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時間過得比往日都快,我回到旅館房間已是十點半過了。我洗了澡,換了一身白衣,電話響了,卻沒聲音。我到樓下發傳真,上樓時,經過他的樓層,我一衝動就出了電梯,站在走廊里正在想要不要找他,他從電梯里出來,手裡拿著傳真,很驚喜地看著我,我們朝對方走去,擁抱在一起。


  我們是魚。我們需要水,他說。那時我不知道他的水是我一生存在的原因。那個神奇的夜晚,是第一天。以後他對我說,他什麼也不缺,唯獨缺我,他一直就在等我出現。我們一見鍾情,愛情使我們重新煥發青春,我們睜開眼睛閉上眼睛、我們的聲音、我們的舉止包括身上每一個毛孔都散發著快樂的氣息。


  第二天我們各自有演講,我去聽他的詩朗誦,他結束后正好可以聽我的演講,然後我們分開半天,中間我們在會場見著,他說他等不及夜晚見我。這是最後一晚我們在一起。我很晚才回到旅館。第二天天未亮我就起來,他給我穿衣服,扣紐扣。我得去墨爾本和其他幾個城市做新書宣傳,他將繼續做一天工作,然後回倫敦。


  每到一個新地方,我把他送我的詩集拿在手裡,讀每個字,都會讓我快樂,就此之後,我不必用安眠藥,就可入睡。我想念他,非常想念他,盼望早點結束這個宣傳新書的旅行,早日回到倫敦,早點見到他。


  回到倫敦,他早有一封信在家裡等著我,說我走後,像是末日降臨,更多的是說到讀到我自傳的感受,說這書可和狄更斯、托爾斯泰的作品媲美等,他期待著和我見面。


  我丈夫拆了這信,先看這信,當然明白是怎麼一回事,神情怪怪的。隔了很久,他才說希望與P見面。我說我來問問。


  P說,他來安排一次聚會。


  那是我得知父親去世的消息第二天,我們去P的家。P同時請了好幾個他的好友,還有澳洲的那位女記者,正好也來了倫敦。我也是第一次見到他的妻子A,她是一位傳記作家、布克獎的評審。從他的詩里可以讀出他對早年失去母親的傷痛,他需要一位母親似的女人,在他的生活中,A正是這樣的人。


  看著P和丈夫在他家花園打乒乓球,我想丈夫並不想放棄我,P也不想放棄妻子,我們彼此做情人?我不知道,我想不好,也不想往這方面想。


  買不到機票回中國參加父親的葬禮。家裡人說,天氣太熱,父親只能停兩天就要送去火化。丈夫說奔喪有各種形式,你表達了就行了。我寫了一遍長文講我的奔喪,裡面也講到P。他以為我回中國去了。這段時間我也想遠距離看看我們的關係。


  我和丈夫看了好幾處房子,對榛子街的一所連排房喜歡,那兒有三個卧室兩個廳,前後花園,廚房有洗碗機、洗衣機和烘乾機,花園很大,建了一個大玻璃房后,還有近百平方的草坪,有兩棵蘋果樹薰衣草繡球花。還有三棵高大的松樹,很多玫瑰,一個放工具的小木房,有些年生了,顯得古香古色。整個後花園與鄰居的花園相鄰,卻沒有一條小路可到達,很安全。這兒離地鐵步行只有七分鐘,附近有很多商店,還有個大圖書館。


  我們馬上拍板用我的小說的預付金買了這房子。辦完買房手續,他急著搬家,我希望能把房子地板打蠟、牆粉刷,裝修一新后才搬。他不聽。那一周我們搬家,布置房間,清理花園,累得筋疲力盡。他一向與我對房子的看法不一樣,可是這次怎麼一下就看中了,或許真是如他心愿,可能是因為P的存在。


  我從地鐵坐手扶電梯看到P等在那兒時,我感覺自己從地獄升上來,他一把抱住我。我們去唐人街吃飯,他一直在說他要和我私奔,只要能和我在一起。當他知道我買房搬家后,很不快。我們有一次去參加他的母校的活動,在他的老師家吃晚飯,一起去學校為他舉行的詩朗誦會。回倫敦已晚,在火車上,他說我像他的第一個妻子,而且他的同事和老師都覺得像。他說生命太短暫,他要重新過一次,他下了決心,要離開妻子,要搬出家來,要告訴孩子們。他說在澳洲遇見我,像中了彩票頭獎,他要和我生活在一起,他不能再等了。


  A打來電話,要和我說話,我拿著電話,她說了好些P的驚人故事,我聽著,沒說話。這些事,之前P都告訴過我。P知道后,說很慶幸我沒有被A嚇走,他找到一個可以和A對抗的人。


  我去了加拿大開會,那期間丈夫的情人從中國來了,住進我和丈夫的新家。


  同時P看中倫敦城中心不遠的運河邊一個舊工廠改建的公寓,有個好聽的名字「鷹屋」,空間很高,幾乎都是窗子,成為倫敦比較時尚的住宅。P來不及等我回來,就決定租一套,他把自己的衣物從家裡搬到鷹屋。我回到倫敦,一切都變了。P全部買了新床及所有家用,他把祖父留給他的一張大古董書桌賣進古董店裡,用那筆錢又添了一些傢具,包括他的玻璃鋼架寫字桌、漂亮的地毯、仿古咖啡桌和一個現代屏風。


  他要我搬去,要租一個麵包車把我東西全部裝走,我沒同意。丈夫那段時間很難過,我更是內疚,A悲傷不已,她的父親也在這個夏天去世。我兩個地方住,在丈夫這裡,我住頂層自己的書房,有一個沙發床。P非常不高興,他一直勸我搬走和丈夫離婚,他自己和A離婚。丈夫很支持我,他對他的情人說,若是我和P結婚,也算是一件大事,和一個如此重要的人結婚比跟一個英國王子結婚更讓人羨慕。丈夫把這件事看得很重,與我辦離婚手續,說我與人有姦情,快速送上法院,等著法院同意。


  過聖誕節,說好P和A及孩子們過新年之後,我們去西班牙,作為補償。因為這是他告訴孩子們後父母分開另組家后的第一個節日。可是Box day那天P因為想念我,中午跑到我的住所來看我,A知道后,與他大吵,一個杯子扔過去。她打來電話,不停地罵我。我放下電話,她又打來。不停地打。正好P在公寓里寫作,她整個晚上都在發瘋地打電話。


  新年過完,我們去馬德里,租了車從北到南旅行。他給A打電話,我給一個女友打電話,可是他生氣,以為我是和丈夫通電話,結果我讓他聽電話,的確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我丈夫要讓P在這度假時潤色我小說的英譯,那是丈夫做的草稿。P做著就很生氣,認為我丈夫有意破壞他的度假。他說你知道一年我才有這一次度假,而且是第一次和你,可他要我們倆做這事。我當時認為P不願意做,和他生氣。那天晚上是我們第一次爭吵,我出了旅館房門,拿走鑰匙,房間一下漆黑。他出來找我,可我沒出旅館,而是跑到後花園里。等我回去時,他看見我,我們彼此道歉和好了。但是整個旅程都有A和我丈夫的干擾,可憐我們並未完全脫離掉倫敦那個大大的包袱。我對他說我就是做他一個情人,也是知足的,我不願意他離開他孩子們,大孩子只有十五歲,兩個雙胞胎只有十歲,我不願意他離婚。P認為我是愛他不夠。


  從西班牙度假回來,他顯得很不開心。第二天一早他去看孩子們,我回自己家。


  之後我們再見是在丈夫的學校,P要跟著我,聽說我要見美國來的一個朋友,等他見到那個人發現是個女的,他自己也覺得可笑。


  鷹屋租期快到了,我們找了中介,在一個周末看了好幾所房子,最後對Highgate一所公寓比較滿意。這次我也下了決心和他搬在一塊兒,他很高興,建議我們去看一部電影。我們有意坐上公共汽車二層,看倫敦街景,到了切林十字大街,電影院正在上演改自格林的同名小說《愛的盡頭》電影。電影結束后,我倆都沒說話,電影里的悲劇沉重地籠罩著我倆。


  他周日去看孩子們。


  可能是對未來的生活害怕,可能是丈夫的壓力,可能是我並未準備好要做這樣的變動,我在那個周日躁動不安,我收到P寫來愛我的傳真,說A有情人,情人送她一個大戒指。我心裡很難過。我寫了傳真給丈夫,說一個人在這兒,P回家去了。丈夫要我馬上回家去。他說正好我的小姐姐也在,他倆堅決要我離開P,要開車來接走我。


  之後的一切都像中了邪一樣,那天半夜我一個人沿著運河走,一身是露水回去。早上我打了一個電話給P,他說馬上趕回家,再去辦事。我卻寫了一個長信給他,表示離開他,讓他回到孩子們身邊。我把信放在他寫字桌上,頭也不回地出了鷹屋。


  我們是為了什麼分開?我們到現在也沒明白過來,什麼大事都沒有,只知道我們中間有他的妻子和三個孩子、有我丈夫,我們的心不像石頭一樣堅硬,我們想飛快地跨過去獲得我們的幸福,我們沒有做到。


  有過多少次與他見面的機會,我都沒有做,起碼我可以再去那個公寓一次,我知道他在,但是我沒有。他給我手機里留言,我沒有打回去,他安排我與他介紹的文學代理人見面,要陪我,我沒要他去。我走得堅決徹底,其實不是針對他,而是針對丈夫,針對倫敦,針對英國,我對自己這九年在這裡的生活厭倦了,我要結束這一切。


  很巧我的自傳在國內出版,我要回北京。去中國使館拿簽證時,我給P打了電話,告訴他我要離開,他說我們要見一面,但是他晚上得去一個學校參加一個活動。我等了不到半個小時,他就到BBC旁邊的教堂門前,到處張望我,我轉到他背後,他一把抱住我,帶我去旁邊一個酒吧。


  他買了兩杯杜松子酒,放一杯在我面前,在我對面坐下,說他搬回妻子和孩子身邊。他帶來好些他以前送我的禮物,尤其是聖誕節時專門跑了好幾個地方買的一件東方式的手織厚絲綢睡袍,我沒有從公寓帶走。他開始哭,我也開始哭,他掏出手絹給我擦淚水,說死後我們才發表那些為對方寫的文字,包括兩人一起譯的我的詩集,否則我們彼此會受到不必要的麻煩,他經常受到記者的負面報道。


  我們坐出租到Paddington火車站,又到酒吧喝了一杯,他高興一些,不斷地親吻我,擁抱我,叫我要給他寫信。我們一起朝火車走去,我們知道分別的時刻到了,他又哭了,我卻忍住,目送火車朝前開了,淚水如雨點而下。那晚我就像一個鬼一樣,一個人在倫敦遊盪,到夜深才回到那本不是家的地方。


  我去了法國南部瑪格麗特·杜拉斯故鄉一個文學節。P給我手機留言,他希望我順利。從巴黎坐火車到那兒,旅館是在一片小山丘上,可望得很遠。我拿出相機拍了風景,躺了下來,盯著厚重的百葉窗,才意識到我失去了什麼,在旅館睡了八個小時,幾乎錯過晚上的演講。之後我去了瑞典國際婦女節,本來P說要陪我去,一起和詩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見面,當然他不能來。我在開會期間,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要瑞典筆會安排我到他家吃飯,人們都很驚異,因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從腿不方便、不能說話后,幾乎少有外事活動。我去了他的藍屋吃飯,陪我去的朋友在火車上對我說,聽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夫人說我應該和男朋友一起去,朋友知道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想知道我的男友是誰,我只回答人生變化無常。


  從瑞典回倫敦第二天我就飛到北京,租了一個朋友在西壩河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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