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二天,上午都過完一半了,池野才翻牆進了學校。沒去教室,他沿著圍牆那條路,一路拐去了綜合樓。

  後勤處的老師正拿手機玩消消樂,聽見腳步聲,以為是領導視察,連忙把手機收好,坐直,看向面前擺著的《青少年思想教育》。

  池野假裝沒看見,單肩掛著黑色書包,屈指敲了敲門。

  後勤老師一看,心松下來,和顏悅色,「同學,有什麼事嗎?」

  「老師,我買套新校服。」

  把手機倒扣著在桌面放好,後勤老師清清喉嚨,拿出登記冊來,「姓名,性別,哪個班的,購買原因。」又看了眼手錶,「現在不是上課時間嗎?」

  「我們班正上體育課,所以才抓緊時間來後勤處把校服買了,不耽誤學習。我叫池野,曠野的野,男,高二理一班,原因……放學了把校服系車座上,到家就不見了。」

  想起什麼,池野眼睛往那本登記冊上看,順口問了句,「老師,開學到現在,有多少人來買過校服?」

  後勤老師在「原因」那一欄填上「遺失」兩個字,邊回答,「以為誰都跟你一樣粗心大意?只有一個,也是你們班的,理一。他好像是新轉來的?我這兒沒存貨,他先拿了一套,沒兩天,說是原先那套不見了,重新買了兩套。」

  池野視線落在登記冊,自己名字上一欄,果然,端端正正的「聞簫」兩個字。

  這一頁,統共就他們這倆名字。

  他記得那天在棲霞路和九章路的交叉口,被人堵了,打到後面脫了力,腰上還被狠劃了一刀,流了不少血。躺地上,又下雨,全身濕了個透,冷得跟快死了一個感覺。

  後來裹著那件衣服,好歹沒那麼冷了,又拿袖子布料死壓著刀口,躺半天才回過勁兒來。

  池野原本有心思去尋覓尋覓「失主」,說句感謝。但那校服被他糊的全是血,拿肥皂搓了三遍還是一大片鐵鏽色印子,他想想乾脆放棄了。

  又把登記冊上的名字看了一遍,想起聞簫一臉恨不得跟人劃清十萬八千里距離的模樣,池野覺著,搭件校服在他身上,轉身就走,確實是聞簫會做出來的事。畢竟,沒把校服脫下來,蓋他臉上讓他安息,就已經算是高級待遇了。

  從後勤處出來,還沒來得及把新校服穿上,教導主任程小寧就迎面走過來。

  池野暗暗望了眼天花板——他都懷疑自己身上是不是安裝了定位裝置,在這兒都能碰見?

  程小寧一見池野,顧不上和同行的老師說話,就跟高壓鍋似的頭頂冒氣,「讓我看看這是誰?池野!現在幾點?你難道不該在教室上課嗎?這個時間,你就不可能出現在這裡!」

  池野把手裡的校服往前遞了遞,「我特意過來買校服穿上,維護校風遵守校紀。」

  程小寧見池野手上確實抓了件新校服,想起前幾天碰見聞簫,也是在這裡,揶揄,「你的校服也被狗叼走了?」

  站旁邊的老師疑惑,「被狗叼走了?」

  程小寧偏頭,「王老師,你不知道,之前有個轉學生,叫聞簫的,來上學的第二天就不穿校服,這像什麼話?被我撞見攔下來,問他怎麼不穿校服,結果給我閉著眼睛瞎編了這個理由,你說,敷衍不敷衍?該不該罰他到聖人像下面好好反思?」

  一旁聽著的池野給氣笑了——滾你大爺的被狗叼走。

  「你笑什麼?」程小寧打量池野的表情,想起來,「那你呢,你校服又怎麼回事?」

  池野調子散漫,「非常不巧,我的校服也被狗叼走了。」

  程小寧:「……」

  池野:「沒騙你,我跟聞簫住得近,可能最近天冷了,我們那一片的狗都喜歡叼我們學校的校服,這也側面說明,校服質量好,保暖。」

  套上新校服進教室,池野一眼就看見他同桌在做題。

  上官煜見池野進來,視線落在他校服上,「新的?」

  把黑色書包放課桌上,池野點頭,「嗯,舊的被狗叼走了,去後勤處買了件新的。」

  話說完,他瞥了聞簫一眼。

  他同桌做作業,什麼反應都沒有。

  趙一陽正趴著睡覺,聽見動靜坐起身,「真的假的,什麼品種的狗還叼人校服?」

  突然覺得沒什麼勁,池野坐下,靠在椅背上,「假的,沒狗。」

  「我就說,」趙一陽想起來,「對了池哥,周一你來了一趟,不是下午又遁了嗎,李裴那孫子,校門口吃飯的時候,跟他那一夥爛人嚷嚷你壞話。」

  池野漫不經心:「李裴是誰?」

  「就物理課,嘲聞簫,又被你懟回去了那個。」趙一陽放小聲音,「那孫子還警告聞簫,讓他離你遠點,否則說不定哪天一句話沒對,會被你——」

  「會被我打死?」池野主動接下趙一陽沒敢說出來的後半句,眼睛還是笑著,但眸子里有兩分利氣。

  「沒錯。」趙一陽輕咳一聲,怕池野心裡難受,趕緊補上,「不過聞簫一個字沒信。」

  餘光瞥見,聞簫寫字的筆頓了那麼兩秒。池野來了點興趣,「是我同桌說了什麼?」

  趙一陽想起來就帶勁,「聞簫說,池哥你是什麼樣的人,他有眼睛,會看!」

  池野唇角勾起的笑容擴大,又克制地收了收,「真這麼說的?」

  「真——」

  「趙一陽。」聞簫捏著黑色殼的簽字筆,話里透著點涼氣,「上節課,老許讓你課間去辦公室找他。」

  「我靠,我他媽把這事情忘了!」撈了張數學卷子,趙一陽拎著筆趕緊往外跑。

  池野偏頭望向他同桌。窗外有點亮晃晃的陽光,照過來,聞簫眼尾那顆小痣明顯不少。池野想起那條愛叼校服的狗,開口,「你的校——」

  「閉嘴。」

  被聞簫打斷,池野也沒生氣,架著長腿,筆在手上靈活地轉了兩圈,他好聲好氣,「嗯,沒問題。」

  聞簫看向池野——這人腦子壞了?不太正常。

  今天聞簫值日,物理老師不喜歡用投影儀,堅信當老師的,都一支粉筆行天下。但他板書亂,東一塊西一塊,黑板佔滿,連角落都不放過。

  擦完黑板,粉筆灰積滿了黑板擦,聞簫拿著擦子去衛生角拍灰,剛拍兩下,就聽有人在一旁嚷,「新同學你故意的吧,粉筆灰拍我一褲子都是!」

  聞簫沒理會,把擦子上的灰拍乾淨了才起身,看向攔路的人,「讓讓。」

  李裴沒準備讓,他就是故意來找茬的,嘴裡道,「一個新來的這麼橫,你——」

  聞簫冷冷看了他一眼。

  本能讓李裴後背漫上涼意,他一直覺得這個新來的就是個弱不禁風的書獃子,戴副眼鏡,文文弱弱,內向不說話,成天冷著張臉耍帥,跟啞了似的。

  但此刻,他對上的這雙眼睛,裡面半絲情緒都沒有。心裡直打突,雙腳不聽使喚地往旁邊移了一步,讓出路來。

  池野坐位置上看完全程,心想,講個笑話——我同桌弱不禁風。

  晚自習放學,值日生要留下來做清潔。

  聞簫倒完垃圾,檢查教室窗戶是否關好,最後關燈走人。

  比起熱鬧吵嚷的白天,晚上安靜的校園讓他更放鬆。他不喜歡班主任的特別關注,也不適應趙一陽的熱情。

  相對來說,池野這個同桌勉強算不錯——至少一星期大半時間都不見人影。

  路過刻著「崇德博學嚴謹開拓」的校訓石碑,看見傳達室的保安正踩在塑料凳上換燈泡。

  保安低頭,習慣性囑咐了一句,「時間不早了,趕緊回家,注意安全。」

  聞簫怔了怔,低聲回答,「謝謝。」

  校門外的小吃街已經集體收攤,地面上凝著一層油漬。確實像保安說的,時間太晚,又是冬天,沿路不少店鋪都關了門,路邊零星有推著車賣烤紅薯炒栗子的,稍稍為冬夜增添幾分暖氣。

  聞簫拉了拉黑色書包帶,轉過拐角,兩步站住。

  路被擋了。

  李裴校服放在腳邊,靠著牆壁,夾了根煙,「喲看看來的是誰,這不是我們學霸嗎?值日辛苦了啊!」笑嘻嘻地說完,他「呸」地吐了嘴裡的煙蒂,腳踩上去碾熄了,換上陰沉的語調,「真是讓我們好等。」

  旁邊站了一個瘦高個兒、染黃色頭髮的,抽了一口煙,半眯著眼,問李裴,「這就是惹上你的新同學?瘦瘦弱弱一書獃子,一拳頭下去,會不會就給弄死了?」

  說完,堵路的幾個人鬨笑。

  李裴臉上得色更甚,「新轉過來就這麼橫,義務教教他怎麼做人,不是?新地盤,低調一點,一天冷臉擺給誰看?」

  聞簫站在原地,明白了對方的目的,沒再往前,也沒退。

  李裴總覺得哪裡有點不對,但來不及細想,他拎了根木棍子,走上前,「站原地讓你爺爺我給好好開個瓢,明白明白自己的輕重,我們這恩怨就算結了。以後,見著你爺爺鞠個躬,繞道走!」

  說完,他握著木棍,斜著就往聞簫身上劈。

  但他手上木棍還沒落下去,胸口突然劇痛,力道大得李裴整個人往後退了好幾步,跌在了地上,「哐當」一聲,棍子滾到了腳邊。

  李裴眼前發黑,撐著地接連嗆咳,感覺自己吐得胃酸都要嘔出來了。

  沒再管李裴,聞簫從來都不是被動挨打的性子,他兩個連步,趁著對面一伙人被這一腳給搞懵了,上前拽住黃毛的頭髮,猛力往牆上一砸。牆面不平整,連砸三下,額頭的血混著石渣往下流,鼻血更是奔涌而下,跟糊了一臉的紅墨水番茄醬沒什麼兩樣。

  這時候,這一伙人里才有人反應過來——書獃子好學生,他媽糊弄鬼呢?

  池野就是這時候到的。

  他騎著黑色摩托車,遠遠看見聞簫從馬路邊上拐彎,沒一會兒,兩個染五顏六色公雞頭的小混混馬上也進去了。

  總覺得情況不太妙,他停了車進來,果然,他同桌正大殺四方呢。

  路燈不怎麼亮,牆面往上看,掛著一「幸福旅館」的燈牌,五顏六色的燈泡閃個沒完,跟迪廳一個燈光效果。池野站邊上看著,覺得還是要表明一下自己的存在感,「同桌,要幫忙嗎?」

  聞簫掃了個眼風過來,硬邦邦地,「不用。」

  跟預料中回答的一模一樣。

  池野沒走,懶散站著看格鬥表演。

  聞簫的攻勢凌厲,而且第六感驚人,身後有人偷襲,他能跟放了個感應探測器一樣,一秒反應過來。再加上手裡搶過來的一根木棍,還真沒誰能把他打趴下。

  有點累了,池野打了個哈欠,等他再睜眼,就看見個兒高、一身破爛嘻哈風的黃毛袖口動了動。

  池野站直了。

  黃毛一臉快凝固了的血,三角眼盯緊聞簫,腳步一錯,就到了聞簫身後。

  李裴滾地上抱緊了聞簫的腿,讓他有兩秒的掙脫不開。同時,黃毛扯了袖口,手裡握緊拳頭,就往聞簫后心砸過去!

  滾你十八代祖宗!池野判出來,那孫子假裝握拳,實際手裡握了一自鎖彈簧刀!

  刀刃扎進后心,立刻能死人!

  池野疾步上前,閃電般死攥了黃毛的手腕,往後一壓,立刻,手和手腕就被折成極窄的弧度。

  手指脫力,彈簧刀砸在地面,碰撞出清脆的響聲。

  池野又摁著人一拳揍過去,眼神如芒刺,沉著嗓音,「瞄準往後心捅,想殺人了?」

  話音剛落,又是狠狠一拳。

  池野都有點不敢想。要是他沒恰好路過,沒跟著過來,聞簫被絆住了腿不能動,是不是剛剛那把彈簧刀,就會插進他的心臟里?

  等他解決完黃毛,聞簫那邊也停了手。

  他眼角被指甲划傷,一條血痕,莫名有種凌厲的美感。

  再看被池野打得躺地上起不來的黃毛,聞簫走近,一腳踩在了黃毛握刀的手指上,碾了幾碾。

  黃毛鼻腔嗆著血,痛叫聲含糊不清。

  收回腳,聞簫抬眼看向池野,「謝了,下次有事要幫忙,叫我。」

  頂上燈牌依舊閃個不停,池野眼前浮現出郵局門口,聞簫那句「兩清了」。還有昨晚上,退的那半步,以及那句「不用麻煩」。

  見聞簫撈起黑色衛衣的帽子戴好,拎著書包往前走,池野腳步先于思考,跟了上去。

  「要你欠一份人情、跟誰多一點牽扯,真比要了你命還難。」

  聞簫腳步沒停,只側眼,淡淡看池野,「管得著?」

  被這一眼激出股煩躁氣,再加上沒褪下去的腎上腺素,池野手搭上聞簫的肩,捏緊,一個巧勁,猛地就把人摁在了一側的牆壁上。

  他人也隨之靠過去,視線掃過聞簫眼下的一縷血痕,最後對上聞簫冷冰冰的眼神,池野勾唇,將人整個籠罩在自己的身影下,湊近了用氣聲道,「那真是不好意思了,你池哥這份救命之恩,你不想欠,也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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