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肩膀的位置,池野的體溫有點燙,呼吸散出來,聞簫感覺癢,但他穩穩地站著,沒動,也沒出聲。

  建築工地「叮叮哐哐」的聲音逐漸弱下來,直到再聽不見。燒烤攤最後的客人也走了,老闆從店裡出來,坐在塑料凳上,抽了根煙。

  聞簫盯著街對麵店鋪招牌一閃一閃的霓虹燈,忽然想起前一天晚上,他做題熬夜到凌晨三點,準備去衛生間洗漱,正要打開卧室門,卻聽見外面有很輕的響動——

  外婆以為他已經睡了,從卧室出來,輕輕開了書房的門。沒過多久,就傳來了哭聲。很低,很壓抑,控制著怕吵醒他。

  他站在卧室門的後面,手搭在冰涼的金屬把手上,一直聽、一直聽,說不出具體是什麼心情。

  他們住在一起,竭盡全力地在對方面前表現出正常、平和的狀態,彷彿過去了的事情,已經被時光抹去了所有的尖刺,那些刺再也扎不了他們了,再也不會痛了。

  可是不這樣,又能怎麼辦?

  至今,他和外婆都不敢把倒扣著的相框翻過來。

  不快樂比快樂多,生活可能就是這樣的比例和節奏吧。

  馬路上又有一輛計程車開過去,經過時,按了一下喇叭。

  聞簫聽見池野忽然說了話,「你好香。」

  聞簫:「想打架?」

  池野低聲笑出來,嗓音有些沉,「你這刺刺的性格,挺招人的。」

  聞簫不想理這人的醉話。

  池野還沒放棄,又強調:「同桌,你真的香,我沒胡說。」

  聞簫懶得再開口,抬起右腿就準備一膝蓋頂上去。

  池野反應快,一隻手擋住聞簫的攻勢,又連忙往後退了一步,「君子動口不動腿,而且這膝蓋一頂,我能吐。」

  聞簫皺皺眉,打量池野,顧忌地往一側挪了挪,「站得穩了嗎。」

  池野「嗯」了一聲,「頭還沉,胃裡也翻江倒海的,不過不會往地上倒了。謝了,你要沒來,我就只能抱這燈柱。」說著指了指旁邊的路燈,順著看過去,入眼的是層層疊疊的小廣告,全都是些不堪入目、跟他不可能有關係的內容。

  池野又把手指頭收了回來。

  聞簫沒注意,看了時間,「現在去哪兒,回家?」

  「先不回,芽芽睡著了,這個時間點她睡得淺,我回去了要是有什麼動靜,她保准馬上醒了蹦下床來看我。」

  最後兩個人到了籃球場,就離聞簫樓下不遠那個。

  時間太晚,鬼影子都沒有一個,有野貓在灌木叢里亂竄,叫聲滲人。不知道居民樓的哪一戶,隱約傳來「三乘以五等於多少?你知道等於十五,那五乘以三呢?五乘以三呢?」的聲音,沒一會兒,有斷斷續續的哭聲傳過來。

  聞簫踢開腳邊的石塊,仰頭看籃網都沒了的籃球架,「來這裡幹什麼?」

  「打籃球?」

  聞簫看池野的眼神,如同看一個失了智的醉鬼。

  池野坐在籃球架下面,雙腿伸直,腿長得看起來有二米八。他下巴指指前面,「這塊場地,我小時候經常被我爸帶來打籃球,他腿長,一步跨得遠,我那時候矮,怎麼追都追不上,我就耍賴,抱著他的腿不放。沒想到他站原地,也能扔進去一個球。」

  不知道這人是不是因為喝了酒,聞簫第一次從他嘴裡聽見關於家裡的事。

  他回答:「兵不厭詐,但最終靠實力算輸贏。」

  池野心裡冒出來的一點傷感,立刻就被沖了個乾淨,他笑著抬頭,「我發現,你很記仇啊同桌,我說過的話,你一句兩句竟然都記得。」

  不知道是不是冷,他見聞簫把衛衣帽子掀起來戴上了,光線不好,只看見雪白的下巴尖。

  聞簫拉了拉單肩掛著的書包,「我只是記憶力好。」

  「後來,我帶芽芽來打過一次籃球,我腿長,她腿短,但她傻,沒我小時候聰明,一直搶不到球。開始還站原地哭,後來包著眼淚,不知道從哪兒拿了個棒棒糖放嘴裡,一邊吃一邊含糊不清地喊哥哥加油。」

  聞簫沒問你爸呢,這個答案甚至都不用費心去猜,不是沒了,就是走了。

  想起什麼,聞簫把手裡拎了一路的塑料袋往前遞了遞,「趙一陽讓給你帶的,烤肉,小吃街買的。」又意識到,「應該已經冷了。」

  說著就想收回來。

  沒想到池野動作快,伸手撈過聞簫掛手指上的袋子,「你大老遠從學校提回來,扔了多可惜,我嘗一口。」

  說完,咬了一口,「嘶,真的辣。」

  聞簫見他還準備吃,手伸到池野面前,「你的胃還好?」

  或許是意識到自己才被灌了一肚子的酒,池野自覺把一袋子烤肉串還給聞簫,「好,我不吃了。」

  等聞簫扔了垃圾回來,他站起身,有點打晃,手撐著籃球架緩了緩才站穩。

  「走吧,回去了。」他視線落在不知道哪一個點上,「回憶……其實挺沒意思的。」

  除了讓人沉溺以往的美好,襯托此刻的境遇外,沒有什麼作用,連安慰都做不到。

  沒有等聞簫回答,池野拉上外套拉鏈,雙手插口袋裡,轉身往籃球場的出口走。

  他經過時,聞簫聽見池野說的一句話——「所以,我想成為自己的太陽。」

  過了三天,池野都沒去學校。趙一陽等著想問池野的吃后感,一直沒見到人。

  做完課間操回教室,趙一陽轉身朝空著的課桌嘆了聲氣,「唉,聞簫,你說……」

  「什麼?」

  趙一陽猶豫,「你說池哥會不會被捅了?」

  他摸摸鼻子,「我聽隔壁班有人在傳,說昨天兩條街外有人打架,打得很兇,都驚動警察叔叔了。有人路過,說其中有個人看起來特別特別像池哥。而且池哥不是三天沒來學校了嗎,我就擔心,他是不是被捅了。還有人說,那場架就是池哥組織的,池哥其實是個幫派的小頭目!」

  聞簫視線掃過教室門口,「沒被捅。」

  「你怎麼這麼確定?你是不是知道什麼內情!池哥真的是小頭目——」

  聞簫打斷他連續的問句,「人來了,自己去問。」

  趙一陽卡殼,反應了幾秒才轉過身,就見池野掛個空書包,正從講台繞過來,校服穿得整整齊齊。

  沒有被捅了重傷不起的樣子。

  池野對上趙一陽的眼神:「你池哥又沒去整容,一副八百年沒見了的表情?」

  趙一陽磕絆,「池哥,你……身體還好嗎?」

  池野挑眉,「你是指哪方面?」

  話題的顏色岌岌可危,趙一陽挽回,「我見你兩天沒來,擔心是不是病了。」

  「我開學一星期沒來,怎麼沒見你擔心?」

  「當時又沒這個傳說……」趙一陽說的小聲,擔心被池野聽見后,追問什麼傳說——上一分鐘的我竟然真情實感地相信了,彷彿腦子不好使。

  他轉過去坐好,發現靠走廊的窗戶邊又站了不少女生,看校服,多數是高一高二,零星還有幾個高三的。

  「靠,厲害大發了,聞簫,池哥,你們看走廊那邊的窗戶。」

  聞簫跟池野看過去,下一秒,就聽見門口傳來不少驚呼聲。

  「你們兩個的美貌,竟然把高三馬上要考試的學姐都引來了,這說明什麼?說明你們的顏值,戰勝了試卷的重量!」

  聞簫看了一眼就不感興趣地低頭繼續做題,池野沒題要做,架著腿,在聞簫那裡拿了支筆在手裡了又轉,一邊和趙一陽聊天,「你覺得,這裡面來看我的多,還是來看我同桌的多?」

  這問題不好答,趙一陽反手把問題拋了回去,「池哥你覺得呢?」

  「我覺得,我覺得看我同桌的多,他比我招人——嘶!」

  這話剛說完,桌子底下,池野就被聞簫踹了一腳,絲毫沒收著力那種。

  池野吸了口涼氣,「同桌,你真狠得下心!」

  聞簫一道數學大題解了一半,卡住了,覺得池野這同桌在了不如沒在。

  坐直往聞簫卷面看了眼,知道他是解題沒思路,心裡估計正躁,池野手做了個拉拉鏈的動作,「你解題,我保持靜音模式。」

  吃過午飯,大家陸陸續續回了教室。老師沒在,教室里,有刷題的背書的,有特意包了書皮悄悄看漫畫的,還有偷偷摸摸把手機藏校服袖子里看直播的,鬧鬧哄哄。

  池野從外面進來,手裡抱了四瓶冰紅茶,身後的上官煜手裡還拿了三瓶。

  飲料一排擺課桌上,整整齊齊。

  趙一陽震驚,「池哥,難道你是億萬富翁遺落在外的獨子,突然這麼大方!」

  上官煜跟池野一起去的超市,「池哥買了一瓶冰紅茶,開蓋,上面寫再來一瓶。又開了一瓶,又是再來一瓶。」

  趙一陽更震驚了,「我靠,這一排全都是這麼來的?」

  上官煜點點頭,「老闆想關門放狗,再立塊牌子,寫上『池野免進』。」

  趙一陽:「池哥,一瓶五百毫升,七瓶就三千五,這麼多你肯定喝不完,我們都是社會主義接班人,看看我們的團徽多麼鮮艷!分一瓶讓我們都沾沾好運?」

  池野擋了趙一陽伸過來的手,「別動,我同桌先選。」

  說著,他手指敲敲桌面,「要哪一瓶?」

  聞簫拿了靠自己最近的一瓶。

  等七瓶冰紅茶被瓜分,趙一陽興沖沖地開瓶蓋,發現連著兩瓶都是「謝謝惠顧」。再看上官煜和聞簫的的,一個字沒差。趙一陽不信這個邪,把剩下的全開了,發現竟然都是謝謝惠顧。

  最後,視線集中在了聞簫手上。

  聞簫放下筆,擰開瓶蓋,在各方注視下,念出瓶蓋上的一行字,「再來一瓶。」

  趙一陽腦門磕在課桌上,「絕了!池哥,你這好運氣,是定向針對傳導吧?」

  池野笑起來,「沒錯,有意見?」

  明南附中的午休時間不長,加上吃飯時間,統共一個半小時,一點半到兩點是默認的午睡時間。不過多半都睡不了那麼久——經常會被各科老師以各種理由強佔。

  英語老師抱著批改完的作業進教室,分給第一排的同學往後傳。

  「這是你們今天早上交上來的作業,題是比往常難,但你們的正確率低到難以相信,我打叉都打到了手軟,這樣的水平,怎麼去參加高考?怎麼去跟幾百萬人一起競爭?……」

  班裡安安靜靜的,沒人說話,只有傳遞試卷的細微聲音。

  把平時認真做題的重要性強調了一遍,英語老師從講台走下來,高跟鞋踩在地面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她停在最後一排,先點名聞簫,「這一次的題目正確率也很不錯,希望你繼續保持。」

  話鋒一轉,她看向同桌的池野,「池野,」叫了名字,卻發現該說的已經說過不知道多少遍了,池野依然我行我素。對這個學生實在是頭疼,最後只留下一句,「你不聽老師的,總有一天會後悔!」

  等英語老師從教室後門出去了,池野坐沒個坐像,靠著牆,跟聞簫說話,「她說得不全對,我只聽一個老師的。」

  聞簫以為是指老許。一眾老師里,池野只賣老許的面子,可能也是因為老許很少訓他。

  沒想到,耳邊傳來清朗又懶散的嗓音,「我只聽小聞老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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