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破月一出勤昭殿,便見一道灰白身影靜靜佇立在宮牆邊。見到她出來,他幾乎是立刻迎上來,略有些憔悴的俊顏上神情關切:「……皇兄沒有為難你吧?」
破月搖頭,笑道:「沒有。他說讓我傳他口諭,賜步千洐無罪。」
慕容湛眸色一柔:「其實今日回來時在馬車上,我已經求過了。皇兄給了我手諭。」他沒說出口的是,他也拿救駕的功勞,換皇帝對步千洐和破月二人的寬恕。皇帝只是搖頭罵他痴。
破月一愣,心想也是,自己一直想著為步千洐做點什麼,卻忘了還有慕容湛這個強援。
「咱們明日便動身往北路軍中。」慕容湛道,「如今帝京也不太平……你隨我回王府住一晚吧?」
破月一怔,笑道:「好。你先回王府,我難得回來,還要去探訪一個朋友。明日什麼時候動身?在哪裡見面?」
慕容湛靜靜望著她,知她是避嫌不願意與自己獨處,心中略有些難過,卻也覺得這樣更妥。兩人一起走到宮門外便分手。破月一路直行,沒有回頭。慕容湛站在原地,瞧著她的背影走遠,這才策馬疾行而去。
破月其實無處可去,在街上晃了半天,便去了清心教在帝京的分舵。在那裡睡了一個晚上,第二日到了時辰,便去尋慕容湛。
慕容瀾約莫急著去收拾慕容充,一行人走得很快,不出半月,便到了麟右城。這一路大家都是騎馬,破月並沒和慕容湛說上幾句話。只是沿途吃飯,時不時有她喜歡的菜色奉上;夜裡住宿,亦有護衛為她值夜;天氣冷暖變化,慕容湛的隨扈會將她留在王府的狐裘手爐及時送上。破月不好說什麼,只對隨扈道,自己並非嬌弱女子,不需如此細緻照料,讓他代替自己謝謝誠王。隨扈只是笑說要致謝請您自個兒去。
破月遠遠望著慕容湛端坐在馬上的身影,只得策馬過去,將對隨扈的說辭又講了一番。慕容湛回眸淡笑:「你是我嫂嫂,沿路艱辛,若是有差池,我如何跟大哥交代。這些不過舉手之勞,慕容湛亦無他意,你不必介懷。」
破月只能點頭退開,不再糾纏這個話題。她只是覺得,自從上次步千洐跟慕容湛談過後,他似乎有了很大的變化。面對自己的時候,變得很平和,也很冷靜。昔日那個壓抑而愧疚地說中意自己的男子,似乎已經死去。可她不知道,剩下的是什麼?
他們抵達麟右城這日,城門之外,慕容充以下將士,跪了一地。慕容瀾當眾宣讀了聖旨,將慕容充「請」上了回帝京的馬車,同時將慕容充所有心腹和謀士全部收押。
破月策馬立在人群里,遠遠便見步千洐跪在人群中,頭埋得很低。士兵們上來綁了許多人,到他身邊時,卻繞了過去。他似乎有些驚訝地抬頭,先看到了慕容湛,然後看到了她,眼神便有些異樣了。
及至一切處置完畢,人群退去,他靜靜地立在原地,看著她走近,眉宇間慢慢浮現喜色。破月揚手將皇帝的手諭砸在他身上:「我和慕容求來的。」
慕容站在她身後,望著步千洐笑。
步千洐打開手諭一看,笑容逐漸放大,一把將她抱起轉了個圈:「原來你去了帝京,幹了如此大事!」
破月笑道:「其實也是運氣。你看你殺兩萬人,也不如去救一人。」
步千洐聞言淡笑:「在我心裡,千萬將士的命,卻比那一人的命重要許多。」
這話有點大逆不道,破月不由得回頭看向慕容湛,卻只望見個靜靜走遠的背影。
步千洐握著她的手,靜靜看了許久,牽著她一直走回指揮所的房間。沿途眾將士見兩人相攜而行,不由得注目。破月略有些尷尬,想要掙扎,卻被他握得死緊。抬眸一看,他的側臉亦是浮現薄紅,心頭好笑,也便隨他去了。
一回到房間,步千洐「砰」一聲關上門,低頭靜靜看著她。破月被他盯得不自在,雖分離一個多月,心裡很思念他,嘴上卻裝作不太在意道:「現下知道我厲害了吧?你若再惹我生氣,我自有去處……」
話沒說話,已被他一把抱住,狠狠朝嘴唇吻下來。這是個非常激烈的吻,他用力吸吮著她的唇舌,大手瘋狂地在她身上遊走。破月一聲嚶嚀,便被他推倒在床上。
「我都知道……」步千洐雙手撐在她身側,將她鎖在自己身下,「你再不歸,我只能天涯海角去尋了。」
「你是不是猜到我去了帝京?」
步千洐「嗯」了一聲,低頭看著闊別一月的嬌容。她面上添了風霜之色,眸色卻比離開時明亮璀璨許多。步千洐看得滿心柔情,啞著嗓子道:「你這丫頭,才學了三腳貓功夫,便膽大包天了。你縱然成了天下第一,也是個女子,也要由我護著你,明白嗎?」
破月點點頭,雙手輕輕勾住他的脖子,朝他背上撫摸過去。她難得的主動令他眸色一沉……
步千洐不動了。
破月點了他的穴。
「月兒你作甚……」步千洐失笑。
破月翻身下床:「這是提醒你,今後無論如何,不許再點我的穴。沙漠里一次,上回又是一次。大男子主義還可以再膨脹一點嗎?」
「速速替我解了!」步千洐維持著趴著的姿勢,有點狼狽,神色語氣卻很沉著威嚴。破月根本不理他,出門去燒熱水,歡快地在柴房洗了個澡。
算著他的穴道至少還有一個時辰才能解開,破月舒舒服服慢吞吞踱進屋子,打算睡一會兒,再給他補上一指。誰料一走進房間,就被人攔腰抱住。步千洐一頭大汗,雙眸異樣得明亮,笑意很深。破月大呼糟糕,心想一月不見,他的功力又精進了許多,這麼快便衝破穴道。
然而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破月再掙扎不得半點,被他丟到床上。他抱著她,柔聲在她耳邊道:「月兒,對不住。今後再不要走了。」
破月心生憐意,與他唇齒相接,亦是情意綿綿:「我也不對。你是個男人,我不該干涉太多的。我也想通了……你想做什麼便去做,人生本該如你這般暢快淋漓,豈能瞻前顧後思慮太多。大不了將來一走了之,天上地下誰攔得住咱們?今後你的事都聽你的,咱倆的事,兩個人好好商量,好不好?」
步千洐聽得感動,越發柔情蜜意。兩人痴纏了半日,待到夜間才出門吃飯。到了飯廳,慕容湛早已用過了飯,見到兩人,只淡淡一點頭,彷彿沒看到破月,邀步千洐隨自己去商議軍事了。
誰也沒料到,平定小小的青侖叛變,會拖延到年底,陷入僵局。好在帝京之變引起了皇帝的足夠重視,不多日,又派了趙初肅大將軍過來總攬全局,並從南部調集五萬兵馬,與北軍合併共計十二萬,與趙魄大軍交鋒。
大皇子慕容瀾,在之後兩個月的戰事里,顯現出沉穩的才華氣度。他不似慕容充鋒芒畢露,他肯慎重聽取趙初肅等大將的意見,對慕容湛、步千洐等人的想法,亦是仔細斟酌。他跟趙將軍一起制定了穩紮穩打的戰爭攻略,計劃半年內剿滅青侖叛軍。此行為稍為守成,皇帝不置可否,但推行了一段時間,卻也慢慢有了成效。青侖叛軍畢竟實力相對較弱,而大胥軍卻能源源不斷地補充。此消彼長,被青侖分裂的國土,正在一步步地收復。
步千洐在這一盤大棋里,是最犀利的一顆棋子,很快脫穎而出。在慕容湛的推薦下,他單獨率領了五部兵馬中的一部,兩萬餘人。這還是他第一次獨立指揮如此規模的軍隊,在總體方略的框架下,又有極大的自由指揮權。他的才能得以最大發揮,便似鐵鉗最鋒利的鉗口,總是深深插入青侖叛軍陣營中。
十二月初九,大雪。
步千洐一身精鎧,負手站在戰車上,頭頂的黑色大旗迎風招展。
前方,一座暗黃的城池,正一點點被他的軍隊吞噬。
青侖城。曾經的北部要塞,抵禦君和人最強的壁壘,如今落入青侖人手裡已半年有餘,它便似一根尖刺,插入大胥的咽喉。而今日,步千洐要將這根刺生生拔出來。
從天黑打到天亮,又從天亮打到天黑。
趙初肅原以為青侖城需要月余才能攻下,今日,是步千洐圍城第八日。傍晚時分,南城門破。
或許臨近年關,大家也打疲乏了,青侖人沒有再折騰出什麼動靜,趙將軍和大殿下也命各部原地休整,年後再戰。
破月和步千洐落得個悠長假期。雖青侖城天寒地凍、物資貧乏,但兩人相伴,倒也快快活活。慕容湛也遣使者送來十壇美酒,還有許多精緻食物恭賀新年。
除夕這日,步千洐將美酒美食盡數交與伙房,囑咐務必讓兵士們過一個好年。破月聽著他傳令,笑道:「以前你可是有酒便獨吞。」
步千洐抬頭,特別肉麻地說:「我有娘子就夠了。」他轉頭見窗外大雪紛飛,天空霧氣沉沉,心念一動,將破月一摟,「想玩雪嗎?」
破月還沒見過這麼大的雪,自然興緻很高。隨他到了庭院里,捧起清新的初雪,就開始堆雪人。破月剛堆了一會兒,回頭只見步千洐面前已堆起個半人高的雪人,好奇地湊過去一看,竟還有鼻子有眼,很像那麼回事。步千洐將她摟在懷裡,單手伸出一指,繼續輕削出雪人的臉龐輪廓。
破月吃了一驚,雖然半點不像自己,可那雪人身上硬是有種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神韻,讓她不得不自作多情覺得就是像自己。
「這不會是我吧?」
步千洐點頭:「是你。」
「一點都不像。」
「我心裡怎麼想,便怎麼捏出來了。」
「你看著挺熟練的啊?」
「嗯。呵,山上學藝那一年,經常雪很大,捏了許多個你。」他低笑,「師父當日……還討了一個去。」
「或許他是覺得像娘吧。」破月柔聲道,「給我捏個小的。」
步千洐很快又捏好一個,小的自然更加不像了。破月小心翼翼捧在掌心,低頭輕輕吻了一下那雪人的鼻尖。步千洐頓時不幹了:「要親也是親我啊?我捏得多辛苦。」
破月失笑,抓起一團雪扣到他臉上。步千洐猛地低頭,一臉殘雪都蹭到她臉上。破月打了個寒戰,他卻又心疼,將她打橫抱起,縱身躍到屋頂上。兩人相擁著,望著蒙蒙的天,看著整個城池像是一隻獸,蟄伏在茫茫雪色里。
遠處傳來兵士們的歡呼聲,雪夜冷清,城中乃至城外大軍駐地,依舊萬家燈火通明。
「相公,新年好!」破月拿頭蹭蹭他的下巴,「唯願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娘子……」步千洐聽她說得溫婉動情,聲音驟沉,低頭堵住她的唇,氣息火熱、極盡纏綿。
破月被他吻得嬌喘連連,埋首在他肩頭,卻意外地看到一彎水洗般的新月,從厚厚雲層后冒出個頭,盈盈照耀暗色無邊的雪地。
如此安靜的一幕,卻美得驚心動魄。破月看得痴了,腦子裡反反覆復只有八個字:歲月靜好,至死不渝。
而孤曠的天地間,所有喧囂遙遠得像來自另一個塵世。唯有他真真切切,抱著她如魚水痴纏,低喘輕喃,意亂情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