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08章

  第8章

  大概是六歲那一年,蘇喬在父母的陪同下拜訪爺爺奶奶。

  她牽著母親的手,穿過前院的花園,見到了假山噴泉,曲廊亭榭。草木葳蕤勝春,被園丁精心修剪,枝葉掩映花叢,葉底有溪水流淌,水聲空寂而悠遠。

  蘇喬停下腳步,蹲在那條清澈的小溪邊,伸手去撈水裡的金魚。

  父親溫聲勸誡道:「小喬,起來。你怎麼能撈魚呢?」

  年幼的蘇喬抬起頭,懵懂道:「我想摸它們的尾巴。」

  「這是你爺爺家的金魚,」父親低聲說,「小喬,你今天要有禮貌。」

  六歲的蘇喬還不懂察言觀色。但她被父母的情緒感染,當天的表現十分拘謹。當她堂哥心愛的卡斯羅犬狂奔過來時,她被嚇得臉色發白,不敢尖叫。

  古羅馬時代,卡斯羅犬被用來狩獵獅子。它們有鋒利的牙齒,暴烈的性格,和對主人的絕對忠誠。

  蘇喬覺得,那隻狗想咬死她。

  事實證明她的預感正確。

  烈犬近在咫尺,張著血盆大口,咬向她的脖子。父母都站在涼亭邊,猝不及防,根本來不及救她,她聽到母親發瘋般地驚叫,還有從哪裡傳來的輕飄飄的一句:「狼牙,回來。」

  發話的人,是她的堂哥。

  堂哥名叫蘇展,那年也才十歲。

  蘇展用看笑話的眼神看待堂妹。他岔開雙腿,坐在草地上,叼著一根狗尾巴草,撫摸那條名為「狼牙」的惡犬。

  狼牙在他手中,乖得像只兔子。

  而他們的爺爺就站在狼牙的身後。他戴著一副眼鏡,兩鬢微白,身姿筆挺,開玩笑一般說道:「小喬嚇哭了嗎?」

  蘇喬搖頭,又點頭。

  眼淚嘩地滾了下來,她自己不知道原因。一種莫名其妙的委屈,被突如其來的淚水宣洩——她當時畢竟只有六歲,她抱緊了母親的手臂,死活不肯和堂哥打招呼。

  爺爺便說:「蘇家的孩子,膽子這樣小。」

  蘇喬的父親開口道:「爸,這和孩子沒關係,我七年沒回家了。阿展養了一條大狗,熱烈歡迎我們小喬。我這個做叔叔的,不能沒有表示。」

  他在涼亭邊點了一根煙。煙火繚繞時,長輩們的隻言片語,就傳進了蘇喬的耳朵。

  爺爺共有三個兒子,蘇喬的父親是老小。父親早年便離開家門,在鄉鎮里做生意,倒賣橡膠,翻炒地皮,公司規模不大不小。

  父親不願意將自己經營的公司併入家族企業,他和兩個哥哥充滿了矛盾。時間一長,激化的矛盾影響雙方關係,像一根導火索,點燃諸多猜忌。

  蘇喬依稀記得,她堂哥的那條狗不久之後就死了。死因不明,無人追尋。

  父親教導她:「小喬,如果有狗來咬你,你僥倖脫身,哪怕不能傷害它的主人,你也要拔掉它的牙齒。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

  蘇喬心有餘悸:「如果下一次,哥哥還讓狗來咬我……」

  「首先,你沒有哥哥,我和你媽只有你一個孩子,」父親糾正道,「其次,蘇展如果再這麼干……」

  他掐滅煙頭,聳肩一笑。

  可惜蘇展天資聰穎,是爺爺最喜歡的孫子。

  蘇喬和蘇展勢不兩立,爺爺家也不歡迎她。

  那時蘇喬年紀小,並不知道當一個人討厭你的時候,你再怎麼爭強好勝,也是徒勞無功,只會顯得沒臉沒皮,越發讓人厭惡。

  今年一月份的葬禮上,蘇展從頭到尾,臉色陰沉。他穿著純黑色西裝,站立在墓碑旁,好似一尊雕像。

  蘇喬路過他時,這位堂哥忽然說:「如你所願,爺爺去世了。」

  「應該是如你所願,」蘇喬回答,「你們家的人,終於能上位了。」

  ——前提條件是,他能在那個位置上坐穩。

  回憶告一段落,現實紛至沓來。

  畫廊里的遊人絡繹不絕。而在玻璃門外側,陸明遠已經駐足。他雙手插進衣服口袋,審視的目光落在蘇喬身上。

  蘇喬靠近宋佳琪,在她耳邊輕輕說:「佳琪,你幫我一個忙。」

  宋佳琪道:「什麼忙?我要是能做到,一定幫你。」

  蘇喬立刻道:「好,你聽我說……」

  她和宋佳琪講話的時候,陸明遠跟隨遊人進門了。他去了酒吧才發現,自己沒帶錢包,只好折返回畫廊,去休息室里拿他的東西。

  但是蘇喬引起了他的注意。

  陸明遠順遂自己的疑心,走到了蘇喬的身邊。她果然拉住他的袖子,向宋佳琪介紹道:「這位就是陸明遠,一號廳展品的創作人。」

  她原本只是拉扯他的袖子。後來,她乾脆握住了他的手腕。

  宋佳琪的眼神一霎瞭然。

  陸明遠第一次被人這樣牽手,他很不習慣。人與人之間,有相處的安全距離,蘇喬一再打破慣例,而且沒有自知之明。

  蘇喬看著陸明遠,神色不改道:「她是宋佳琪,也是我們律師事務所的主顧之一。我剛剛知道了一個消息,你肯定很感興趣……」

  陸明遠尚未回答,蘇喬就搶先發話:「宋小姐的父親是投資集團的董事長,他贊助了這次畫展。」

  宋佳琪沒有否認。

  她含笑點頭。

  宋佳琪的母親早已離開了這個區域。那位貴婦看中了一副風景畫。她稱讚作者的卓絕技巧,和江修齊聊得很投機。

  而在這一邊,蘇喬撒謊道:「我向宋小姐的父親推薦過你的作品,你應該不介意吧,陸明遠?」

  陸明遠罕見地回答:「謝謝。」

  蘇喬差點以為聽錯了。

  陸明遠又說:「這次競價的總交易額是多少?我想在將來,把這筆錢還給你的父親。」

  宋佳琪雙手拎包,落落大方道:「陸先生,無論投資人是誰,花了多少錢,他都是真心想讓更多人見到您的作品。您也值得被這樣對待。」

  宋佳琪之所以願意為蘇喬圓謊,都是因為蘇喬說,她很仰慕這位年輕英俊,充滿才華的藝術家。作為畫展背後的投資人,蘇喬擔心這種金錢關係,會影響她和陸明遠的感情發展。

  蘇喬言辭懇切,宋佳琪信以為真。

  她還為蘇喬的樸素打扮找到了原因。

  和蘇喬不同,宋佳琪從未涉足商業競爭。她的世界和蘇喬格格不入,而她自己感覺不到。

  畫展尚未結束,陸明遠去休息室拿到了錢包。隨後,他再次離開畫廊,走向附近的酒吧,蘇喬緊跟著他,像個甩不掉的尾巴。

  酒吧的招牌並不起眼,門口往前,是一道石階樓梯。樓梯通向底部,酒吧被修建在地下,或許是因為沒到深夜,此時的樂聲悠揚動聽,稱不上激烈。

  蘇喬拽了一下陸明遠,道:「我請你喝酒。」

  陸明遠拐彎抹角地拒絕:「我剛才回畫廊,是為了拿錢包。」

  蘇喬佯裝聽不懂:「你喜歡朗姆酒嗎?這裡的雞尾酒品種好多……」

  他們坐在不起眼的角落裡,椅子和靠背都是深紅色。橢圓形吊燈從天花板上垂落,發出看似明亮、實則昏暗的淡光。

  桌上還有精巧的燭台,內置燃燒的蠟燭。蠟燭高約兩厘米,形狀矮小,光芒躍動,陸明遠低頭的時候,那燭火便在他眼中閃耀。

  蘇喬雙手托腮,凝視著他,輕嘆了一口氣。

  陸明遠問道:「你想要雞尾酒?」

  蘇喬點頭:「對啊。」

  她表現得像個新手:「雞尾酒一定比葡萄酒好喝吧。」

  陸明遠既不肯定,也沒否認。他說:「我的介紹,都是廢話。你自己試試。」

  蘇喬隨便點了一杯名字最複雜的。她很快為自己的選擇感到驕傲,剛剛嘗過一口,就有龍舌蘭的香氣,冰塊的刺激,甘冽的辛辣酒味,充盈了她的唇齒。

  「好特別,」蘇喬言簡意賅,「我喜歡。」

  她端起酒杯,又說了一句:「我也喜歡你……」

  陸明遠放下了手中的伏特加。

  蘇喬輕聲補全道:「你的作品。尤其是那座雕像。基座是金字塔形的構造,我蹲在旁邊研究了,馬蹄都被你精雕細琢過。」

  她叼著吸管,視線下移,眼睫毛濃密卷翹,像是彎曲的蝶翼。她的膚色很白,白里透粉,燈火中更是明顯。天光照不進地下酒吧,她恰如一朵沒有刺的玫瑰。

  陸明遠想起林浩的話。

  林浩說,像小喬那樣的女孩子,都要給你上門服務。

  陸明遠喝了一口酒,道:「雕像一直被我放在地下室。」他試探一般,隨口說道:「我打算賣了它。」

  蘇喬附和道:「賣了好。你出名不久,需要收藏家的追捧。」

  陸明遠出爾反爾道:「那還是不賣了。」

  蘇喬隨機應變道:「你的第一個巨作,自己保留,有紀念意義。」

  陸明遠撥開桌子正中央的燭台。他的手指搭在桌面上,骨節分明,修長勻稱,不過殘留幾道疤痕。當他還是一名初學者的時候,鋒利的刻刀經常讓他長教訓。

  他對蘇喬說:「我怎麼做,你都能找到理由。」

  「給你留個念想,」蘇喬用吸管攪拌冰塊,意味不明道,「我們分開以後,你就找不到像我這樣反應迅速,體貼入微的私人律師了。」

  「分開」兩個字,被她念了重音。

  陸明遠置若罔聞,只低聲道:「你將來再工作,別住在僱主家裡。」以他之見,蘇喬的行為涉險。她的防範心理很弱,沒人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事。

  蘇喬卻說:「嗯,我住進來,是因為主人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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