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01章
第1章
晚上八點,將近黃昏。暮色逐漸蔓延,霞光卻在收攏,繁茂的樹林被寂靜籠罩——於是教堂的鐘聲越發清晰,叮叮噹噹,不斷回蕩。
陸明遠背對著教堂,在公園角落裡寫生。四月份的倫敦還有些冷,他穿著一件深色外套,衣領半開,影子就落在斑駁的石牆上。
他畫得很好,手法熟練,技巧專業。
該怎麼形容他?
——既英俊,又有才華。
這是蘇喬首先想到的七個字。
比起他手中的素描畫,他本人更像是藝術品。
蘇喬觀望了一會兒,雙手插進風衣口袋,閑庭信步一般,從陸明遠的身旁經過。在這個倫敦郊區的公園裡,他們都是獨自出行的異鄉人,但是搭訕這種事,還要講究一個天分。
蘇喬沒有天分。她勝在自然而然。
她看到蒼穹愈加黯淡,青苔爬滿了石牆,喬治亞風格的古建築融進了夜色中,促生一種孤落的美感。她便深吸了一口氣,笑著問道:「哎?你一個人在這兒,站了多久呢?」
她聽到「啪」的一下,是畫架合上的聲音。
蘇喬抬起頭,笑意更深。
涼風吹過耳邊,築起一道無聲的界限。她本分地站在原地,抬手指了指天空:「太陽快要下山了,你畫完了嗎?」
畫完了嗎?當然沒有。
陸明遠覺得她明知故問。
他一邊收拾著畫架,一邊敷衍了一句:「這是半成品。」他反握著畫筆,戳了一下白紙,問道:「看不出來么?」
借著幾米外一盞路燈的柔光,他回過頭來,打量蘇喬的臉。
蘇喬輕輕挑眉。
她終於能和他對視。
燈光似乎在風中搖曳,奏響一場盛大的晚禱。
「我知道你畫的是遠景,」談論藝術不是蘇喬的長項,她繞開話題,向他介紹自己,「陸先生,我們長話短說。我來自金城律師事務所,你應該猜到我是誰了。您的父親委託我們……」
像是為了佐證自己的話,蘇喬從包里拿出一沓文件。
公章、簽名、合同條款,都是一應俱全。哪怕陸明遠仔細研究,也不可能找到任何紕漏。
蘇喬卻沒料到,陸明遠背起畫架,看都沒看她的東西。
他一手拎起一個挎包,在裡面摸了一會兒。蘇喬以為,陸明遠要找什麼信物。畢竟事關重大,他無動於衷的概率為零。
然而陸明遠再一次出乎她的意料。
他找到了一瓶罐裝飲料,當著她的面,拉開那一瓶易拉罐。清甜的果汁溢了出來,陸明遠直接用手擦。他就這樣喝了幾口,完全沒有說話的打算。
這也難怪,蘇喬心想。
陸明遠的父親供職於公司高層,作為董事長唯一的助理,數十年來,一直深受信賴。由於早年和妻子離婚,他無暇顧及自己的兒子,便將兒子託管到了國外。
從小到大,陸明遠都在上寄宿學校。
蘇喬知道的不僅是陸明遠的經歷。還有他目前的住所,經濟來源方式,以及日常交際圈。
她再接再厲道:「陸先生,你要是有什麼問題,先看看合同怎麼樣?金城事務所的陳賀律師,是我的老師,也是您父親的私人律師。他最近身體不舒服,做了一個手術,所以讓我出國找你。」
「你們不是說好了,17號和我見面,」陸明遠側目,忽然回答道,「怎麼提前了兩天。我記錯日期了?」
他晃了晃飲料罐子,拎著那個挎包,旁若無人向前走。
穿過綠意盎然的公園,走近了夜色中的教堂。不遠處就是一片墳墓。十字架在月光中挺立,落影虛浮,幽深而冷清。
蘇喬沒有緊跟著陸明遠。
雖然為了找到他,她花費了很多功夫。
她站在一座墓碑前,審視其上雕刻的文字。大寫字母被風霜侵蝕,只能辨認出幾個單詞。
腳下是一片繁盛草地。而在草地的下方,可能埋葬著一副棺材。神聖與死亡、新生都不可分割,誠如教堂是舉行婚禮的地方,也是安葬故人的地方。
無論回憶還是現實,都讓蘇喬更加冷靜。
她雙手拎包,反問道:「陸先生,我們現在聯繫不到你的父親。情況這麼緊急,除了提前動身,還有別的辦法嗎?」
沒有了。
至少陸明遠回答不上來。
他喝光了那一瓶飲料,握著空掉了的易拉罐,斜靠在一道鐵柵欄上。薔薇的花枝伸過矮牆,落到他面前爭色奪妍。
入夜,月光如練,給人以無限遐想。
愛與美都是誘發邪念的原罪。
蘇喬移開了目光,不再凝視陸明遠。她深知陸明遠一定清楚他父親的下落,但她摸不清他的脾氣。
大概幾秒之後,蘇喬聽見陸明遠問道:「你知道我在公園,誰告訴你的?」
「當然是林浩了,」蘇喬耐心解釋,「你平常不用手機,郵件回復也很慢……我們只能找林浩。」
蘇喬所說的林浩,是陸明遠的大學同學,也是他現在的鄰居。
陸明遠點了一下頭,認可了蘇喬的說法。他拉開院子的後門,和她一起走到了街外,兩人在公交車站邊默默等待,直到雙層巴士姍姍來遲,陸明遠才和蘇喬揮手:「我走了,明天見。」
他居然就這樣道別了?
蘇喬感到不可思議。
但是隨後,她又給他找了一個理由——藝術家雲淡風輕,不食人間煙火,和她這種斤斤計較的俗人,自然是完全不同的。
她快步跟上陸明遠,踏進了公交車內部。
「陸明遠,我能不能跟你回家?」蘇喬開門見山道,「完成合同上的任務,我才能回國啊。」
窗外景色快速更替,玻璃映出模糊的人形。由於當前時間為晚上九點,大多數商鋪早已關門,只有酒吧和飯店屹立不倒。
蘇喬一貫嗜酒如命,但她不能下車。她還要尾隨陸明遠。
陸明遠的態度不清不楚。他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
半個小時后,雙層巴士停靠到站,昏黃的路燈照亮了長街。繁茫星光隱入夜幕,街頭巷尾不見行人,只有一個喝多了的醉漢,迎面向蘇喬和陸明遠走來。
他口齒不清,胡言亂語,罵天罵地,腳下還踢著一個酒瓶子。因為他鬍子拉碴,魁梧高大,彷彿是馬戲團里滾球的棕熊。
很快,酒瓶滾到陸明遠的身邊,又被他一腳踢了回去。除此以外,蘇喬還聽到,陸明遠用英文罵了一句更髒的髒話。
她扭頭看他一眼,陸明遠便坦誠道:「我家附近治安不好。」
他和蘇喬並排行走,走在坑坑窪窪,不知年代的石路上。他用一種平常的語氣,說著嚇唬人的話:「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我爸在公司里幹了什麼,你們事務所的老律師,告訴你了嗎?他們不想自找麻煩,就指派了你……」
講到這裡,陸明遠腳步一停。
他問了一句:「你叫什麼名字?」
醉漢已經走遠,整條長街上,便只有他們兩人。
巷子縱橫交錯,像是房屋堆砌的迷宮。蘇喬站在陸明遠身邊,亮出了自己的護照,水珠擦過她的指尖,她還以為哪裡漏水。
抬頭一看,才發現下雨了。
倫敦的雨說來就來,通常沒有預兆。燈色就在雨中氤氳如霧靄。陸明遠輕車熟路,撐起了一把黑傘,半面遮在蘇喬的頭頂,他依然和她保持距離。
蘇喬調侃道:「你的包里裝了不少東西啊,雨傘、畫筆、飲料瓶……」
在這個風雨交加的夜裡,街道被刷上了潮濕的墨色,陸明遠的表情也不甚清晰。他有意無意問了一句:「你的包里只有合同文件嗎?」
雨水陰冷而綿長,蘇喬打了個激靈。
她即將和一個初次見面的男人回家。
在她二十三年的人生歷程中,這樣的事,從來沒有發生過。
但是就此放棄,轉頭回國,她便要一無所有了——對於蘇喬而言,失去錢財、地位和權勢,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
她心中百轉千回,表面上笑得坦率:「我走得急,沒做什麼準備。」
「哦,」陸明遠又問,「你想在我家住幾天?」
他握著傘柄轉了一圈,使得水珠飛濺。
蘇喬小時候也喜歡這樣玩雨傘。陸明遠隨意的舉動讓她側目。
她理了理沾濕的長發,如實回答:「我也不知道,要看總體的進展。」
接下來,蘇喬談到了房租和伙食費,以及履行合同之後,陸明遠能獲得的好處。她說得通情達理,邏輯清晰,可惜陸明遠從頭到尾,都是一副興緻索然的樣子。
他們的溝通並不順利。
夜裡十一點,他們抵達目的地。
陸明遠的家獨門獨戶,緊挨著另一棟房屋。那屋子的主人也舉著一把長柄傘,站在門口抽煙。他身形高瘦,膚色偏白,眼見陸明遠走近,叼著煙捲笑起來:「巧了,出來抽個煙,都能碰見你。」
毫無疑問,這人就是林浩。
如果沒有林浩提供的消息,蘇喬不可能找到陸明遠。她在公園裡作出的解釋,符合部分事實。
不過,此前的聯繫都是通過律師事務所,林浩並沒有見過蘇喬本人。他很快注意到了她,香煙的氣味飄散開來,他俯身湊近,詢問了一句:「Modelescorts?」
這兩個單詞,可以代指應召女郎。
其實蘇喬的裝束很正式。只是來時的路上,雨水穿過了傘沿,或多或少淋到了她。
深更半夜,一位衣衫浸濕的美人陪著一個不解風情的男人回家。從林浩的角度看來,他的設想合情合理,於是,他的笑容變得曖昧不清,繼續和陸明遠低語:「哥們,你開竅了?」
陸明遠卻道:「開個鬼竅,你他媽發什麼瘋。」
林浩的嗓門很小,隱沒在了風雨中。而陸明遠的聲音穿透水幕,讓蘇喬聽了個清清楚楚。
「哎,」林浩吸了一口煙,唯恐天下不亂,「你這麼凶,會嚇到人家小姑娘。」
然而他低估了蘇喬。她就站在台階上,安然自若,等待陸明遠開門。
陸明遠打開房鎖,首先進屋,蘇喬跟在他身後,隨手關門。關門之前,她的目光與林浩交匯,竟然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
林浩掐滅了煙頭,只覺得今夜有些冷。
而在溫暖的室內,蘇喬打了一個噴嚏。
陸明遠的家不算大,但也足夠兩個人生活。客廳鋪著柔軟的地毯,牆上掛著幾幅油畫,其中一幅畫的下面,還有一座尚未完工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