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進了城,一直跑到客棧門口,唐十三才跳下馬,踹門而入。


  被驚醒的客棧老闆匆匆趕來,唯唯諾諾。唐十三從懷裡掏出碎銀往檯面一丟:「一間上房。」


  老闆見他們一個全身血染,一個滿臉血污,早嚇得魂飛魄散,連忙拾了銀子,引他們上樓。


  到了房間,唐十三淡淡看她一眼:「一個時辰。」說完便提著劍又走了。


  破月推測了半天,推測出他大概是想說自己要出去一個時辰,於是自行沐浴更衣,不多時,便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


  她正等得迷迷糊糊,忽聽門「吱呀」一響,正是唐十三推門回來了。


  比起昨夜,他身上的血腥味更重了,一雙靴子就像在血水裡泡過,油光水亮。拜他所賜,破月已經能分辨出死人的氣味,只嗅到他身上的氣息,便明白過來——他剛才是去殺人了。


  他一進屋,就抱著劍在門口盤膝坐下,看也不看破月一眼,閉眼就似要睡覺。


  破月湊過去:「大俠……」


  唐十三很給面子地睜開眼,目光只在她臉上微微一停,沒有任何波動:「十三。」


  「……十三,你打算如何處置我?」


  「無鳩峰。」


  破月一驚,武林大會?


  轉念一想,她便明白過來——這唐十三也許原本是要去跟楊修苦等人會合,他應允了姑姑保護自己,所以也帶自己上路。


  她心想也好,這徽州分堂竟有內賊,可見刑堂的外圍機構也不是很嚴密。現在沒有個信得過的人,她貿然去了總堂,反而危險。


  只是這人實在是殘忍嗜殺,跟著他難道就靠譜?


  可她似乎並沒有選擇的餘地,因為唐十三已經閉眼蹙眉,看樣子不太想再跟她交談。


  破月心想既來之則安之,也回床睡了。


  唐十三睡了兩個時辰,便清醒過來。他抬頭一看顏破月還在沉睡,呼吸均勻,便開門走了出去。


  到了客棧外的小巷裡,他吹了個悠長的口哨。半晌后,一隻雪白的信鴿盤旋而落,停在他手臂上。


  刑堂雖神出鬼沒,可也頗能探聽到些消息。上個月,他便聽說,步千洐已被貶至青州余良縣守糧倉,遭奸人迫害,幸得師父相救。師父還從步千洐手上帶了個女人回來。


  這是近日來,他發給步千洐的第二隻信鴿。


  上一封是十日前發出的,內書:「沒死就好」。


  這一回,他掏出炭筆,很難得地遲疑半瞬,落筆道:


  「女人在我處。」


  這日天光大亮,破月起床,發現唐十三已經買好了另一匹馬等在客棧門口。兩人都不多話,埋頭趕路。


  只是經過城門時,破月隱隱約約聽見守衛在討論:「……昨個夜裡,整個綠林盟分舵、刑堂分堂,都被人屠了……」


  「不知是不是敵國刺客乾的……」


  「興許是清心教……這些武林人士,嘖嘖……」


  破月想起昨晚十三一身血腥,靜默不語。


  二十日後,兩人終於抵達無鳩峰下。


  這一路,破月徹底服了唐十三——一路過來,他跟自己說的話幾乎不超過二十句,且大多是「嗯」「閉嘴」和「麻煩」。


  但他也是個極可靠的人。每日晚上,他都抱劍坐在房間門口守護,夜夜如此。有時破月睡到半夜醒來,看到門口死神般寂靜肅殺的身影,不由得又無奈又感動。


  這日天色已晚,上峰還需一日路程,唐十三乾脆利落:「住店。」


  他們一路疾行,破月根本沒機會買斗笠,一直光著一張臉。她剛隨十三在熱鬧的客棧坐下一會兒,便被周圍驚訝而熾烈的目光瞧得有些不自在。


  其實,倒不是她美到讓人驚嘆的地步,這些武林好漢也並不都是登徒子。


  實在怪她的長相太纖弱、太稚嫩、太精緻,慕容湛第一次見到她時,便誤會她是權貴之家精心圈養的禁臠。這些武林人士也許見過粗放的俠女,也見過仙子般的美人,但大多是頭一次見到她這樣精美、蒼白、宛若人偶的長相,自然多看幾眼。


  破月微窘,輕輕拉了拉唐十三的衣袖,低聲道:「你能搞到人皮面具嗎?或者明日替我買個斗笠,好嗎?」


  唐十三一抬眸,先看到她扣在自己衣袖上的手指,雪白纖細,似有柔和的暗光。唐十三一揮袖子,甩開她的手。


  他懨懨地抬起頭,暗色的眸如凝霜雪,環顧一周,戾氣陡然一盛。


  周圍人瞬間一靜,只覺得那陰鬱的眼神實在瘮人,像一把無形的尖刀,寒氣逼人地抵在自己的咽喉。


  「誰再看她,我刺瞎誰的眼。」冷酷得令人膽寒的聲音。


  眾人一怔,有的驚懼,有的憤怒。有人想要破口大罵,卻被周圍人拉住,指了指他的劍,小聲道:「還沒看出來嗎……他是快劍十三!」


  破月心情很複雜地望著他,驚訝、錯愕、無奈都有,還有一點點崇拜。


  他卻不太耐煩地望著她:「無人再看,快吃。」


  破月:「……」


  在山下住了一晚,破月還是托小二買了頂斗笠。第二日天未亮,兩人便上山。


  山道狹窄崎嶇,只能步行,這讓破月有機會欣賞沿途風景。只見山谷兩側,俱是刀削般的筆直懸崖,有百丈高,險峻崔嵬、氣勢磅礴。再往上行,便霧氣瀰漫、山廓朦朧,宛若仙境。


  及至峰頂,山勢竟豁然開闊,面前是一個人工開鑿的平台,平台後的林中,隱隱露出些雅緻房屋的輪廓,便是赤刀門的所在。


  正前方,是一座粗糲高聳的石碑,上書剛勁有力的「無鳩峰」三個大字。早有數名身著黑衣鑲金腰帶的赤刀門弟子,站在喧囂熱鬧的山門前恭候接待上峰的俠客們。


  兩人隨弟子到了一個幽靜的小院中。唐十三進入其中一間房,「砰」地關上房門,照舊對破月不理不睬。破月一個人也不敢亂跑,只得進房待著。


  補了一下午覺,到了夜間,她反而睡不著。打開門想透氣,卻嚇了一跳。


  一個黑衣人抱劍端坐在門外,正是快劍十三。


  他被驚醒,不太耐煩地看著她。


  「你為何在這裡?」破月驚訝。


  唐十三用一種看白痴的目光看著她,根本不答。


  破月明白過來,吃驚了:「你在保護我?」


  他不吭聲。


  破月怔怔地望著他。


  初春夜涼如水,他就穿著單薄的黑衣,抱劍靠在門旁。清秀的容顏看起來比日間少了許多戾色,多了幾分人氣。


  破月忽然明白過來——這裡往來人很多,關乎名節,所以他才不在屋裡守著她。破月幾乎可以想象出,這一晚他是如何冷著臉、我行我素地坐在門口,不理會往來人的指指點點。


  破月有些感動了,她想,眼前其實是個細心、體貼、忠義的男子吧!凌姑姑的一句託付,他便牢記在心。


  只不過他有點冷血,然後還有點人際交往的障礙。


  唔……有點可愛。


  「你不冷嗎?」破月挨著門檻在裡面坐下。


  這回他連看都不看她一眼了,顯然是覺得這個問題沒必要回答。


  「謝謝你啊!」破月真心實意道謝。


  聽到她的道謝,唐十三才瞄她一眼,忽道:「他刀法精進否?」


  破月一怔,遲疑道:「步千洐?應該有吧。」


  「比我差多少?」


  「……他很厲害,你也很厲害。」


  「看著。」他站起來,拔劍。


  庭院中月色清亮如水,而他長身而立,眉如遠山、眸若寒星。剎那間劍光如銀蛇,在月光下肆意遊動翻躍。但他劍法實在太快了,破月只見一團團銀光籠罩著他,片刻后,他收劍淡然道:「如何?」


  「……很好。」


  「你使一遍。」


  「啊?」


  約摸是見她太震驚,唐十三不耐煩地解釋:「師父不讓我跟他動手,你學了,使給他看。」


  破月:「……」


  半個時辰后。


  在唐十三這樣的學武天才眼裡,沒有什麼招式是學不會的。可對於破月這種菜鳥,任何精妙招式都能糟蹋得不成樣子。半個時辰后,本來就沒有好脾氣的唐十三爆發了。


  「拔刀!」他衝進屋裡將寒月刀扔給破月,劍光已風馳電掣般襲了過來。


  以唐十三不擅育人的風格,能想到在打鬥中強化她記憶招式這個點子,已經十分難得。可對破月來說——


  一劍封喉!

  又是一劍封喉!

  在第十二次被唐十三隨便抬抬劍就抵住咽喉,然後被他滿臉輕蔑地鄙視后,破月也終於爆發了!

  大家都是人!她就不信一招都接不了!

  第十三次攻擊,不等唐十三發招,她一揮長刀,迎面劈了過去!

  破月想得很簡單,他不是快劍嗎?她再怎麼努力防守,他也能比她更快!所以她乾脆反守為攻!搶在他前面進攻!


  然而在她笨拙而狼狽的刀光里,唐十三卻呆住了:這麼慢?她居然用這麼慢的一刀,朝他強攻?

  世人皆知,唐十三的劍,天下最快。連步千洐都不敢強攻,只能守得密不透風,再尋破綻。可她就這麼破綻大開地一刀劈過來,在唐十三的眼裡簡直慢若蝸牛!

  可他卻走神了。


  生平第一次,對敵時走神了。


  因為眼前女孩咬牙切齒的模樣、慢得不可思議的強攻,與記憶中的少年如此類似——那是十年前的自己,剛剛拜入師父門下。他雖然是眾師兄弟中功力最淺的,卻狂妄地拿著劍,想要強攻功力最深的大師兄。那時師父說:「好孩子,終有一日,你的劍法,會是最快的。」


  他一回神,破月刀尖已至胸口。而破月顯然沒料到這一刀真的能劈到他,一臉震驚,刀勢卻來不及收了!

  生死攸關,身體已自發作出了反應。他隨手閃電般的一劍,隔開她當空一刀,再一掌拍出,正中她肩頭!她便如破布般被拍飛出去。


  唐十三收劍而立,正要說「再來」。忽地反應過來,一個箭步衝過去,將她從地上抱起。她面色慘白,「哇」地吐出一口鮮血,噴得他滿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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