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大姐第一次聽母親的話,第二天就回三峽了,否則按照大姐的性格,她必然去外面折騰出一個天翻地覆來,結果一定是悲劇,弄不好,掉了性命。二姐不聽母親的,當晚走夜路回到師範學校。那個夏天重慶連續高溫,熱到蚊子都受不了,紛紛撞牆自殺。二姐還是不肯回家,好幾年她都不理母親,認為母親沒革命覺悟,她看不起母親。
那時沒有一個人注意到母親戴著一頂帽子,母親不讓兒女們看到她被打破了頭,也沒讓父親知道,她自己把頭髮剪齊整,對父親說,短頭髮洗起來利索。連我這個非常在意母親一舉一動的小女兒,也沒注意。外面世界太血腥,革命轟轟烈烈,相比之下,母親的這些小小穿衣變化算得上什麼呢?像三哥,參加紅衛兵隊伍,爬上了火車,跑去北京天安門廣場,接受毛主席的首批接見,全國各地革命串連,連家都不落。
那個夏天江水泛濫,漲到兩岸輪船有好幾天不通船,即使通船,也限定了時間,只開幾趟而已。
母親每周末都走山路回家。好些地方被水淹,只得繞道,要比以前多花一個小時,她回來怨聲載道,有時生氣,不吃飯。父親每天一早去看江水漲退情況,然後慢慢走回來,在堂屋抽他的葉子煙,什麼話也沒有。那段時間家裡和外面都是烏雲籠罩,陰暗,充滿恐懼,隨時都會有暴風雨降臨,我過得戰戰兢兢,不敢造次。
我和春姐朝中學街路口走去。站在石階上看那人來人往的路口,眾人都走得昂首挺胸,自自然然,平常如昔。可我的母親不是這樣走路。記得我未上小學前,有一次坐在這兒的石階上等周末回家的母親,我久等她不來,就看那路口磨菜刀的師傅,他的袖子卷到手臂,磨十幾下,把刀口放在眼底下瞧瞧。我突然看見母親從右邊小路上走來。她走得很緊張,忐忑不安,又小心異常,彷彿路上全是地雷,一踩就響。可是當她看見我,馬上就笑了。我朝母親走下去,面前出現了一個高檯子,母親被人兇狠地推上去批鬥。
我搖搖頭,阻止神思這一恍惚,難過地低下頭。
春姐說,「都過去了吧。」
她眼裡有淚,她說的話,大半是對她自己而言。人都生活在過去,想忘記。說得到,做卻難。
我說,「我們回去吧。」
我和春姐一起慢慢往六號院子走。她說,她在母親的抬工班不到半年,就到油漆組工作,與母親的往來就少了。後來,她的命運變了,去了日本。「我懷念那種時候,我更想念你媽媽,可惜我沒早來看她。」她感慨地說。
我向春姐打聽起翦伯伯來,她想不起來。但是她說,「你問一個叫王桂香的人,那是你媽媽的同杠子連手,她倆關係很好,她一定知道。」
問題又推到王桂香身上,她成了解開母親好些謎團的關鍵人物。可是王桂香沒來參加母親的弔唁,大姐說是通知不上。這根線斷了。
5
春姐沒待多久就離開了。她一走,大姐與大姐夫就吵起來,大姐說,大姐夫應該讓春姐給小米一份日本餐館的工作,就是端盤子也行。大姐夫解釋說,那兒的架勢不是夜總會,只要女人有三分姿色就可以,服務員個個是經過嚴格培訓的餐飲學校畢業的,大學生居多。
大姐氣壞了:「你話說得多難聽,你不就是護著前妻家人嗎?你存心不管我女兒!難道你娶了妹還想娶姐?」
三哥趕過來,阻止他們爭吵,「你們也不看看是啥子時候,要吵,回家去吵!」
兩口子住了嘴。
小唐回來了,小姐姐親熱地迎上去。陪他一起上樓:「手續都辦好了?」
「很順利,簽個字就行了。」小唐說。
「我告訴你就是這麼簡單。」小姐姐說。
進門前,小唐停住腳步,一臉嚴肅說:「我是好人做到底,母親的房子不是我的錢買的,我不會為難。現在房子的事,我辦了,那也希望你說話算數。」
他話是說給小姐姐的,但也是對我而言,於是我說:「小姐姐對我說了你們的約定,你放心吧。」
「如果你不請我,我再也不會去你學校找你。」小姐姐說。
我們進了母親的房間,房間里就我、小姐姐和小唐三個人。小唐說:「知道嗎,這一路上我都在想母親這一生真不容易。」
我問:「你見過媽媽的遺容了吧?」
「見過,她很安詳。」小唐說。
我說:「你們信媽媽撿垃圾嗎?」
「你聽誰說的?」小姐姐驚訝地問。
「你信不信?」
「那要看誰說的。」小姐姐說。
小唐沒說話,不過看上去他也很震驚。
我說誰說不重要,關鍵在於若這是個事實,那麼母親為何拾垃圾,為何家裡那麼多人沒人告訴我倆?我們這些兒女在做什麼?父親在時,母親不會淪落到如此地步,父親不在了,母親的境遇如此,如何解釋?
二姐和三嫂走了進來,看來她們在門外聽了一會兒。二姐說:「六妹,本來我不想說你,你連父親的喪也未送,在英國就是不回重慶,你倒好意思來譴責我們?」
「你知道的,當時買不到機票,回不了,當時媽媽也認可了的。爸爸養育了我,給他奔喪是天大的事。」我氣得說不出話來。
「曉得就好。媽就是偏向你,替你開脫。」
從二姐的口氣上,她是知道些母親的事的,我懇切地說:「二姐,能告訴我母親的事嗎?」
「告訴你啥子?」二姐說,「老年人老了,脾性都變了,小輩子能管得了?我們告訴她不要做什麼,她偏要做,我們要她做什麼,她偏不做。她是老來小!」
我說:「二姐,你怎麼反倒奚落母親一番?」
小姐姐插話:「哎,你還沒有告訴我,是誰說的呢?」
我回答:「八號院子的王眼鏡。她說媽媽跟個要飯的差不多。」
「你看她會信那號人!」小姐姐很生氣。
二姐說:「你知道王眼鏡跟我們家誓不兩立。」
我說,「正因為是王眼鏡,我才覺得不是假的。」
二姐說,「她明明在造謠!」
三嫂從我們身後躥上來,拉開我說:「六妹,息了氣。媽的喪事是大事。」
小唐也在給我遞眼色,暗示我依了三嫂,我本想把這事問個水落石出,只好就此打住。
小唐朝我頭一偏,走到外面走廊,我跟在他身後。站在欄杆前,他告訴我,因為有鑰匙,他順便把我給母親的兩套房子看了,說我真好眼力!會買房子——一年前是期房,位置在南濱路山腰上,離鬧市近,購物方便,坐車也方便,房子看起來不錯,方方正正,可以看到長江江景。從期房到現房,房子一下子就漲了價。
我看了他一眼。
他說:「我沒有什麼意思,我只是有點惋惜,母親死得不是時候,未享受到這福氣。要搬家了,她就走了。」
我眼睛一紅,趕快調轉臉。
「我不會說話。」小唐說。
小唐的話倒提醒我了,一個月前我從義大利回重慶看她時,就告訴她這個消息,她嘴上說,「六姑娘真是有孝心,媽媽小時那麼不照顧你,你還是一窩雞里最能飛高最愛媽的,啥子時候都不忘當媽的,媽是哪輩子修的這個福呀?」
她沒說想搬到新家,整個人看上去沒有不喜歡,也沒有特別喜歡,她像有話梗在心中,卻沒說出來。算了算,我們家從1950年從江北青草地搬到南岸野貓溪副街六號院子,就一直住在這兒,我們當兒女的,因為下鄉當知青,因為工作,因為成家,各自離開,可父親在這兒住了四十九年,母親在這兒住了五十六年。也有可能,就是時間趕巧了,死神偏就在她馬上住新房、就要離開這塊傷心之地時,帶走她。
我越想心裡越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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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偏西,很黯淡。院壩外的鐵筒爐燒得正旺,大師傅大展身手,他左右臂開弓,握著大長鐵勺,在爆炒回鍋肉。幾個親戚在幫著收拾桌子,擺碗筷,搬凳椅。
沒隔多久,大肚貓宣布開飯,三哥三嫂安排親友們分別坐上不同的桌子。小唐在靠樓梯一桌,他向我點頭。我在他旁邊加了一個位子,同桌有二表哥和小姐姐等人。
大肚貓和兩個手下人在上菜:涼拌粉絲海帶絲、麻辣牛肉和豬耳朵、魔芋燒鴨子、白斬雞、芹菜炒肉片等,一共八菜一湯。看起來也乾淨,一吃味道不錯。
小姐姐對小唐說,「你胃不好,我先給你盛碗湯。」起身去院門外。不一會兒湯來了,小唐接過來,放在桌上。湯是蘿蔔燉骨頭,熱騰騰的。
我看看湯,小姐姐看著我。小唐問:「你們怎麼不吃了?」
我說:「我最喜歡喝湯,你知道的。」
小唐說,「那你喝我這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