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回
第219回
吃過午飯,明蘭坐著軟轎將侯府四處巡了一遍。
春季原是萬物繁茂之時,庭院中本絢爛如錦緞般的花叢一夜寥落,多在黑夜中被奪命亂奔的腳步踐踏成泥。光潔鋪就的青石板雖已拿水沖洗多遍,卻有幾處依舊隱見暗紅沉痾,蔻香苑尤甚,屋裡屋外都死過人,幾個膽小的丫鬟哭著不敢進去,明蘭也不好強逼,籌算著給蓉姐兒挪地方另住,原處地段本就有些偏,索性翻了另作他用。
最慘烈的還在另處。
近半尺厚的朱漆大門緩緩搖開,帶著滲人的金鐵咯吱聲,順著向外延伸的青石台階緩緩看下去,門外滿地儘是斑駁血跡,粘著人皮毛髮的滾油已冷卻凝結成焦黑塊狀,縱是死屍和殘肢已拾掇乾淨,仍舊是濃紫腥臭得駭人。
地上丟著數根杯口粗的樹榦,也不知是賊人從哪家砍來的,門面上的黃銅大釘居然被撞落一大半,橫七豎八的散落到處都是,門房的劉管事在旁喃喃著『虧得當年沒鍍金拾齊后熔了還能用』云云。
明蘭想笑,但笑不出來。
回到嘉禧居,悶悶的挨著炕褥,望著逐漸微黃泛金的天際出神。
晚飯前,屠老大從外頭回來,隔著帘子在廊下就給明蘭跪下了,他臉色極難看,活像剛被戴了綠帽子,憋得慌卻又說不出,「……那韓三果然不幹凈!俺管束不嚴,請夫人責罰。」
他領著幾個護衛去韓家一頓翻找,赫然尋出兩張新過戶的地契另黃金一百兩——氣得屠虎直想一股腦將人砍成肉醬。
明蘭微驚:「虎爺動手了?」韓三雖是投身來的,其家眷卻都屬良籍。
「這倒不曾!」屠老大懊喪道,「只把人先看了起來,這當口不宜發落,回頭再算賬。」
明蘭疲憊的點點頭:「這就好。該打該殺,等侯爺回來再拿主意。」
像她這樣崇尚和平懶散生活方式的人,卻要被迫不斷處理這類事,真是厭倦極了。又安撫了屠老大幾句,反正這位卧底明顯沒成功,也不必過分懊惱,以後防微杜漸就是了。
到了第三日上,戒嚴雖還未解,但氣氛明顯鬆動,好些心急難耐的人家已偷偷遣小廝互通消息了。最先來信的是英國公府,再次詢問一切平安否,還道明蘭若缺人手東西,無論是侍衛大夫還是傷葯湯劑,儘管問她去要——張夫人還笑言,前夜英國公府白戒備了一夜,早先預備的物事一點兒沒用著。
明蘭心中感動,難怪這幾十年來,張夫人在京城貴眷圈中始終是數一數二的人物,觀其行事,確有氣魄。沒過多久,這位有氣魄人物的閨女也來了信;短短一封便箋卻是筆跡暴躁,怒氣連連。
前日夜裡國舅府也不太平,卻實實在在是單純的劫財——「愚姐徒耗光陰近廿載,自負張門虛名,薄有積威,應無有敢捋虎鬚之輩,實未料到竟有前夜之劫」!
張氏真是長見識了,從沒想到有朝一日,居然有蟊賊膽肥到敢欺上她的門來!鬱悶了半天才想到,這家原來姓沈,不姓張。話說,哪怕她老子現下兵敗的名頭滿天飛,英國公府方圓三里之內,依舊沒有敢開業的扒手。
信中道,沒有內鬼招不來外賊,就其根底,卻是鄒家在外頭招搖露財惹來的麻煩。
「鄒家在外頭做了什麼?」明蘭問道。
來報信的小廝說話也是一臉晦氣:「…鄒家那群黑心肝的,說國舅爺在外頭重傷,若有個好歹,世子轉眼就要襲位了,娘舅大石頭,到時候,還不得事事請教著!夫死從子,看姓張的還挺得起來?唉,審問出來后,我們夫人也是氣的不行…」
酒肆胡言,卻叫有心的地痞匪類留了心,著意灌酒結交一番后,套出了沈家內宅的虛實,當下,便趁京城變亂,黑夜中打著鄒家的名號騙開沈府後門,摸進去后一番砍殺搶掠。
虧得張氏早有戒備,聞訊后忙領著護衛們趕去殺賊,尋常蟊賊如何敵得過英國公府練出來的勇丁,未待幾時,已是殺的殺,擒的擒。
張氏積了一肚的窩囊氣——話說那些準備原是為了更嚴肅更大型的政治迫害的好不好!
當下,便以貼身軟弓親自射傷數名賊人,其中兩個勇悍的賊人被擒后見一屋子婦孺,猶自狂妄,滿嘴污言穢語的嚇唬。張氏怒極,二話不說,刷刷數劍削下那兩賊的耳朵,甩在地上餵了黑獒——當時滿場肅穆,沈府眾人敢出聲。
那小廝說的一臉自豪,明蘭心中直叫乖乖。
至此後,沈府上下見了張氏都繞著走;張氏其後數十年的日子也過得極有派頭,妾侍不敢頂嘴,繼子女不敢羅嗦,若說因禍得福也未可知,這且按下不提。
除此外,段家,鍾家,以及耿家的女眷尚未從宮中回家,個中情由仍不得而知;去薄家和伏家的小廝終於有了回信,俱是在途中遭襲,困於民戶,直至戒嚴鬆動才趕忙回來報,均道這兩家一概無恙——尤其是薄家,一家女眷早早隨著薄老夫人去了鄉下。
盛府來信最厚,長楓執筆,洋洋洒洒十幾頁,明蘭耐著性子讀完,忍不住吐槽『三哥威武』。其實經過很簡單,那日盛老爹照常上下班,吃了一碗飯半隻燒雞后開始檢查長楓的功課,剛訓到『這回秋闈若還不中就要…』,狠話還沒放出,外頭開始大亂。
京城戒嚴,盛老爹不得已待業兩日,至今無法復工——文官的情形大多如此;只能說,相比上回逆王作亂,重災區轉移了。
簡單一封家書,大事沒有,小事基本也沒有,卻是通篇辭藻華麗,押韻講究,光是感嘆時局不穩就一氣用了三個典故,連廚上大娘不能上街採買新鮮菜果,都要吟一句『凌霄生亂灶君嘆』的自編體打油詩。
團哥兒原本眼睛睜著滾圓烏溜,怎麼哄也不肯睡覺,結果明蘭將信念給兒子聽,方讀了一頁半,小胖子就耷拉下腦袋,昏昏欲睡。
「得了,不指望你讀書了,以後還是跟著你老子練胸口碎大石罷。」明蘭很認命的摸摸兒子胖乎乎的小胳膊腿,小肚皮一起一伏,已然睡著了。
鄭家的消息姍姍來遲,直至掌燈時分方才得信——卻是比國舅府遭賊的消息更糟糕。
那小廝哽咽道:「…我家老太爺前日去了,今兒上午,老夫人也…也沒了。」
三日內,連接兩老都病故了?
明蘭驚得非同小可:「這是怎麼說的。好端端的,怎麼說沒就沒了……?」她有心想問個究竟,可鄭大夫人治家嚴厲,那小廝只是搖頭,多一個字也不肯說。
「…這些年來,老太爺和老夫人始終沒斷了病…大夫人叫小的傳話,說眼下她和二夫人都騰不開手,待得了空,再與顧侯夫人細細分說。」
明蘭見那小廝累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卻依舊措辭得當,規矩半點不亂,心下佩服鄭大夫人的本事,叫綠枝抓了把銅錢賞他后,叫人送了出去。
崔媽媽目送人影消失在門口,才道:「夫人,這事兒不對呀,前幾日咱們送釀了一冬的果子酒去鄭家,鄭老太爺和老夫人不還好好的么。老話說,細細扁擔彎彎挑,這,這……」連續『這』了幾遍,也說不出下文來。
明蘭明白她的意思,越是多年纏綿病榻的老人家,越是少有急刻亡故,從病危到斷氣,多要拖上三兩日,兩老前幾日還沒什麼事,就此猝然過世,實在奇怪。
想了半日,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明蘭只恨自己想象力貧瘠,抱著枕頭困惑了一夜,結果次日一早,就有人上門給她解惑來了。
劉夫人穿著件半舊的赭石色暗金絲盤紋妝花褙子,頭上勒了條一指寬的暗紅色細絨抹額,正中鑲有一顆大珠,臉上抹著粉,鬢邊插著小紅花,活像新社會翻身致富版的劉姥姥。
彼時明蘭正在用早飯,順嘴就招呼了一句,誰知劉夫人張口就說好,執起筷子就吃。
她似是心緒甚喜,邊吃還邊誇:「妹子家裡吃的就是考究,嘖嘖,這糯米羹熬得香喲…裡頭都擱了些啥呀,哎喲喂,妹子生得俊,家裡這油果子炸得也俊……」
明蘭對這個比喻感到絕望,扯動嘴角乾笑道:「哪裡,哪裡,都是先前傳下來的食譜。」鐘鳴鼎食之家,連廚娘的手藝都是代代相傳的,哪家不有幾道壓門面的獨門菜,「姐姐若喜歡,趕明兒我使人抄幾份送去,」
「別介別介。」劉夫人連忙擺手,咧嘴笑道,「說實在的,家裡老小都不慣京城的吃食,年前特特從蜀中請了個廚子過來。我就那麼一說,妹子別往心裡去……打小,老人就說,去人家家裡,一定要多誇誇。」又自說自話的絮叨了半天。
明蘭張了張嘴,又閉上。
劉夫人也非一味嘮叨,吃完飯,抹嘴凈手,不待明蘭發問,她已十分自覺地說起來意:「昨兒半夜他爹回來,喲喲喂,身上都是血…哎喲,這個不說了,怕嚇著妹子…他爹吩咐了我好些話。叫我今兒來說個明白,好叫妹子寬心,別愁壞了身子…嗯,這個…從哪兒說起呢?我說妹子,你最想先問啥呀。」
當然是顧廷煒死了沒侯府安全了沒太夫人那老妖婆完蛋了沒啊啊啊——可惜不行!這是古代,她是朝廷欽封的一品誥命夫人!
明蘭活活把話憋死在嗓子眼裡,乾笑幾聲,道:「自然是皇上皇后現下安好否?我們做臣子的,最惦記的就是這個了。」
劉夫人彷彿十分感動,「妹子果然忠君愛國。」
感動完,為表示自己的政治覺悟也不遑多讓,她開始給皇帝唱讚歌。
「……那群跳樑小丑,平日鬼祟行事,暗中勾連,還當自己多高明呢,殊不知當咱們皇上乃曠古…那個…不多見的明君,添上星宿下凡,對這些早就瞧得明明的。不過看在先帝的份上,想給聖德太后和睿王母子留些情面,誰知……」
明蘭忍著被酸倒的牙,插嘴道:「當真與聖德太后睿王有關?」
「可不是?妹子以為,是哪個吃了雄心豹子膽的,敢假傳聖旨騙大臣家眷進宮。」劉夫人抹抹乾燥的眼眶,好像鄉下哭喪隊的主唱,「哎喲喂,我們皇上呀,那是多厚道的天子,那聖德太后,一不是皇上親媽,二沒有晉位過皇后,為著先帝爺的一句話,我們皇上是晨昏定省,千依百順,二十四孝,體貼入微呀……」
明蘭深深認為後三個成語恕不合適,不過眼見人家情緒正爆發,不好提醒。
「……把人捧著供著,卻還不知足,非要謀了聖上的皇位才罷休!還有那容妃,真真一夥的狼心狗肺喲…虧得鄭大將軍赤膽忠心,不然咱們皇上豈非糟了暗算…」
接下來,劉夫人足說了大半個時辰——其中一半是歌功頌德,小桃換了兩壺茶水,綠枝添了三次點心,才堪堪將此次變亂的經過說了個大概。
其實照明蘭判斷,聖德太后那伙人固然居心叵測,然眾人森森熱愛的,忠孝雙全的,敬天愛民的皇帝大人,也未必純潔無辜如小羊羔。
這幾年來,隨著帝派勢力壯大(張沈顧鄭段劉等),皇帝行事愈見凌厲,不遺餘力的削弱聖德太后一系人馬。文官重臣中,要麼是以姚閣老為首的死忠皇帝派,要麼是像已致仕的鄒閣老那樣和稀泥裝傻派。
當年在先帝榻前顧命的幾位老臣中,那些死命鼓吹皇帝要孝順聖德太后的,早在這幾年裡,不知不覺地被架空或是『被告老』了。
至於三四品及以下的……睿王畢竟年幼,到底要說他有多正統也不見得,青壯閣臣中就沒幾個願淌這爭位的渾水。
眼見今上的帝位愈來愈穩固,膝下幾位皇子也漸漸大了,聖德太后一系急得跟貓撓心似的,另一方面,皇帝每每見了聰明靈秀的睿王,也跟喉頭裡卡著根刺般不舒服。
聖德太后一系想動手,但沒尋著好機會,不敢動;皇帝明知他們有不軌之心,但不能主動出擊,怕招個不奉養妃母不照拂子侄的惡名。
兩派如此僵住了——好比文明社會中,兩國都想開片,但誰也不願背負挑起戰爭的爛名聲,所以就不斷互相挑逗,求神拜佛希望對方趕緊開第一槍。
到了去年,皇帝自覺具備了壓倒性的優勢,開始耐不住了。
於是,他布了個一箭N雕的局。
猶記得數年前,羯奴趁新帝繼位之際,大肆南下劫掠,最後雖被打退,但仍舊佔去數座西北邊鎮。皇帝厲兵秣馬數年,終於齊整大軍討伐,找回這口氣——這是第一隻鳥。
大軍西進,京城空虛,絕妙的謀反『好機會』,不軌之徒蠢蠢欲動,恰能引蛇出洞——這是第二隻鳥。
聖德太后出身西北望族,數十年來其家族在地方盤根錯節,姻親遍地,動輒把持西北軍政(積極傳遞張顧大軍兵敗消息的,就是這幫人)。皇帝暗中吩咐薄老將軍,征敵次之,主為剿平地方;倘若聖德太后按捺不住了最好,倘若對方忍了下來,那就趁機一舉去了這個西北大患——這是第三隻鳥。
據說,還有幾隻別的小鳥,但劉夫人說不清,明蘭自也猜不到。
「皇上也忒險了,大軍盡出,倘有個萬一…這,這可怎麼好…?」押得大,固然贏得多,可若賭神菩薩不保佑,卻也容易連底褲都lose掉。
「咱們皇上是什麼人?那是真龍天子下凡……」劉夫人再度熱情謳歌了一遍皇帝的英明神武,才道出真相——皇帝早密旨鄭大將軍為間,與劉正傑裡外呼應,可定大局。
京城的兵權分三,一為劉正傑的禁軍,二為鄭大將軍與另一武將共執的詔衛,三為五城兵馬司。要造反,至少得策反三中其一。
三路人馬中,除了鄭大將軍外,其餘幾個指揮使俱是皇帝親自拔擢的寒門武將,當同為世家子弟的睿王親信去遊說時,鄭大將軍假作答允,預備待事發后一舉成擒,好人贓並獲。
應該說,鄭大將軍的任務完成得很好——通常老成持重的人裝起相來,更有說服力,事情進行到這裡,還是十分順利。
不過沒曾料到,不光皇帝知道安插細作進敵營,對方也知道,還一下安了倆。
變亂那日上午,皇帝照常下朝後,忽得一個倒栽蔥,就此暈迷不醒,聖安太后和皇后六神無主,只知啼哭;宮中亂作一團,聖德太后趁機發難。
「是容妃下的手?」明蘭聽得眼如銅鈴,「皇上多寵愛她呀!」帝后的夫妻情分本來還不錯,為了她,皇后不知鬧過幾次彆扭了。
劉夫人恨恨道:「就是這狐媚子!」天底下的小老婆都不是好人。;
「他爹說,是聖德太后誆容妃,說除大皇子和二皇子,容妃之子最年長;等皇帝駕崩后——呸呸,可不是我說皇帝駕崩的,是他爹說的,咳咳咳,也不是他爹說的,是聖德太后說的——把謀害皇帝的罪名往皇後母子身上一推,三皇子就能登大寶了!」
「這種鬼話容妃也信?」明蘭覺得匪夷所思,往日進宮覲見,她還覺得容妃智商蠻高的呀,「聖德太后好好的自己有孫子,幹嘛要立容妃之子為帝呀!」
劉夫人大聲譏諷:「那種以色…以色,呃,伺候男人的狐媚子有什麼腦子了,聖德太后連哄帶騙,說反正睿王也不是她親孫子,只逢年過節見個幾面,情分薄的很。倒是三皇子時常在她跟前孝敬,很是喜歡…再說了,容妃不是跟皇后不對付么,等大皇子即位,還能有她們母子的好果子吃?」
明蘭默然。皇后雖然寬厚,卻不是個會做戲扮賢惠的人,容妃生性高傲,出身又高,這些年來聖寵不斷,兼之三皇子出息,風頭直逼前頭兩位皇子;后妃之間常是針尖對麥芒,一言不合,有時還要太後去說合。
恐懼和貪念,是最簡單,也是最有效的誘餌。
「那現下呢?龍體可安康了。」明蘭心知皇帝此刻定然無恙,仍抑制不住后怕。
劉夫人雙手合十,對著頭上連連拜了幾下:「哎喲,我的佛祖哦…虧得咱們皇上洪福齊天,因前兒徹夜批摺子,那日早上就有些不得勁,素日愛吃的酥茶酪子只用了兩口…真是老天有眼了…」
她早暗中把容妃的十八代祖宗連同祖宗的姘頭一齊罵了個遍,皇帝若倒下,似顧段之流的武將興許還有活路,可她男人這般做內衛密探起家的,十有八九凶多吉少。
明蘭也默默朝虛空拜了幾拜——皇帝若有個好歹,顧廷燁就是連羯奴單于的七舅老爺都活捉了,怕也是禍福難料。
不單內宮,聖德太后一繫於旁處也下足功夫,竟策反了五城兵馬司的副總指揮使騰安國。
明蘭眨眨眼,眼前浮現一位年近五十,目光陰仄的漢子,她疑惑道:「我記得這位騰指揮使…不是潛邸出來的人么…」
劉夫人啐了一口,不屑道:「正是這人!說起來,他跟皇上比旁人都早,沒什麼本事吧,卻愛擺老資歷。那年聖上三十壽宴,笑稱他爹和國舅爺幾個為『五虎』,他居然耍酒瘋!進京后,還埋怨聖上不夠重用呢!也就是咱們皇上厚道,不然,哪個理他!」
明蘭暗嘆不語。
沈顧段幾個各個青壯,目前還在不斷建功立業,騰安國本有怨念,眼看越發沒了出頭的機會,難免生出『搏一搏』的念頭。
兩廂串通后,騰安國藉職權之便,陸續放了許多江湖打扮的反賊人馬進城;未幾,劉正傑察覺出不對來,前去責問五城兵馬司總指揮使竇老西。
正當竇老西查出內情之時,卻於回家途中受刺身亡。為防劉正傑發覺,逆黨不得不立即發作,還一不做二不休的想連劉正傑一道除去。
如此一來,內有容妃,外有騰安國,剛『叛變』的鄭大將軍傻眼了。
——親,說好的裡應外合,一網打盡呢。
總算皇帝事先安排周到,加之鄭駿機警有謀,行事果敢,於要緊關頭反戈一擊,將聖德太后與睿王母子先行擒獲,再與劉正傑兵合一處,將失了主心骨的逆賊一舉擊潰。
「天老爺保佑,現下外頭總算太平了!他爹今早已解了戒嚴。」劉夫人不忘替丈夫表表功,又道,「妹子儘管放寬心,他爹說了,昨夜八百里加急送到,英國公那路大軍壓根沒事,還大破敵酋金帳呢!現下正趕著回京平亂。他爹說,這叫什麼…什麼敵…」
「誘敵。」明蘭平靜道。不知為何,她似乎早就知道了。
劉夫人拍腿笑道:「對!就是誘敵。」
當初為使效果逼真,張顧大軍傳來冒進慘敗的消息時,皇帝明知這是預定的誘敵之計,卻只能憋著,板著張鍋貼臉,作『龍顏慍怒』狀。
演技不錯,滿朝文武都被瞞過了;也因如此,聖德太后愈發放心得動作起來。
劉夫人見明蘭神色平靜,反有些擔心;她清楚記得頭回見到明蘭時,鮮果子似的嬌嫩漂亮,孩子般的無憂無慮。可如今呢?眼前的孕婦已是即將臨盆,血色不足,身形消瘦,眉頭間擰著一抹難言的疲憊。
「妹子,你可別埋怨他大兄弟呀,這事兒,連他爹事先都不知道,可見皇上瞞得多嚴實了。他爹說,都是西北的那群臭官兒忙著報兵敗的信兒,不然,依著往例,隔那麼老遠,哪那麼快傳得滿城風雨,興許沒等妹子聽說假信,大勝的喜報就來了呢。」
明蘭在袖中輕輕攤開手掌,掌心濕涼,她坐姿不動,微笑道:「這有甚麼好怨的。總不成為著寬婆娘的心,叫男人把軍國大事的底細都先交代一番罷……姐姐,你還是與我說說咱侯府那夜遇襲之事罷。」
「哎喲,瞧我這腦子!」劉夫人笑著自拍腦門,然後壓低聲音,「妹子,你料得不錯。那夜來害你們府的,還真是你們家三爺!」
明蘭激張瞳孔,隨即歸於平靜,作出憂心的模樣:「姐姐這話當真?三爺到底是顧家骨血,光是幾個奴才說瞧見,怎好將那麼頂帽子扣過去!」
劉夫人心中明白,打包票道:「他爹辦事,妹子你放心。前日天沒亮,他爹不是遣人趕來了么,那伙賊人叫追上后,叮了桄榔一通亂打,有些逃出城去,有些被捉住……」
「老三叫當場捉住了?」明蘭捂胸口驚呼。
劉夫人尷尬:「那倒沒有。」
明蘭微微失望,卻還安慰道:「那劉大人定有旁的斬獲了。」
劉夫人鬆口氣,趕緊道:「他爹審了幾堂,就都招了。賊人說,他們原是城外的山賊,倆月前受了這筆買賣。去接頭的是個老頭,而那夜領他們來這兒卻個年輕人,聽他們老大叫什麼『三爺』的。有細細說了形貌,那年輕的可不是你家老三么?他爹立馬領人把你家太夫人的宅子給圍了,你家老三果然不在家,倒從地窖里捉出個姓魯的管事,拉出來一認,哈,正是那接頭的老頭!」
明蘭沉吟片刻,道:「那我們三爺只是打家劫舍,不是謀反從逆咯?」
「那可不見得。」劉夫人別有深意的笑了笑,「他爹說了,尋常打家劫舍,怎麼就時辰算得這麼准了,恰好皇宮那頭出了事,這頭你們老三就來逼殺嫂嫂侄兒了。」
明蘭靜靜的看了劉夫人一會兒,心中透亮,低聲道:「多謝姐姐了,我都省的,侯爺和劉大人親如兄弟,果然沒託付錯人。」
劉夫人心道這個好沒白賣,笑吟吟的端茶碗喝起來。
其實,照劉正傑估計,顧廷煒交遊廣闊,應該只是暗中知道了些謀反的皮毛,但並不曾入伙,本想等打聽清楚了確切日子再行發作;誰知那日變生肘腋,聖德太后一系猝行謀反,顧廷煒來不及周全布置,只好親自出馬,將山賊接進城來,並帶路去夜襲侯府。
嚴格來說,顧廷煒只能算殺人放火,加害嫂侄,不算謀逆造反,罪不及父母子孫——可是,幹嘛分這麼清呢,劉正傑是特務頭子,又不是青天衙門。
再說了,以劉正傑的職責,事前既未察覺容妃娘家的異狀,也未探知騰安國叛變,雖說事後平叛有功,但到底有些失察,哪如來日顧廷燁的功勞大。
想到這裡,劉夫人對明蘭愈發殷勤備至,有問必答。
「老三…這會兒逃出城外去了吧…?」明蘭遲疑的發問。
劉夫人點點頭,「一同逃出去的還有好些逆賊,他爹說,都逃不遠的。何況,現下他家宅子已叫看住了,唉,只可憐一家妻兒老小了……」做女人的,性命富貴哪由得自己。
明蘭心中冷笑,那老妖婆可算不得可憐,這件事恐怕她才是主謀禍首,顧廷煒不過是個跑腿的,可是朱氏……她是那麼的希冀著未來……
兩人對坐,為著不同緣由一起唏噓。
良久,明蘭隱隱記得似乎還有一事不明,「…哦,對了,昨兒鄭家來報,說他家老太爺和老夫人都沒了,這…姐姐可知為何…?」
她也就一問,本不指望對方回答,誰知劉夫人長嘆一聲,苦笑道:「這可真是無妄之災了。變亂那日,外頭紛傳鄭大將軍謀反,說得有鼻子有眼,家裡瞞都瞞不住,鄭老太爺素來忠直,氣得堵住一口痰,當場就去了!老夫人傷心了兩日,幾次哭暈過去,誰知昨兒一早,鄭大將軍趕回家說清緣由后,老夫人樂得發瘋,沒緩過氣來,也…跟著去了…」
明蘭半張著嘴,驚得不能自已。
老爹是活活氣死的,老娘是活活樂死的,乍悲乍喜,老人家還真受不住。此役,鄭大將軍痛失雙親,然而,卻徹底從皇帝心腹的姻親,完美過渡為皇帝的頂級心腹。
——好好,好一條流血的仕途!搏的就是命!
劉夫人的來訪,猶如一場及時雨,既解了疑惑,又寬了心。
許是最近思慮太過,明蘭渾身不得勁,腳面腫得像饅頭,臉上浮得像挨了兩耳光,脖子凸起細細的青筋,活似被人卡住了喉嚨。
摸著她身上突起的骨頭,崔媽媽唉聲嘆氣——多少年辛苦餵養呀,一夜回到解放前了。
明蘭歉疚的撫著肚皮,記得懷團哥兒時,哪怕連道都走不動了,也是紅光滿面,精神抖擻,這回卻弄得這般……手掌貼著腹部,感受那穩健有力的胎動,慢吞吞的,卻很規律,好像八十歲的老爺爺在踱步。她笑了,「這孩子,將來定是個慢性子。」
崔媽媽沒有答話,她盯著明蘭的肚皮,掰著手指算日子。
其實明蘭已至產期,可歷年有眼色的婆子都說隆起沒下去,胎兒還未落入盆骨;請張太醫來瞧后,道大約還要七八日,最多十日,十一二日也沒準——險些叫崔媽媽打出去——儘管他說的確是大實話。
(林太醫曰:大夫這種生物,從來到世間那日起,每個毛孔都滴著醫術和口才。)
產期稍有延遲是正常現象,明蘭也不心急,只安安心心的歇息養胎,對崔媽媽的指令無有不從,努力恢復到吃吃睡睡的作息狀態。
外頭解開戒嚴后,各路親朋陸續來探望明蘭,順帶瞻仰下那猶帶著暗紅血跡的大門和石階,頭一個上門的居然是盛老爹!
明蘭嚇了一跳,盛紘也嚇了一大跳,自打小女兒進了壽安堂,都白白胖胖多少年了,乍然一副枯黃瘦弱的模樣,他忍不住道:「當初我就說,嫁武官多少不便,到底不如許給文人的好,偏你娘樂得忘乎所以,一口就應了!」
明蘭獃獃道:「爹何時說過這話?」她怎麼從沒聽說。
盛紘似乎意識到口誤,輕咳一聲,支吾道:「…當初…來給如蘭…咳咳,說親時…」
明蘭恍然——是顧廷燁當初來盛家行騙…哦不,提親時。
想著,又斜眼去瞄盛紘,心道您拉倒吧,其實您當時心裡也樂得很,不過道行高深,比王氏含蓄罷了。
時光如箭,轉眼團哥兒已能打醬油了,盛老爹也兩鬢斑白,明蘭忽的全不記恨了,笑得露出兩顆白生生的牙齒,揮著小手絹送故作威嚴的盛老爹離去。
好罷,這個極品爹雖各種不靠譜,曾為了新家庭忘記嫡母,為了小三忘記原配,後來又為了前程忘記『真愛』……不過,也用了十幾年了,湊合得了。
上午送走爹,下午女兒就來了。
袁姐夫親自護送,尚未顯懷的華蘭婷婷裊裊的走進屋來,一見明蘭就紅了眼眶,扶著門框哀聲道:「你個不省心的小冤家,怎麼這模樣了,若叫老太太瞧見,還不定多心疼呢!」
明蘭晃了晃,險些歪倒在炕上。這等嬌嗔啼哭的做派,長姐便是十幾歲時也不曾有過,;一時適應不良。
自打懷了這胎,華蘭忽多愁善感起來,見花謝就哽咽,見雛鳥離巢就含淚,風吹起幾篇落葉都要傷心一陣,偏袁姐夫如今很捧她臭腳,夫妻倆自得肉麻有趣。
「大姐夫不用外頭忙么?」明蘭疑惑。
華蘭撅著嘴:「我要來瞧你,他不放心,便跟上頭告了半日假。」
「這檔口!京城裡哪處不得用人,你…你…」明蘭痛心疾首,「你們就可勁兒的作吧!」
話說這回變亂,人人倒霉,袁姐夫卻時來運轉。
他在五城兵馬司中官職不低,卻未受收買,騰安國正考慮著是否該提前除去,誰知袁姐夫因惦記馬場生意,告假說要去口外,騰安國樂不可支的當即准假。
回家后,忽聞華蘭有孕,袁姐夫樂傻了,死活不肯離開,便躲在家中陪老婆,結果全程趕上京城動亂——領一幫小兄弟,猛然間殺出去,居然立下不小的功勞。
同樣運氣很好的還有墨蘭老公,作為父喪的丁憂人士,完全沒受到波及,還領著家丁幫鄰街人家打退了趁火打劫的蟊賊——永昌侯府的鄰居,非富即貴,梁晗一時讚譽不斷。
「這回后,五城兵馬司必得好好整頓一番。你姐夫說,四妹夫,怕有機會出頭了。」華蘭慢條斯理的剝開一枚粽葉蜜餞,「唉,若墨蘭懂事,好好過日子,以後也不見得差了。」
嘮嗑畢,又叮囑明蘭好好養胎,發揮完長姐情懷的華蘭,心滿意足的回去了。
其後兩日,煊大太太,狄二太太,甚至康允兒也來探望,始終無人提及太夫人;段鍾耿三家女眷是一齊來的,每個都帶著大包小包鮑魚人蔘,感激之情溢於言表,一個勁的說明蘭於亂中且不忘她們,足見仁厚。
其中耿太太尤其激動,拉著明蘭連連道:「妹子是可靠的,下回我一定全信妹子的話,不然也不會吃那番苦頭!」
鐘太太假咳一聲,輕捅了她一胳膊:「哪裡還有下回,以後就天下太平了。」
耿太太自知失言,卻不肯服輸:「就你心眼多,我說的是旁的事,什麼翻修宅邸呀,待人接物,以後都信妹子的。」
見兩人這般,段夫人搖頭笑道:「你們倆呀,一道吃過那麼大苦頭,也算共患過難,還鬧個不休,等將來做了祖母曾祖母,我看你們還吵不吵!」
明蘭聽得有趣,四人一齊大笑——至於這幾日究竟在宮裡吃了什麼苦頭,這三人卻誰也不肯說。
到了變亂后第九日,劉正傑終於將全京城肅清,連隱藏在四方邊角的渣渣清除乾淨,或格殺,或擒拿,多數趕出城外,由埋伏在城門外的鄭駿驅至東面。
叛軍想著,畢竟京師衛戍不好離開太久,便與一道被算作逆賊的散碎蟊賊,共一千多人,團團聚於城東三十里的落山坡,稍事休整,誰知忽殺出一支彪悍鐵騎,堵住山谷口,霎時漫天火苗箭矢,一片血海。
天色昏黃,明蘭坐在飯桌前,慢悠悠的喝著雞湯。
隔著半座京城,三十多里的京郊坡地,彷彿也能聽到落山坡的震天殺聲,遠遠漫起滾滾濃煙,其間金赤的火焰傲然閃動,天色愈暗,火光就愈亮,似是故事裡的神仙,身披戰甲,踩著烽煙雷鳴,下凡來誅妖降魔。
巳時的梆子聲咚咚傳來,因白日睡太多,明蘭此刻了無睡意,便搖著把大蒲扇,坐在廊下仰頭看那浩渺繁星。樹葉帶著古樸的清香,絲絲鑽入鼻端,星星點點的螢火蟲顫顫悠悠的在檐下撲騰,飛蛾在水晶燈罩上輕輕拍翅,發出彷彿書頁翻動的聲音。
睡意漸漸上涌,正想起身回屋,明蘭忽聽見園子里一陣吵雜,似是驚喜的歡呼,不等她反應過來,只見一個黑乎乎的高大身影站在庭院那端。
那人停了停,一步步的走過來,寬闊的肩上撐起暗紅色大氅,兩邊露出金光閃閃的猙獰猛獸,兩頭虎首張口,齒鋒尖利慾嗜。
透過繁茂的枝葉,稀疏的月光照在那人臉上,身上,猩紅的濃稠凝結在暗金的鎧甲上,滿臉濃密的絡腮鬍子遮住了大半面龐,只一雙黝黑的眸子,明亮熾熱如昔。
明蘭覺得嗓子發乾,心頭亂跳,握著扇柄的手心有些黏,思念太久,以致反忘了初衷,一旁的小桃綠枝在說什麼,她全然聽不見,只那麼一動不動站著,定定望著他。
鬍子緩緩走近,啞聲開口,頭一個字卻先破了音:「…我,我回來了…」
彷彿遠方擂鼓,低沉鳴動,隱隱傳來驚心動魄的消息,幽香涼爽的庭院中,飛蛾的撲扇聲,葉尖露珠的滴落聲,明蘭耳畔寂靜,忽然不知此刻是夢是醒。
是不是適才在廊下,已經睡著了,此刻只是夢中……
鬍子一個大步上前,用力抱住她,撲面而來的血腥與塵土氣息,捏得發痛的肩和臂,才讓她清醒過來。她獃獃的去摸他的臉:「哦,你回來了。」喉頭堵住了似的,千言萬語,此刻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鬍子摟了她良久,捧起她的臉,「你想說什麼?」
明蘭愣愣的:「仗打贏了么?沒落罪罷。」
鬍子咧嘴笑道:「都贏了。我率一騎人馬連夜趕回來的,張老國公還在後頭壓陣呢,有俘獲,首級,還有羯奴單于的虎頭金帳!」
明蘭想笑,又想哭,傻在原處,像忽然被老師叫起來小學生,一副呆相。
鬍子摟著她坐到廊下,摸著她枯黃乾裂的頭髮,憐惜道:「……你丑了。」
明蘭立刻清醒了,用力捶他肩膀,狠狠道:「你還不是一副惡鬼模樣!」
大半年的風餐露宿,征討殺戮無盡,數日連夜驅馬狂奔,繼而一場廝殺,鬍子也消瘦憔悴極了,顴骨高高聳起,眼眶深陷,配上漆黑的麵皮,一臉的凶神惡煞,與惡鬼頗有幾分神似——和枯瘦干黃的明蘭,倒很登對。
夫妻對坐,有太多話想說,反一時想不出說什麼好。
鬍子一遍遍巡梭明蘭,目光從臉上,身上,到碩大的肚皮上,「…我真怕…」怕她不測,怕她生病,怕她憂心……「兵敗之事,我該早告訴你的,免得你擔憂。」
說不介意是假的,可又能怎麼辦呢?「你不告訴我是對的。」頓了頓,她接著道,「你聽聞鄭大將軍的事了吧?鄭老太爺和老夫人,三日內全沒了。」
鬍子嘆道:「可惜了。鄭大哥最是孝順……他是裹著孝,領兵出城伏擊的。」
明蘭默了會兒,才道:「君不密,失國,臣不密,失身。這道理,我懂。」
若說親近,鄭家父子是骨肉至親,幾十年父慈子孝;若說忠心,鄭老將軍一腔赤膽,鐵骨錚錚;更別說鄭老夫人一輩子與世無爭。縱是如此,不能說,就是不能說。
這是血的規則。
作為家人,能做的,不過是信任和堅強。
「何況,薄老夫人曾說過,做武將家眷的,若男人真戰死了,也沒什麼好尋死覓活的,拉扯孩兒長大就是了。」明蘭語氣沉重。
鬍子毫不猶豫的點頭,「這話是沒錯。不過……」他忍不住道,「也別事事都學薄老夫人。」
「這是為何?」她深深覺得薄老夫人乃一代奇女子,每回禍事,她都能神奇的避過。
「薄老帥少時無家無恃,一書香門第機緣巧合,受其大恩;是以當薄老帥求娶那家女兒時,人家不好回絕。可那姑娘不樂意,天天等著守寡改嫁,老帥說,便是為這口氣,他也要活得比婆娘長!」
明蘭聽的發笑:「亂講,我聽說薄老帥也是名門子弟,不過家道中落而已。」
鬍子一臉『成功人士總會有各種關於成長背景的美妙猜測』,笑道:「你聽那胡說!薄老帥的老家在不知哪處的山溝溝里,自小連個大名都沒有。升小校時,才連夜抓了個算命瞎子給改的名。」
「那,薄老帥的原名叫什麼?」
鬍子道:「小時聽老爺子說過,彷彿帶個『狗』字,只不知是二狗,還是狗剩,抑或狗蛋什麼的……」
明蘭笑得彎下腰去,鬍子讓她靠在自己懷裡,一手牢牢包握她的手,另一手輕輕捋著她的頭髮,空闊安靜的庭院,忽的寧馨可愛起來。
靜不過一會兒,側廂響起幼兒的哭聲,夫妻倆醒過神來,明蘭摸著鬍子肩上的金虎頭,笑道:「團哥兒知道爹回來了,你先換身衣裳,再去瞧他罷。」
「衣裳就別換了,領軍武將無旨不得入京,我是偷著進城來的,先抱一抱兒子,我這就得趕回去……」
後面的話明蘭沒聽清,只覺得耳朵嗡嗡作響,半響,她才尖叫著:「你這是私自進城啊!你,你你……你有沒有毛病呀!記掛妻兒,叫人遞個話進來不就完了,幹嘛非要自己來!你知不知道無旨入京是什麼罪名!你當那群言官是擺著好看的呀!你岳父早不在御史台混了,沒人罩著你啦!你個大傻瓜!你還看,看什麼看……」
鬍子哈哈大笑,這時崔媽媽抱著團哥兒出來,鬍子一把抱起小胖子,用力親了幾口,然後交還給崔媽媽,大步流星的轉身離去,走前還摸了一把老婆的臉蛋。
明蘭怒極,用力將扇子擲過去,跺腳罵道:「你個大白痴!回去給我好好寫謝罪摺子,求得皇上諒解!老娘可沒興緻去送牢飯!」
回復的是一串響亮大笑,從外頭遠遠傳回院來,笑聲敞明快活之極,彷彿這寂靜幽夜,剎那已是春暖花開。
明蘭氣了半天,忽覺自己雙手叉腰,凸肚叫罵,不正活脫一把『茶壺』么,睡眼惺忪的小胖子獃獃望著母親,彷彿在驚奇——明蘭忍不住捂嘴輕笑。
……
鬍子夜裡回來過的事,不到天亮就傳遍整座侯府,丫鬟婆子雜役連同管事們,好像忽然有了主心骨,各個精神抖擻,早早起來打掃庭院,整理花草,滿府一片勤快火熱的景象。
明蘭反有些懶懶的,身子發沉,提不起精神來。
到了中午,武英閣大學士親往城外頒旨,平叛的五百輕騎方能依序進城。
因為鬍子沒刮鬍子,儘管騎在最前頭,滿街的大姑娘小媳婦都沒搭理他,只把荷包鮮花什麼的,不斷往後頭幾個俊秀小將身上招呼。
連老耿都得了幾個,正樂呵著,冷不防在人群中瞥見自家管事目光炯炯,頓時嚇的冷汗直流,在宮門前一下馬,忙不迭的把荷包果子都塞給身邊副將。
金殿之上,例行嘉獎勸勉,規矩繁瑣,繼而議政……待鬍子回家,已是天暗。
剛牽轡下馬,只見劉管事提著脖子等在門口,顛顛的跑上前來,「侯爺,您趕緊進去罷!夫人要生啦!」
鬍子心頭一緊,拉回韁繩再度上馬,勒馬抬前蹄,轟然踢開正門,在所有人瞠目中,徑直往裡疾馳而去,在嘉禧居前下了鞍,扔了韁繩,三步並作兩步往裡跑去。
卻見主居周圍俱是人,各個抬著脖子等消息;裡頭卻被翠微清空了閑雜人等,只幾個婆子丫鬟來來回回的端送熱水,白布等,井井有條。
鬍子本想抬腳就進屋去看,卻被一群婆婆媽媽攔在庭院,直道這個規矩那個忌諱,他是重規矩守禮之人,倒沒硬闖;可心頭煩躁不安,急的團團轉,又無可作為,正一肚子火,忽瞥見一個憨憨的少年在樹叢邊張頭縮腦,他過去一把揪住,喝道:「臭小子,你在這兒做什麼!嗯……手裡拿的什麼?」
石小弟懷抱一把條凳,遮遮掩掩,一愣神間:「呵呵…呵呵,這個…哦,我怕侯爺累,給你端凳子坐呢!」其實不是;但他十分敬佩自己的急智。
誰知一旁侍立的顧全笑了起來:「石頭哥,你就別唬人了,這是給小桃姐端的罷!」
石鏘臉上發燒,好在他生得黑,也不顯眼;原繃緊麵皮等著責罵,誰知鬍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忽拍著他肩,微笑道:「知道心疼老婆了,嗯,將來有出息!」
未等他樂,鬍子忽又補上一句:「從現下算起,夫人一個時辰內生,今年就給你辦婚事,兩個時辰,那就明年,三個時辰就後年。小子,依此類推罷!」
石小弟傻眼,記得當年嫂子生小侄女時,足足折騰了一天一夜,適才剛過去兩個時辰,這,這……嗚嗚,他不要七八年後再討媳婦呀!
見少年驚恐交加,麵皮青白,鬍子滿意的撩開手——嗯,心裡舒坦多了。
屋中斷續傳出低低的痛楚呼聲,鬍子背負雙手,在庭院里一圈一圈的走,直繞得石小弟頭暈眼花,天旋地轉,大約繞了兩三百圈,屋裡終於傳出歡呼聲,繼而是細細的嬰兒啼哭聲,只見崔媽媽擦著手出來,滿臉堆笑:「生啦!夫人生啦!又是個哥兒!」
石鏘緊抱條凳,差點喜極而泣;崔媽媽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心道這孩子倒比正經家裡人的還激動。
嬰兒粉紅嬌嫩,被強盜似的親爹抱在懷裡卻不害怕,淡定的瞥了鬍子幾眼,淡定的歪頭睡去;因生他時,恰好一家團圓,便起乳名『阿圓』,小哥倆剛好湊一對。
鬍子喜歡的不得了,一會兒贊兒子手指纖長,必是個會讀書的,一會兒又說生得像娘,將來定然風度翩翩,張大后摘下京城第一美男子的名頭!哈哈,哈哈……
明蘭累得滿頭大汗,正躺著歇息,聞聽這話,沒好氣的翻下白眼,奮力砸了個枕頭過去——皮埃斯,目前京城第一美男子的稱號,仍由某齊姓已婚男子保持。
鬍子輕巧接下枕頭,笑呵呵的坐在床頭,親親妻子,又親親兒子,心中滿足喜悅,忽嘆道:「這會兒皇上若叫我致仕,我定一口應下。」
此後幾日,鬍子忙的甚至見不到清醒狀態的妻兒。
遠征大軍尚在外頭,更別說甫平息變亂,暗底下還有多少從逆,多少要犯潛逃,如何處置聖德太后和睿王母子……商討捉拿叛賊餘黨,抄家緝拿,三司會審,入罪定名,布防京城等等等,拉拉雜雜一大攤子,鬍子日日是雞叫出門,貓叫回家,連剃鬍子的功夫都沒有。
如此折騰了三四日,到了第五日,皇帝終於良心發現,放鄭大將軍回家奔喪,另幾位重臣也各得了半日的假,還是輪流的。
鄭家置好靈堂后,可憐兩子都不能在亡父亡母跟前守著,總算長子兒女不少,好歹撐住了場面——其實,哪怕沒有兒女守靈,端看日日祭拜之人串流不止,熱鬧紅火堪比菜市場,又有聖旨厚葬,就知鄭家情勢正好。
煊大太太去過後,繪聲繪色的將情形說給明蘭聽,聊解產婦悶閑,末了,遲疑得說了件事——那日落山坡激戰後,檢首論功時,從死人堆里扒拉出了顧廷煒的屍首,據說第一輪亂箭齊射就死了;將屍首送回宅子,太夫人當場暈死過去,醒來后,大半個身子動彈不得。
明蘭不欲多語,淡淡道:「薄熙小將軍家學淵源,他領的箭陣自是凌厲無雙。」對這種明火執仗要害她母子性命的人,管他去死呢。
煊大太太笑笑,也不再多說。其實照她看來,來探望明蘭母子的貴家女眷不見得比去鄭家祭靈的少,可見顧廷燁眼下聖眷正隆,而那顧廷煒居然敢邀集山賊上侯府殺人放火,何止膽大包天,簡直瘋了,傻子才會替他家說話!
次日,總算輪到鬍子休沐,午間便與明蘭在炕上用飯,炕桌上擺一盤清炒芥蘭,一碟蜜汁胭脂鵝脯,一條鮮美的清蒸鱸魚,另一大盅荷葉口蘑雞湯。
鬍子吃相兇猛,吃得八分飽才撂下筷子,微微嘆氣道:「說起來,這竟是回來后,與你吃的頭一頓飯呢。」很傷感,很感慨。
明蘭盯著他的臉:「你什麼時候去把鬍子颳了吧。」
「這段日子,你都一個人吃飯吧?」繼續傷感。
「你鬍子上沒掛湯么,要不要巾子。」
鬍子不悅了,瞪眼道:「你就不能好好說話么!」
「好好好,我說我說……我說什麼呀我說。」明蘭咬著筷子想半天,「我挺著個大肚子,一不能踏青遊玩,二不能吃酒看戲,連拜佛都怕廟裡人多衝撞了……每日都是吃飯睡覺看賬管孩子,日復一日,有甚好說的……你這一去就是半年,行軍打仗的見聞可不比家裡的雞毛蒜皮精彩得多麼?還不若你說我聽。」
不知怎的,這句話像把閘刀,一下關掉了鬍子的說話興緻,鬍子沉默了許久,才平淡道:「有件事,早就該跟你說了,一直沒功夫…曼娘母子…」
他頓了下,明蘭提起一顆心,「找到我部大軍處了。」
明蘭艱難地咽下米粒,「那,然後怎麼樣了呢?」這傢伙真可惡,說一半留一半,極端缺乏講故事的基本素質。
鬍子正待開口,外頭忽傳來顧全恭敬的聲音:「回稟侯爺,耿大人到了,在門房等您呢。您是這會兒過去呢,還是請耿大人等會子?」
皇帝的假不是白給的,其中一個重要行程就是去鄭家祭靈,是以同日放假的顧耿二人相約結伴齊去。鬍子稍稍沉吟,看向明蘭道:「不好叫老耿等,他家也是一大攤子事等著,我們早去早回。晚上把蓉丫頭叫來,咱們一家人吃頓飯。」
「哦,那好吧……」明蘭耷拉著耳朵,不情不願的嘟嘴,被吊起了胃口,斷在此處別提多難受了。
鬍子翻身下炕,整理衣裝,轉頭瞧見她失落的模樣,好笑的摸摸她的耳朵:「也沒什麼大事,跟咱們過日子干係不大,你若耐不住想知道,我去叫謝昂那小子來跟你說。」
明蘭略一遲疑,隨即用力點頭。天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難道要吊她一下午的胃口?既然他敢讓個外人來說這事,那她就敢聽!
鬍子出門后,夏竹和小桃合力撤下飯桌,換上個半舊的如意菱角邊小炕幾,夏荷從外頭拿進幾個曬得滾燙的靠墊,塞到明蘭身後,頓時腰后一片暖熱熨帖的舒服,又指揮兩個婆子搬了架兩折的八仙過海綃紗屏風放在屋子正中間。
女孩們堪堪收拾停當,綠枝領著顧侯的貼身侍衛,小隊長謝昂進來了。
謝昂跟隨顧廷燁多年,生死陣仗也見得多了,此刻卻紅著臉,擰著手,活像個剛過門的小媳婦,隔著屏風給明蘭行過禮,綠枝給他搬了把凳子坐,高高大大的小夥子,偏身只敢坐一半,那姿勢別提多秀氣含蓄了。
「謝小兄弟,別拘束了,你跟侯爺這麼多年了,就跟自家親戚一般。」明蘭努力放柔聲音,企圖使他輕鬆些。
「不,不敢…小的…親戚,怎敢?」謝昂頭都不敢抬,明明隔著屏風什麼也看不見,他卻死活盯著自己的腳尖不敢動。
明蘭繼續道:「侯爺跟我說了,過兩年再給你謀個好出身,將來成家立業就好了。」
「不不,不必…我娘說,叫我多跟侯爺幾年…眼下就好,就好。」謝昂一邊辭謝,一邊在肚裡哀怨侯爺為甚給他攤上這麼個差事,主母和侯爺的前任外室——多尷尬的話題。
明蘭又柔聲說了幾句,見謝昂始終羞羞答答,終於泄氣道:「侯爺忙得厲害,叫你跟我說說,你就說罷。」
謝昂目光茫然:「說?啊!哦…那事兒…」他心中一團亂,「這個…從哪兒說起呢…」
屏風後傳來平靜的聲音:「就從你見到曼娘時說起罷。侯爺說,還是你最先發現她們母子的。」
謝昂嘆口氣:「也不算髮現,實是……」他停頓了下,似乎在想如何措辭。
「那是剛收復西遼城不久。前段縮在草甸子里,裝了大半個月的孫子,總算在糧草耗盡前引出了單于大軍,血戰一場后,咱們大獲全勝,可也死傷不小,便到西遼城裡休整。那日,神箭營的小薄將軍忽來尋我,說他幫著去城北土窯給饑民放糧時,遇到一領著病重孩童的婦人,自稱是咱們侯爺的家眷,說的有鼻子有眼……」
謝昂咽了口唾沫,想去窺伺主母的臉色,結果只看到屏風上的呂洞賓正在自命風流的捋鬍鬚,何仙姑看人的眼神很風騷,他只好繼續道:「我嚇了一跳,趕忙過去看,誰知竟是曼娘姐…呃,我早先在江淮時就識得她的…」
那時,曼娘處處以顧夫人自居,著意結交車三娘夫婦等人,還非常主動的對一眾小兄弟噓寒問暖,關懷備至,他也跟旁人一道起鬨著叫過她『嫂子』——想及往事,謝昂更不安了,再次想去看主母的臉色。
結果,呂洞賓還在捋鬍鬚,何仙姑繼續風騷。
「我不敢自作主張,忙回去報了侯爺。侯爺跑去一瞧,什麼也沒說,便把她們母子帶了回去,可憐昌哥兒已重病的昏迷不醒。」他微微嘆息,當初他還將那男孩舉至頭頂過,「軍營重地,不好隨意進人,侯爺便將人帶至一小院,先找了大夫去瞧昌哥兒。」
其實沒這麼簡單,他省略了些叫他不舒服的事。
到了小院后,顧廷燁面色極難看,張口就問:「你來幹什麼?」
曼娘飽含熱淚:「二郎,我來與你生死相隨呀!哪怕死,咱們也要死道一塊兒!」以及諸如此類的肉麻話。她並不知前日大勝,只道聽途說,還以為張顧大軍是龜縮在西遼城中。
虧得當時小薄將軍已遣散眾人,院中只有謝昂和幾名親信,回營后,眾兄弟閑聊——
一個說:「生死相隨?唱戲呢!怪噁心人的!」兄弟,還真叫你猜中了。
另一個說:「死什麼死!哥兒幾個把腦袋別褲腰帶上,眼看回去就是榮華富貴,這喪門星說什麼瘋話!若不是……看老子捏死她!婆娘嘛,男人出門打仗,就該好好在家伺候老人帶孩子,跑來添什麼亂?」
一個有些知情的道:「我聽說咱們副帥早年在江湖上混過,少年人嘛,風流,大約沾上了個甩不脫的女人!」
又一個出來插嘴:「瞧那娘們,要臉蛋沒臉蛋,要身段沒身段,老得跟我娘似的,咱們副帥相貌堂堂,瞧上她什麼了呀!」
「莫不是榻上本事好!?老貨老貨,才去火哦!」
——葷段子上場,哄堂大笑。
軍中女子只有洗衣婦和營妓,又不能常去光顧,一幫大老爺們閑時只能說些上官的八卦來解悶——再說了,良家女子哪有曼娘這等輕佻的行徑,這等不尊重的說話。眾兄弟雖無惡意,但口氣中自然帶上些鄙夷和輕蔑。謝昂聽得難受,暗替顧廷燁難堪。
他晃晃腦袋,趕緊繼續說下去:「……誰知,昌哥兒已是重病不行了。不論隨軍的大夫,還是城中的名醫,瞧過後都說沒救了。公孫先生說,若在繁華的大城裡還好說,可西遼那種窮鄉僻壤,又逢流民肆虐過幾陣,缺醫少葯的,連吃的都不大夠…唉…」
屏風那頭輕輕『啊』了下,清脆的瓷蓋碗相撞聲,裡頭道:「難道,昌哥兒…死了…?」
謝昂低低道:「是。已化了骨灰,請後頭的公孫先生帶回來,到時再入土下葬。」
「那曼娘呢?」明蘭急急道。
昌哥兒是顧曼二人間唯一牽連,這會兒死了,曼娘能善罷甘休?
謝昂沉默了會兒,口氣艱澀道:「從曼娘被帶回去起,侯爺就將她們母子分隔開…到死,都不肯叫她再見昌哥兒一眼…」
他雖幼時胡鬧過,但總的來說,人生坦蕩光明。那幾日於他,幾可說是噩夢,他只盼以後再不用記起,偏此刻還得細細說給主母聽。
曼娘一開始緊著糾纏男人,可侯爺根本不理她,只叫人將她關在屋裡,給吃喝衣裳。沒幾日,京城輾轉送來一封劉正傑的信,侯爺看過後,叫人開鎖。曼娘一出來,就迫不及待的要訴說自己的深情和不易,侯爺一言不發的聽著,曼娘自說自話了半天,直說的口乾舌燥,涕淚橫流,終於住了口。
侯爺這時才開口,很平靜的:「說完了?那麼我說。當初我跟你說過,倘若你再敢進京,再敢去糾纏明蘭,我叫你這輩子見不著昌哥兒。我的話,你記著么?」
曼娘不死心,又哭又說:「你還提她?她在京城吃香喝辣,根本不在意二郎的死活!只有我,只有我惦記,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見到了你……」
侯爺不理她,撂下一句:「我說話算話,從此刻起,你休想再見昌哥兒一面。」然後扭頭離去。
曼娘又被關回屋裡,開始嚎哭著要見兒子,大夫奉命來告訴她,說昌哥兒正用人蔘片吊著命,就在這幾日了。曼娘不信,說侯爺要騙去她的兒子,滿嘴詛咒叫罵,幾日都不歇;罵累了,開始哀哀哭求,不停的哭,每天哭,哭得好像嗓子冒血了,哭的滿院的人都快瘋了……
終於侯爺又得空回來了一趟,叫放出曼娘來見。
曼娘前面說了些什麼,謝昂已經記不得了,只記得最後,她瞪著血紅的眼睛,蓬頭散發,狀如瘋癲:「二郎,難道你真的對我沒有半分情義了么?」
她其實早已哭啞了,偏還捏著尖細嗓子,彷彿在台上唱戲般,拿腔作調,語意婉轉,配上砂石般嘶啞粗糙的聲音,竟如鬼魅般陰森——彼時西遼城裡懊熱不堪,可聽見那句話,謝昂還是禁不住打了個冷顫。
侯爺第一次對著曼娘露出表情,那麼反感,那麼倦怠,甚至帶了幾分匪夷所思:「你到底要我說多少遍,很早很早起,我就厭憎你了。」
他嘆了口氣,「我是真的,對你早就沒情分了。為什麼無論我說多少遍,你總也不肯信。」
粗莽了小半輩子的謝昂,頭一回聽出這兩句話下的深深的無奈。
曼娘傻獃獃的像抽空了精氣,只餘一具空殼,也不再哭鬧。幾日後,昌哥兒過世,火化前,侯爺讓曼娘去看一眼。
公孫先生也是早識曼娘的,與旁人不同,他初見曼娘就十分厭惡,於是當場譏諷道:「這孩子本就不甚健壯,還被你硬帶著千里奔波,忍飢挨餓,病又不得及時醫治,白白拖死了一條小命,都是你這好母親的功勞!」
對著兒子的屍首,曼娘痴痴笑著,忽然滿嘴胡說八道起來,半說半唱,又時哭時笑,旁人也聽不清楚,只知道她抱著兒子屍首,直說要回家。
明蘭指尖微顫,午後溫暖的陽光似乎突然冰涼一片,好像小時聽聊齋里的故事,妖異詭秘的鬼怪,從地底下潮濕的土壤,醞釀出可怖的陰冷。
她顫聲道:「曼娘,她…她瘋了…?」
謝昂點點頭,忽想起隔著屏風主母瞧不見,趕緊出聲:「沒錯。公孫先生和幾位大夫也都這麼說。」
說到這裡,他也是唏噓不已。
他是正經的良家出身,家有薄產。父親早亡后,寡母寵溺得厲害,縱得他每日在市井中胡鬧,頑劣不堪。十五歲時闖下大禍,險險沒命,被顧廷燁救下后,開始老老實實的過日子,每日扎馬步,吊磚塊,練習刀槍棍棒,還要寫字讀書——顧廷燁從不客氣,那陣子他沒少挨揍,終長成了今日叫寡母驕傲欣慰的謝昂。
顧廷燁於他,可謂半師半主,他既畏又敬。
當初他還暗暗羨慕過,想這位顧大哥就是有福氣,哪怕流落江湖,也有紅顏知己相隨,可這一路看來,卻是愈發心驚害怕——這哪是紅顏知己,簡直是索命債主!
有件事,他誰也沒告訴。
那時有個羞澀的鄰家女孩,扎著紅艷艷的頭繩,模樣秀氣,暗中戀慕著顧廷燁,常來送些衣服鞋帽,車三娘覺著她人品不錯,既然顧廷燁死活不喜曼娘,便想等那趟買賣回來,把這姑娘說給他為妾,好日常伺候。
曼娘得知此事後,沒露半分不悅,反拚命善待那女孩,自責不討顧廷燁喜歡,把那女孩感動當曼娘如親姐。某日深夜,那女孩不知何故跑去一條僻靜巷子,被三五個惡徒欺侮了。
女孩次日就投湖自盡了,紅色的頭繩漂在水面上,良久才下去。
顧廷燁回來后,沒人提起這件事。
很久之後,謝昂才意外得知真相——是曼娘誆那女孩深夜出去的。
顧廷燁雖也混江湖,和眾兄弟同吃同睡,毫無架子。可他的孤僻倨傲,他的譏諷自嘲,甚至某些不經意的細緻習慣,總無時不刻流露出他與眾不同的高貴出身。
眾兄弟從不敢隨意跟他打趣,造次。
謝昂更加不敢。
他想,反正顧廷燁也決意不要曼娘了,自己就別多嘴了,徒惹侯爺不快。只不知旁人是否曉得內情,反正那之後,車三娘再不肯理曼娘。
嘆口氣,正要接著說,忽聽背後一陣熟悉的穩健腳步,他忙起身拱手:「侯爺回來啦。」
鬍子笑著邁步進來,揮手挪開屏風,「放這勞什子做甚?」然後坐到明蘭身邊,將下巴擱到她肩上,親昵道:「下午睡過沒?別是我走後,一直說到現在罷。」
明蘭扯出笑:「小謝兄弟說故事的本事好,我聽得都入迷了。」
「哦,是么?」鬍子渾似不在意。
謝昂感覺額頭冷汗滴下,彷彿回到十幾歲時,又要挨揍了。
誰知,鬍子居然沖謝昂笑笑:「得了,你回去歇著吧,明兒咱們還得忙。」
謝昂如臨大赦,飛也似的逃了出去。
天氣漸熱,鬍子在外頭跑了一圈,早是渾身大汗,到凈房中匆匆澆了兩瓢溫水沖洗,換了身乾淨的白色綾段中衣出來。
他摟著明蘭再度坐回去,「老耿懼內的毛病更重了。從鄭家出來,我叫他來家裡吃杯茶,他死活不肯,跟有鬼在後頭攆似,死命打馬回家。」
明蘭揉著他濕淋淋的頭髮,「鄭家兩位姐姐可好?怕是累壞了罷。」
鬍子擰了她一把,瞪眼道:「女眷的事我怎麼知道?」又嘆,「可鄭大哥…唉…,足瘦了一大圈,聽說還嘔了血。」
說到這裡,夫妻倆一齊唏噓鄭家的離奇際遇。
鬍子四處看了下,「兩個小子呢?」
「團哥兒不肯睡覺,要找姐姐頑,叫崔媽媽抱去了。阿圓餓了,叫乳母抱去了。」
鬍子皺眉道:「既餓了,為甚你不喂?」他還記得生長子時,頭兩個月大都是明蘭喂的。
明蘭扭著帕子,懊惱道:「這回,我沒吃的給阿圓。」
鬍子摸著她微黃的發梢,內疚道:「都是我不好,連累你沒好好休養。」
明蘭嘆道:「是呀!誰家都有麻煩的親戚,可哪家也沒咱們三弟這麼厲害的。比蓉姐兒的娘,也不遑多讓。」老公還不錯,可惜要捆綁銷售給你兩個死敵。
鬍子神色一冷,又柔聲道:「適才,你們說到哪兒了?」
明蘭猶豫了下,才道:「說到昌哥兒沒了,曼娘瘋了。」然後去看他的神色。
鬍子並無半分陰鬱或尷尬,泰然自若的坐到明蘭對面,執壺倒茶,先自飲一杯,才道:「其實到那地步,下頭也沒什麼可講的了。不過……」
他抿了下唇,「我還是說說罷。」
明蘭直了直身子,表示洗耳恭聽。
「這回出門時日久,反能靜下心來想些事。張老國公老笑話我,說我以前想太少,現下又想太多。可我不能不想。以前的我,做什麼都錯,說什麼都沒人信;願意信我,好好聽我說話的,只有曼娘……誰知,還都是演出來的。」鬍子自嘲一聲,將把玩的茶盞平平放下。
「曼娘是個極好的戲子,可惜沒得登台,不然定能成個紅角兒。」鬍子彷彿在說一個陌生人,而非一個與他糾纏了近十年的女人。
「初識她時,我覺得她是一潭清可見底的泉水,心思簡單,性子溫柔。待我知道她用心之深,什麼身世可憐,什麼兄長外逃,乃至余家……我當時覺她是一潭渾水,布滿蛛網,污濁不堪。及至後來嫣紅過世,我方才驚覺,她實為見血封喉的毒水!」
明蘭暗自吐槽:若非被老娘喝破了,不論清水,渾水,毒水,你還不一樣喝得歡。
「其實,甫知她本來面目時,我並沒很怪她。不論是騙我數年,還是攪黃余家親事,引嫣紅去鬧事……我覺著,只緣她對我一片深情。說實話,那會兒我雖氣曼娘騙我,但心裡還有些隱隱高興。到底,她不是為著侯府,而是看中我這個人,想跟我名正言順的做夫妻罷了。」
明蘭想撇嘴,忍住了——人家喜歡的未必是你,不過是一個可以實現她夢想的男人而已,可以是任何有本事有擔當的高門子弟。
誰知鬍子下一句就是:「後來我才知道。她為之深情的,根本不是我,而是她的執意,她的妄念。」
明蘭默了。
「當時我儘管沒很怪她,但有一件事,我心裡是透亮的。曼娘數年來能誆得我團團轉,而未露一點馬腳,可見厲害。我當時就明白了,她是不可能甘心居於人下的。除非我娶她為妻,否則她若為妾,定不會放過主母……可是,我從沒想過娶她為妻。」
幼時老父對自己的種種嘉許,其中就有期望自己能娶一房好妻室。可究竟怎樣才是好妻子呢?老父說不明白,動不動四個字四個字的教訓,什麼家世清白,品行端方,溫善賢良,大方得體——若是娘家再有些助力就更好了。
小男孩並不解其中的深意,懵懵懂懂間,記在小小的心底。
鬍子凝視明蘭,微微而笑,「你曾說我,『瞧著放蕩不羈,骨子裡卻是最守規矩的』。那會兒我氣得,直想把你丟回江去。不過回去后,輾轉深思,覺得還真有些道理。」
明蘭反射的縮了下脖子,呵呵呆笑。
「怯怯柔弱的神情雖很惹人憐愛,但哪家的高門正室是這幅模樣的;出身卑微不是錯,但缺乏足夠的教養,無法大方得體的待人接物;曼娘擅女紅,能唱會跳,還懂些經濟學問,然而見識淺薄,每每訴苦畢,接下來,就跟她沒話說了。」
便是在他將曼娘當做一潭清泉時,也不認為她能做自己的妻子。
像『臣不密,失身』這種話,曼娘非但說不出來,就算硬記了下來,怕也無法理解其中深意。而他將朝堂見聞和來往人情說與明蘭聽,明蘭非但能懂,還能吐槽得頭頭是道。
……他只是同情她的身世,敬佩她的骨氣,喜歡她的柔順勸慰,想照顧她,給她衣食無憂的下半輩子,僅此而已。結果,什麼身世,骨氣,柔順——居然還都是裝出來。
「你不一樣。」鬍子望著明蘭,目光溫柔和煦,「咱們總有說不完的話。」
明蘭迎上他的目光,靜靜微笑:「……對,咱們總有說不完的話。」寶姐姐很好,什麼都好,偏偏寶玉喜歡林妹妹,就其根本,不過是氣味相投,有說不盡的話。
「不過,說一千道一萬,不過是侯門公子的顧二,瞧不起戲子出身的曼娘罷了。曼娘恐怕早就看明白了,是以再三激我勸我,叫我棄家自立。」鬍子輕嘲自己。
「剛離家遠行那段日子,我又是煩悶,又是喪氣,沒出息時還想過,既都成了混江湖的下九流了,還有甚麼可瞧不起別人呢,索性就跟曼娘過算了,反正還有兩個孩兒。可是…誰知…」他輕輕揉著額角,手背上浮起暗色青筋。
「誰知,嫣紅死了。」明蘭平靜的替他接上。
鬍子放下手,眼神堅毅,「……是。嫣紅死了。也絕了我對曼娘的念想。」
「我不是嫣紅想嫁的,嫣紅也不是我想娶的。短短那幾個月,她的所作所為固然不是個好妻子,我也不是個好丈夫。可離家遠行后,我還是覺著對不住她。」
他伸手替明蘭拉了拉薄毯,「我曾想過,若她不願再與我過下去,我願與她合離,叫她好好改嫁。一應過錯罵名俱由我來擔,反正我的名聲已夠壞了。可到後來,我卻一點替她報仇的意思都沒了。」
「哪怕是我出門三年五載,她因耐不住寂寞做了錯事,我多少也能諒解。誰知,才三個多月的功夫,就紅杏出牆,還珠胎暗結。她也欺我太甚……」
他雙眉一軒,嘴角扯出一絲冷笑,「給我戴綠帽子的,居然還是顧廷炳那種貨色。若非秦氏成心把事弄大,嫣紅原本還想買通大夫,把那野種栽到我頭上。」
太夫人當然不願嫣紅生下孩子,哪怕是野種也不行。眼看著老大就快無嗣而終了,老二又自行破家出門,倘若老二留下個嫡子,那就多一分變數。
鬍子似是深覺恥辱未消,忍不住又道:「說句不中聽的,江湖上的血性漢子,若有知道自家兄弟受了這等欺侮的,一刀結果了姦夫淫婦,怕多的是拍手稱快的。」
明蘭嘴唇微動,很想就古代出軌男女的處理問題發表一些意見,不過想起沉塘等歷史悠久的習俗,還是閉上了嘴。
「到底是拜過天地的夫妻,沒有情,總該有義。到了這個地步,我與余嫣紅是無情也無義了。她死也好,活也罷,我全不在乎。」鬍子嘆道,「可不該是…不該是曼娘…」
在這件事上,曼娘所顯露出來的陰毒,邪惡,縝密,以及心狠手辣,都遠超出他對尋常女子的想象;自己不過是酒醉后,對長隨稍稍流露出寬宥之意,曼娘就非要了嫣紅的命不可。
若說之前種種,他還能自圓其說是曼娘痴心所致,這次,終叫他徹底死了心。
幼時,老父曾拿著《名臣錄》和《神武志》,將歷朝歷代那些了得的文臣武將的為人行事,一篇一篇說給他聽,「文有文道,武有武德,非心志堅毅,身正形直,不能拒天地間之鬼魅侵襲」;諄諄教誨,言猶在耳——這種壞了心術的女子,他決不要。
「可即便如此,我從未想過讓她死,或旁的什麼壞下場。她到底伴我度過那段日子,我不願再見她,卻也盼著她們母子能自去好好過日子,飽暖一生。這話說出來,大約老國公又要說我濫情了…明蘭,你…?」他目光急切。
明蘭平靜的看著他的眼睛:「我懂,我明白。」
與很多人的臆測相反,其實他是個很重情義的人。因為缺少,所以更懂得珍惜,哪怕是假象下的美好,也曾寬慰過他無助暴烈的少年時代。
「我最不明白曼娘的地方,我不論如何義斷情絕,不論怎樣給她難堪,一遍一遍的真心回絕,她彷彿活在自己的世界中,認死了自己的念頭,非要以為我對她還有情。」
鬍子有些困惑,「難道非要我打斷她的手腳,割她幾根手指,她才肯信?」
放曼娘母子去綿州,是他給曼娘唯一的一次機會,其實他已尋覓好了幾處合適的人家,倘曼娘再有糾纏,就徹底帶走昌哥兒,另處撫養——他自幼飽嘗無母的苦楚,想著曼娘千不是,萬不是,總歸還是愛孩子的。
誰知出征前,石鏗夫婦將一件往事告訴了他,他當時就決心,回來后立刻將昌哥兒帶離曼娘身邊,誰知,還是晚了一步。
「曼娘像個無底洞,永遠摸不到底。知道她會騙人,誰知她還敢殺人,知道她敢殺人,誰知她連親人也下得去手。唯一的兄長就那麼利用完丟棄掉——為達成她的目的,竟是無所不為,多陰損的事都敢做。」
扒去她身上一層又一層的皮,底下是那樣的腥臭和醜惡;他無比惶惑,不敢相信這個女子竟是他曾喜歡過的曼娘。
他記起在西遼城見到曼娘時,她正持一根木棍,在饑民中左劈右打,又狠又准,無人敢靠近她們母子——他識得她這麼多年,一直以為她身子病弱,頂多會些花拳繡腿,直至此刻才知她的功夫豈止不錯。
他當時就冷汗直冒,想起那年曼娘撞向身懷六甲的妻子,彼時他還認為這是一個絕望女子想同歸於盡的激憤之舉,此刻想來,哪怕曼娘當時抱著昌哥兒,也能在傷害明蘭的同時,很好的保存自己——他的心,陡然間冷硬無比。
「遇到她,是我倒霉;遇到我,她更倒霉。」
時過境遷,他現在可以這樣平靜的,為他和曼娘下個簡單的註解。
明蘭挺了挺坐僵硬的背,腦子彷彿麻木了般,不知該說什麼,也不知該做什麼,抬頭去看鬍子黯淡寧靜的面龐,她竟有些可憐他。
「那年我發落曼娘母子去綿州,你怪我……」他很艱難的發出聲音,「怪得對。」
明蘭張嘴欲言,鬍子伸掌捂上,「你先聽我說。」明蘭只好閉嘴,耐心聽著。
「我不想辯解什麼。你說我沒真心待你,這話一點沒錯。可我也不是天生的涼薄,我曾真心待人過,可下場呢,被瞞騙,被欺侮,被冤屈,無處可訴,無人可信……只能跳出去,往外走,扒下顧侯次子的衣裳,冠佩,名字,一切的一切,把心挖出來,把頭低下去,從新來過,從新學起。」
男人聲音低沉沙啞,像兩塊粗糙的石頭在互相抵磨。
「最終,我學會了。遇事先三思,利弊,好壞,正反…學會了抵禦算計,也學會了算計別人。」他慘然而笑,「殺死以前那個顧廷燁,才能活下去。」
明蘭眼眶中慢慢浮起一抹濕熱,心房處酸澀近乎疼痛,一個侯府貴公子,怕是連一碗面幾文錢都不知道,那麼一無所有的去討生活,何其不易,她知道,她都知道。
「那陣子,時局並不好。多少人對我們虎視眈眈,等著我們出錯,老耿被參過,沈兄被參過,連段兄弟那麼忠厚的人,都被雞蛋里挑過骨頭。我比不得他們在皇上心中親厚,所以,我不能出錯。」
他伸掌包住明蘭的手,痛聲道,「知道你們母子平安后,我頭一個想到的,不是擔心你害怕,替你出氣,竟是如何穩穩噹噹的將曼娘之事壓下去。你後來怪我,怨我,都對!就我這樣的,後來居然還敢埋怨你不真心待我,真是混蛋之至!」
他用力捏拳,指關節慘白得咯吱作響。
「到祖母出事時,你跪在病床前,哭得那麼傷心,那麼掏心掏肺。為了替老太太討回公道,你全然豁了出去,生死富貴,萬死不肯回頭!我這才如夢初醒——原來我走了那麼多路,學了那麼多得失進退,卻忘了最要緊的…忘了怎樣真心待人…」
他發聲已近嘶啞,似是扯裂陳年的羊皮卷,話音落下,一顆淚珠掉了下來。天際開了一道縫,亮光乍現。命運對他,從來都不是坦途,越過坎坷,歷險跋涉,回頭望去,竟發現遺失了珍貴的以往。
明蘭哽咽出聲,反手壓住他的拳頭:「不是的。是我小心眼,你在外頭辦差那麼難,我能眼下這麼風光的日子,不是我聰明,不是我人緣好,更不是我八面玲瓏,會做人做事。不過是你在朝堂上有體面,大家才處處奉承我,捧著我……」
淚水滴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滾燙熾熱。
「你人前人後護著我,不肯叫我受一點委屈,京城裡誰不羨慕!是我不知足,是我……」明蘭在唇下咬出一排深深的齒痕,淚珠大顆大顆下來,「是我害怕!怕你有朝一日不喜歡我了,那我該怎麼辦?所以我總愛斤斤計較,多一份少一寸,一點不肯吃虧!就怕有那麼可怕的一天到來,我會傷心到死的!」
她終於痛哭出聲,忍了許久的隱秘心事,忽然敞開到日頭底下,一切的原因,竟是那麼軟弱,那麼自私,那麼讓自己羞愧。
「其實我早知道你的心意,你待我好,不單單隻是要一個會治家,會生兒育女的妻室。你是真心誠意的愛我,尊重我,哄我快活,想叫我過的無憂無慮……可我就是裝不懂!因為我怕,我怕……」
鬍子笨拙的拿袖子給她擦淚:「你…你別哭,月子里不能哭的…」說著,他自己又滴下一大顆淚珠。
明蘭哭得更厲害了。
他們抱在一起,頭挨著頭,身子挨著身子,淚水莫名淌個不停,濡濕了衣襟和袖子,像兩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互相撫慰著,溫暖著。
他們都早早的被現實磨去了天真和熱情,在生活中學會了各種偽飾,對人,對事,充滿戒備和提防,小心翼翼,不肯輕易相信。
直至翻山越嶺,猜疑,傷心,猶豫,繞上一大圈路,這才發覺,原來想要的,近在咫尺。
——這是曼娘最後一次出現在他們的談話中,他們的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