他看著頭頂小窗月光稀疏,面上不動聲色,實則心急如焚。


  正在這時,牢中響起凌亂的腳步聲。步千洐精神一振、暗自戒備——來了。


  數名親衛持刀保護,趙魄緩緩走到了牢門外。親兵搬來桌椅,布置豐盛的酒菜。趙魄款款坐下,也不看步千洐,舉杯獨酌,神色悠然。


  比起一年前,如今的趙魄可謂改頭換面。黑色錦袍玉帶,頭戴金冠,腳踩鹿皮靴,儼然帝京貴人。只是多年奴隸生涯,令他英武的面容飽含風霜,看起來更像戎馬一生的將軍梟雄。


  步千洐雖對他毫不畏懼,聞到酒香,卻是暗咽口水。趙魄似察覺到他的饞意,給親衛使了個眼色。親衛從食盒中拿出些酒菜,擺放在步千洐面前。


  步千洐也不廢話,拖著沉重的鐐銬,拿起酒壺,仰頭咕嚕嚕一飲而盡。放下酒壺,眸色舒展:「好酒。」


  趙魄放下筷子:「義弟喜歡,明日便將我搜集的數百壇美酒搬過來。」親衛恭敬答是。步千洐面色平靜:「既叫我聲義弟,不知你將弟妹如何了?」


  趙魄笑道:「放心,她好得很。她若有事,我今日跟義弟還有何談的必要?」


  步千洐眸色冷淡,但飲不語。


  牢中武士們退得乾乾淨淨,只餘數十名親衛。趙魄看著步千洐:「當日我在青侖城外所言,誠意不變。只要你棄暗投明,今後兄弟二人共坐河山,豈不暢快?」


  步千洐將酒杯一丟,淡淡道:「先讓我見她。否則什麼都不必談。」


  趙魄見他神色堅決,也不氣惱,笑道:「夫婦情深,令人感動。罷了,我也不想多費口舌。來人,將顏破月帶上來。」


  步千洐眸色一震,一下子從地上彈起,上前兩步,卻被鎖鏈阻住。他舉目張望,神色倏然大變——兩個青侖兵抬著擔架,緩緩從陰暗的過道步出。擔架上那人俏容煞白,雙目緊閉,不正是破月是誰?

  「月兒!」步千洐奮力一掙,鎖鏈哐當巨響,可破月似是昏迷,眉頭輕蹙,沒有睜眼。她的臉毫無血色,比幾日前還要虛弱憔悴許多。步千洐心頭怒火熾烈,緊盯趙魄:「你將她如何了?」


  士兵將破月放在地上。趙魄道:「她的傷勢,說重不重,說輕不輕。軍醫說,已是第五日,過了今晚再不醫治,內力再深厚,也無活路。」


  想到破月這幾日受盡傷痛折磨,步千洐心如刀絞,按捺怒火道:「你要怎樣我都答應,立即替她醫治!」


  趙魄眼睛一亮,笑容加深:「義弟快人快語,果然真英雄。本王也不叫你為難,只要你立誓拜我為主,供我驅策,我保你與弟妹一輩子美滿夫妻,榮華富貴,決不食言。」


  「好。」步千洐面沉如水,沒有半點遲疑,「我步千洐今後便是趙魄之仆,一世聽候差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若違此誓,叫我五雷轟頂、身首異處。快救她!」


  趙魄笑笑,片刻后,一名老軍醫走到破月跟前,蹲下開始治療。步千洐鬆了口氣,目光始終鎖在破月身上。


  趙魄卻笑道:「口說無憑,千洐,你要如何證明自己的誠意呢?」


  步千洐心頭冷笑:「你要我如何證明?」


  趙魄搖頭:「義弟是多麼聰明的人,只怕今日我救了弟妹,他日你翻臉比翻書還快。就算你投了我,他日有誠王做靠山,天大的枷鎖你都能洗脫。」他這麼一說,軍醫又停下手中動作,站了起來。


  步千洐隱約看到破月腰上袒露的一小塊蒼白肌膚,深深的傷口血流不止,而她嚶嚀一聲,蹙眉咬唇,似乎極為痛苦。他強行將目光移到趙魄臉上,冷笑道:「你既不信我,到底要如何?」


  趙魄淡笑:「去殺個人。」


  步千洐神色一震。


  趙魄道:「我自不會叫你去殺皇帝。以你性情,只怕寧願與破月殉情,也不肯對皇帝動手。這樣吧,你去殺了趙初肅。他就在距此不遠的湖蘇城。五日之內,將人頭帶給我。」


  步千洐心頭一震,趙魄此計甚毒,殺了趙初肅,再傳出步千洐叛變的消息,北伐軍勢必軍心大亂;而他步千洐,即便不投靠青侖,今生今世也不能容於大胥了。他心中一時沒了計策,便想多拖得一日是一日。


  「好,我答應你。」他答得毫不遲疑,話鋒一轉道,「只是趙初肅身旁高手如雲,要想取他人頭並非易事。若是一擊不得手,再難成事。五日太短,半月方能成事。」


  趙魄看著他輕蹙的眉,知道他說的是實情,便道:「最多十日。」


  步千洐猶豫片刻,點頭。軍醫這才繼續替破月治療。


  過了半個時辰,小兵將煎好的葯送來,軍醫撬開破月的嘴讓她服下,起身道:「夫人的傷,再過十天半月,應無大礙。」


  步千洐依舊沉默地盯著破月,靜如雕塑,彷彿對一切都不關心。


  趙魄見他神色凝重,眸中愛意篤深,對他的決心又信了三分。笑道:「當然,你不要拿假人頭來矇騙大哥。我與趙初肅交手數次,更有他手下降將。你若玩半點花樣,我這嬌弱的弟妹,便只能……」


  步千洐心念一轉,冷道:「若我殺了趙初肅,你卻不放月兒,又該如何?」


  趙魄正色道:「本王以真神之名起誓,若步千洐殺了趙初肅,我必毫髮無傷地放了顏破月。若違此誓,教我子子孫孫淪為奴隸,靈魂墮入地獄。」這對於青侖人來說是很嚴重的誓言了,步千洐卻搖頭:「不成,大哥翻臉亦比翻書還快。小弟如何敢信你?只怕我殺了趙初肅,你轉眼再殺了我二人,真是輕而易舉。」


  這話本是趙魄說他的,如今被他如數奉還,趙魄不怒反笑:「那你要如何?」


  「我不能將趙初肅人頭送回軍營,你的騎兵著實厲害,我算領教過了。咱們另約個地方。待月兒安全脫身,我了無牽挂也已不容於大胥,自當忠心追隨你。」步千洐道。


  趙魄聽他說自己騎兵厲害,倒是心頭一悅。不過還是有些遲疑。畢竟步千洐武藝高強,若是離了上萬人的軍營,萬一他使詐,擄了顏破月去,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不成。」趙魄道。


  步千洐搖頭:「若是保不住她的命,那我只能與月兒同生共死,來世再做夫妻。」再不看趙魄,徑自看著破月。


  趙魄沉默片刻,到底是殺死趙初肅令大胥軍心大亂的誘惑佔了上風,便朗聲道:「可。便約在十日後日出時分,大營東面五十里,我派五百士兵押送顏破月。」他對步千洐武藝到底有多高並無概念,但派這五百人,並非託大。這五百人比當日圍攻步千洐的騎兵更加精銳,結成鐵甲陣更是威力倍增。且步千洐帶著個重傷的顏破月,實力大打折扣,就一定不是這五百人的對手。


  步千洐心頭一沉,想的也是帶著重傷的破月,極難脫身。但面上不露分毫,眉宇中竟似有些疲憊,嗓音亦是低啞:「我既應承,自會做到。我有個要求——去殺趙初肅前,讓我同她待一會兒。」


  趙魄還以為他還要討價還價,未料步閻羅生性洒脫縱橫無敵,卻提出如此痴愚的要求,不由得哈哈大笑:「罷了,將她抬進去。」


  士兵將破月抬進來。步千洐立刻坐下,雙手撐在擔架旁,大氣也不忍出,靜靜望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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