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1章
第31章
茶水微涼,蘇喬從容起身。
她拿起第一封遺囑,驗證蘇景山的私章,以及他的獨特簽名,輕聲說:「爺爺有一個管家,叫吳良,跟了他幾十年。」
吳良諧音「無良」,卻名不符實。
他其實很有良心。
蘇景山是草根出身,找了個家底豐厚的老婆,生下了大兒子和二兒子。髮妻體弱多病,早先去世,而蘇景山覺得家裡不能沒有女人,過了兩年,他又娶了一個膚白貌美的老婆,也就是蘇喬的親奶奶。
從那時起,蘇景山招了一位管家。在吳管家看來,蘇喬的奶奶是個好僱主——她謹守規則,知書達理,待人極其慈藹。
單憑這一層好印象,吳良幫助過蘇喬的父親。
某個下午,他給蘇景山端茶倒水,瞧見那位老人正在寫遺囑。遺囑上,標註了小兒子的名字,吳良只敢瞥一眼,便立即低頭垂目。
他覺得這封遺囑能緩和父子關係,便彙報給了當事人。
所以當陸沉拆開第二個袋子,蘇喬並沒有太多的驚訝。她意味深長道:「吳管家幫過我爸,你應該早就知道了,關於第二封遺囑,我能猜到個大概。」
陸沉將文件放平,格外親切道:「你啊,打小兒就聰明。你能猜到,我不奇怪。」
蘇喬冷笑,但沒開口。
第二封遺囑的內容更為複雜。
其上寫道,蘇景山的所有股份將被轉移到小兒子的名下,前提條件是,他的小兒子願意把自己的公司併入蘇氏集團,不參與集團的重大決策,並且聘任蘇展為總經理。
蘇喬逐字看完,捏緊了拳頭,手指卻沒力氣。
太狠了。
她忍不住腹誹。
陸沉時間緊迫,挑明了講道:「我現在的公司,說白了,靠的是國際貿易。小喬啊,你爸爸也牽扯進來了,他可不是旁人,是你的好父親。」
陸沉講不出「走私」兩個字,他只會用「國際貿易」代指。
他之所以這般雲淡風輕,胸有成竹,都是因為他知道,蘇喬的父親也參與了走私。
或者,更確切的說,她的父親擔當了主要罪名。
蘇喬對這一點心知肚明——倘若要調查那個藝術品公司,絕大多數證據都會指向父親,他們家不僅保不住自己的公司,還要眼睜睜地看著父親坐穿牢底。而這一切的開端,來源於某一年春節,爺爺打過來的一通電話。
那時的宏升集團投資了鋼材業,但是市場行情不景氣,運營虧損了一大筆錢。
爺爺致電給了爸爸,先是拉了一番家常,談到了蘇喬、蘇喬的奶奶、以及自己的愧疚。他一定早就打好了腹稿,潤色了很多遍,再加上親生父親的身份,終於打動了蘇喬的爸爸。
畢竟,他沒提過分的要求,只是想尋求一場合作。
生意場上不能樹敵太多,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攜手共贏,誠信為本——這都是蘇喬的父親交給她的。
再然後,父親自己栽進了坑裡。
他明明知道「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的真理,也貫徹了「以毒攻毒,以仇抱怨」的準則,但他從來沒想過,他的生父會對他狠毒如斯。
——那場合作,是個不折不扣的圈套。
當他發現,早已為時過晚。
因為承擔走私的藝術品公司掛靠在蘇展的名下,蘇喬的爺爺為了幫蘇展解除後顧之憂,借著合作的虛假關係,將那一切的罪名轉嫁到了蘇喬她爸爸的頭上。
而蘇景山的第二封遺囑,就是在威脅自己的小兒子。
再往深了剖析,蘇景山連一分錢都不想留給蘇喬。他幾乎用盡了手段,強迫小兒子上繳自己的公司。
這般雷厲風行的做派,讓陸沉感慨萬千:「小喬啊,你父親是個出色的商人,但他也有弱點。他當年同意和蘇景山合作,不可能連點手段都不會——他敗就敗在,真以為蘇景山老了,就會牽挂自己的兒子,惦念自己的孫女。」
「你說錯了,你不是我們家的人,」蘇喬敲了一下桌子,向他陳述事實,「你不知道,我們家處境艱難,爸爸想緩解局面。他簽完那份合同,就把自己賠進去了。」
她頓了一秒,方才道:「我這一趟出國,父母很不放心我。他們轉移公司財產,聘請律師和私人偵探……」
陸沉搖了搖頭,不由輕嘲:「難!那是個死局。」
話已至此,點到即止。
陸沉和自己的兒子聊天時,喜歡渾水摸魚,打感情牌。但是當他和蘇喬會談,他便換了一副神情,將蘇喬放到了平等的位置,現實的對立面。
他主動退讓道:「這裡還有第三封文件,不是什麼正式遺囑,也就是告訴咱們,要把國際貿易的公司交給蘇展打理。」
蘇喬笑道:「您捨得嗎?」
陸沉虛與委蛇:「我是小人物,我的想法,不那麼重要。」
他悠然自得地站立,剛好與蘇喬對視:「我把這兩份遺囑交給你,你就能掌握一些主動權。再往後,幫襯你幾個小忙,也是咱們的分內事。」
蘇喬面上不露聲色,心中已是波浪滔天。
陸沉繼續說:「我從陸明遠那裡聽說,顧寧誠有事找我。你想知道顧寧誠手上有什麼嗎?這些內幕,小喬,我不是不能告訴你。」
蘇喬開門見山:「您想讓我,用什麼跟您換?」
她亮出一些籌碼:「如果那個國際貿易公司被曝光了,我爸爸跑不掉,您也跑不掉,為了說通您,我準備了好幾年。」
陸沉擺了擺手,不以為然:「能和你爸一起坐牢,咱們都不虧。我實打實地自願投資,還能讓他惹一身腥,是不是很有趣?」
有趣個屁。
蘇喬在心裡罵髒話。
她覺得陸沉和他的兒子就是兩個極端。一個極為老奸巨猾,一個極為率真正直。
陸沉彷彿洞悉她的想法,立刻提起了陸明遠:「陸明遠不願意繼承我的生意,他想過的是那種……普普通通的生活。你把他拉進這攤渾水,就沒想過,他是個搞藝術的孩子嗎?」
蘇喬抬眸,反駁道:「你憑什麼覺得,一個搞藝術的人不能適應複雜的生活?眾生萬象,你見過的例子,應該比我更多,陸助理。」
陸沉雙手合十。
他復又落座。
半年了,沒人再叫過他「陸助理」。他被勾起一部分回憶。
「你爸爸,是個生意人,」陸沉含蓄道,「吃了虧,要補回來的。」
這話比較難懂,但蘇喬很快理解。
陸沉的意思是——蘇景山的死,可能與她的父親關聯。
被禍害到那個份上,不能惱羞成怒、報仇雪恨么?!
蘇喬儘力開脫:「上一代的恩怨,要糾纏到這一輩……我覺得,陸助理,你不是狹隘的人,不會贊同這種觀點吧?」
陸沉答非所問:「你和陸明遠沒有相處幾個月,沒到生離死別的地步。他一個人生活了十七年,小喬啊,你聽叔叔一句勸,你不可能對他造成太大的影響,人有時候,不能高估了自己。」
他忽然站起來,把遺囑收進抽屜,道:「你怎麼換掉了沈助理,我今天沒見到她。也是啊,小喬,以你的條件,什麼助理找不到,什麼小夥子找不到呢?」
陸沉的態度昭然若揭。
他在逼蘇喬和陸明遠分手——以蘇景山的遺囑、顧寧誠的秘密、和他陸沉的助力作為回饋。
條件太過豐厚了。
陸沉可不單是為了保全兒子。
他這樣做,一來可以摘清責任,二來可以退居二線、旁觀爭鬥,而蘇喬是站在前端的人,她背負著最大的風險。
陸沉對她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你們來威尼斯的那天,我讓袁騰去接你們。上岸的時候,他拿了一把手槍,對準了陸明遠的脖子,小喬啊,如果他不是我的人,陸明遠的墳頭草都青了。我兒子城府那麼淺,怎麼能跟你回國?」
他還說:「蘇展是什麼貨色,你比我更清楚,他手下的人,可沒有袁騰的軟弱。你要是真的喜歡明遠,就為他考慮考慮。更何況,小喬,你的未來加上你的父母,還抵不過一個陸明遠嗎?」
你的未來加上你的父母,抵不過一個陸明遠嗎?
他的嗓音和緩,卻是句句扎心。
陸沉說話的功夫,陸明遠找到了門口。
他早上賴了一會兒床,八點多起來,蘇喬已經不見了。
陸明遠沒吃早飯。
他分析時局,聯想顧寧誠的電話,認定蘇喬和父親碰面了——他緊接著排查地點,大概就是那棟隱蔽的房子里。
現實驗證了他的猜測。
陸明遠在書房門口,見到了賀安柏,他跟賀安柏打了個招呼,然後站在走廊上,觀賞沿途的壁畫。
他想,他和蘇喬在北京的家裡,是不是也可以這樣——將一些畫作,釘入走廊的牆壁。
他還想在院子里搭一個狗窩。他自己用木料建一座,不能像林浩家的狗窩那麼簡樸,要能遮風擋雨,門牌上刻著「糖果」兩個字。
他還記得蘇喬喜歡喝酒,所以他開始留意調酒。但是酒精傷身,女孩子喝多了不好,他覺得將來住在一起,應該經常提醒蘇喬。
為什麼會考慮這些呢?
從七歲開始,他就沒有家了。
寄宿學校、鄉下的叔叔家、包括後來在倫敦的房子,總是少了點什麼。
那些難以形容的空隙,都在被蘇喬的一言一語填滿。
想到這裡,書房的正門,一霎打開。
蘇喬抱了三封文件,面色如常,從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