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6章
第36章
能忍之人,事事稱心,善嗔之人,時時地獄——這是一句有名的禪語。
蘇喬眉頭微蹙,似有不快:「這位大師,你給我堂哥看手相,為什麼要對著我說話?」
她拐彎抹角地諷刺:「改天我有空,也去背一背禪經佛語,再給大家算算命,肯定能算的和您一樣准。」
在蘇澈看來,蘇喬過於爭強好勝,伶牙俐齒。當著他的面,也不給大師留面子。
不管怎麼說,那都是他母親請來的人,他還沒發作,哪裡輪得到蘇喬。
蘇澈斂起笑容,淡淡道:「你跟一個老人家置什麼氣。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這句話沒錯吧?」
「我沒辦法回答你,」蘇喬似是而非地笑了,「你信不信,我要是忍氣吞聲,委曲求全,我會第一個下地獄?」
連葉紹華都注意到蘇喬情緒激動。她的酒杯早已見底,手指把玩著高腳杯,沒有一點謙遜或虔誠的姿態。
而那老人虛點一下桌面,神情不曾有一絲改變,泰然自若,溫溫吞吞道:「既是心中存疑,何不說明癥結?」
蘇喬目光游移,環視四周,最終看向蘇澈,挑釁道:「您剛才還在給堂哥看手相,怎麼沒了下文呢?我很關心他的身體。」
蘇澈一笑置之。
他最尊敬的人是自己的親生哥哥,蘇喬與哥哥交惡,在他這兒也討不到好。如果蘇喬家中落難,他一定會鼓掌讚歎,不動手落井下石,就是難得的仁慈。
他從不否認自己居心叵測。
大師彷彿能看穿蘇澈的心思:「千金之子,福氣不薄,旺相發達,利祿亨通。只可惜……五行缺木,傷在心肺,殺旺攻身,萬事當以和為貴。」
當他念到「殺」那個字,不自然地停頓了一秒。
這位老人家的臉色驟變,白得駭人。
他將雙手藏到了身後,指尖哆哆嗦嗦,脊背佝僂得更低,仔細端詳蘇澈的臉——好像在給他相面。
蘇澈覺得他年紀大了,行騙慣了,要開始故弄玄虛。
卻聽他說:「先生八歲那年有次水災,池塘落水,差點夭折。第二年,本該時來運轉,陰陽調和,化解周身不適,但先生的命盤,和先生的兄長……」
「聽起來,挺像那麼一回事,」蘇澈驀地打斷,唇邊浮現笑意,「可是大師,您是不是算錯人了,我八歲那年,沒有溺過水啊。」
葉紹華聽不懂大師的用詞,但他聽懂了蘇澈的話。他忠實於自己的記憶,連連點頭道:「對呀,大師,我哥沒有溺過水。他從小就有一堆人護著,我是他弟弟,我還能不清楚么?」
大師不再言語,搖頭嘆息。
他收攏雙手,衣袖寬綽,當夜晚風一吹,真有仙風道骨之感。
到了這份上,蘇喬還要雪上加霜:「今天在場這麼多人,誰不知道,大伯父最寵愛小兒子?別說在池塘溺水了,他可能都沒摔過跤。」
雖是捧場,仍有諷刺。
今晚的蘇喬和平常一樣刻薄。
大師對她的話置若罔聞,再次望向蘇澈,屹然不動道:「先生的左腳右側,生了三顆黑痣,腰后虛印一顆紅痣,隨年歲增長,紅痣愈來愈淡,這便是增旺之相。」
蘇澈理也不理,興味寡歡:「我沒有紅痣。要不是這裡人多,我能脫光衣服,向大家驗證。」
葉紹華嗤嗤笑道:「哥,我和你一起洗過澡吧,我都沒見到呢。哎,大伯母從哪兒找的大師啊?」
如果葉紹華都覺得不耐煩,那麼蘇澈一定是煩上加煩。不遠處幾位朋友發現他們這裡神秘莫測,三五成群走了過來,而蘇澈的母親也在尋找她的小兒子——留給大師的時間不多了。
畢竟人多口雜。
機不可失,蘇喬狀似無意地說:「剛才還有人教訓我,不能對老人家發火。」
她輕巧一笑,撇清關係道:「他都說錯了,還不許我糾正嗎?成事在人,謀事在天,跟五行八卦有什麼關係,我從來沒有找人算過命。」
蘇喬說話時,盯緊了葉紹華。
葉紹華立刻癟嘴:「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每個人的生辰八字,爺爺都找高人算過。」
他對這件事的印象深刻。因為逢年過節,祭祖掃墓,長輩們都會提到——尤其是他的母親,他們常說,葉紹華,你的八字很好,怎麼就是沒成材呢?
蘇喬心裡鬆了一口氣,總算說到了爺爺身上。
她自然而然地接話:「爺爺去世半年多了,要不是因為那一場車禍……」
冷眼靜立的大師轉身離開。
「人在做,天在看,」他揚長而去,餘音繞梁,「不孝不悌,倒施逆行,種因得因,種果得果。」
蘇喬洞察秋毫,她終於瞥見蘇澈表情不對。他避開了自己的視線,起身道:「莫名其妙,神神叨叨,我最看不慣這幫江湖騙子。」
「沒勁透了,」葉紹華也說,「大伯母被董事會的人蒙蔽了。哪位董事介紹來的啊?」
他剛提到「大伯母」,蘇澈的母親便出現了。
這位貴婦年過半百,依舊身姿綽約。她穿著定製長裙,款款走向小兒子,溫聲細語道:「阿澈,今天還頭疼嗎?」
「不疼了,」蘇澈道,「客人太多,我先回屋了。宴會正式開始再叫我。」
他步履緩慢,走到一半,還回頭看了一眼。
蘇喬目送他的背影,包內手機忽然震動。她借著微光,解開了屏幕鎖,瞧見那位大師發來的簡訊,只有兩個字——「尾金」。
蘇喬瞭然一笑,回復道:「明天早上,我讓助理打給你。」
大伯父一家四口,只有蘇澈城府稍淺,可以試探幾分。他八歲那年溺水是事實,他一個猛子掉進池塘,差一點魂飛西天。
事情的起因是,蘇澈和他哥哥蘇展結伴而行,偷偷跑到附近的公園,在水邊玩鬧。男孩子感情好,下手沒輕沒重,蘇展更年長,身體也更強健,他不小心撞到了蘇澈,這位弟弟腳下一滑,滾入了深水區。
不知出於什麼原因,蘇展的父母隱瞞了這件事,帶著蘇澈去上海治病。蘇澈總是去醫院,那一趟離家遠行並沒有惹人注意。除了他們一家四口,隨行人員只有保姆和司機。
而保姆是陸沉的人,陸沉輾轉得知了消息,不久之前,又傳到了蘇喬這裡。
蘇喬以為,蘇澈他們家的人確定了爺爺的車禍不是一場意外。再往深一層思考,她甚至懷疑兇手就在大伯父家。
葉紹華猜不透蘇喬的彎彎繞繞,只顧著在那裡吃東西,沒一會兒,他又忽然站起來,招呼道:「姐,誠哥!」
他在呼喚葉姝與顧寧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蘇喬在心中忖量,顧寧誠的父母都來了,他們和葉姝談笑風生,賣足了蘇家面子,顯然很認可兒媳婦。但是他們除了親近葉姝,還總是站在大伯父身側,可見兩家交情匪淺。
在她思前想後時,顧寧誠坐到了旁邊。
有葉姝在場,顧寧誠舉止如常。他先是問起了葉紹華:「哎,蘇澈走了嗎?」
「他回房了,」葉紹華道,「我哥他身體不好,剛出院,不能久坐。」
顧寧誠點頭,表示理解。他面朝葉紹華的方向,目不轉睛地凝視蘇喬:「你們和蘇澈聊了什麼?他手術住院那幾天,我太忙了,竟然沒去醫院探望。」
因他側過了臉,葉姝察覺被冷落。
她沒有外露的張揚,憤恨都埋進了心裡。
蘇喬沒注意她,混淆視聽道:「還能聊什麼呢?蘇澈不喜歡和我說話,你們都知道,我剛來他就趕我走,是我自討沒趣。」
她話中有明顯的抱怨,聽在葉姝耳邊,竟和嬌嗔無異。
果不其然,顧寧誠也安慰道:「蘇澈可能心情不好吧,你別往心裡去。他這一病又是一年,一年都沒去公司了。」
蘇喬心不在焉:「我也有四個月沒去公司了,做起事來笨手笨腳。」
顧寧誠輕笑一聲:「你才華出眾,業務能力很強。蘇喬,你並不笨。」
雖然他用「蘇喬」來稱呼對方,但是葉姝有種直覺,如果她不在場,顧寧誠一定會說「小喬」。
她幾乎要忍無可忍。
蘇喬渾然未覺,旁若無人道:「總監的秘書昨天給我發郵件,下個禮拜有好幾場聯合會議……」
她和顧寧誠在這兒一本正經地聊公事,葉紹華聽了,心中唯有羨慕,他也想找些正事來做。而葉姝卻截然相反,她狠狠拽了一下顧寧誠的袖子:「老公,你們講業務部的事,我都插不上嘴。」
顧寧誠拍了拍她的手,力道很輕,態度不言而喻。
他讓她鬆手。
葉姝好歹也是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她在顧寧誠身上碰了多少次壁,吃了多少次虧,今天又當著蘇喬的面,怒火不斷疊加,使她倍感煎熬。
她「騰」地一下站起來,手裡的香檳酒,潑在了蘇喬的臉上。
葉姝神清氣爽,等著蘇喬脫妝。她端著杯子,不咸不淡道:「蘇喬,算姐姐求你了,你能不能和你姐夫避避嫌,保持距離?」
蘇喬拿起餐巾紙,擦乾了自己的臉。
感恩遺傳基因,她化不化妝都很美,膚若凝脂,五官精緻。她有這樣的臉,不該做出惱怒的表情,更不該拎起裝滿泥土的花盆就往葉姝的頭上扣。
當著眾人的面,蘇喬捂著雙眼,激動地斥責道:「從你們坐下來算起,我十句話里有九句話在談公司,有話不能好好說么?竟然用烈酒潑我的眼睛……」
周圍有人驚呼出聲。
而蘇喬安然無恙。她從指縫裡看到,大伯父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