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番外一
番外一
六扇門有位女捕快,陸繹其實早就聽聞,但卻不曾在意過,直到那日。
兵部司務廳丟了薊州布防圖卻不敢言語,捂了好幾日,直到實在捂不住了,才急急稟報。此時司務廳中的最大嫌疑曹昆已失蹤數日,要尋他不易。正好曹昆還與一宗殺妻案有牽連,想來六扇門那邊就算沒未抓人,也應該有線索。此事甚是急迫,他便親自往六扇門走一遭。
快到六扇門時,他便看見有兩名捕快押著一男一女進門去,之前他見過曹昆的畫像,一眼便認出那男子與畫像甚是相似。遂翻身下馬,命岑壽牽著馬在外間等候,他則帶著岑福入內,亮出制牌,說明來意,差役引他們往側堂等候。
還未至側堂,他便隱隱聽見壁屏後傳來的聲音……
「……我和大楊辛辛苦苦風餐露宿追蹤了幾日,好不容易才逮回來了,還沒交到刑部呢。您一句話,說帶走就帶走,不太好吧?」清脆的女聲,想來就是方才押著曹昆進門的女捕快。
緊接著便是喝斥她的男聲:「我告訴你,這是錦衣衛要人,存心耽誤者,視為同謀,你擔當得起嗎?!」
「您這麼說可不太合適,我們是底下苦當差的,勞心勞力,好不容易抓了這兩人回來歸案,怎麼到您口中就成同謀了。」已能聽出她語氣中壓抑的氣惱。
陸繹皺了皺眉頭,六扇門中杠頭多他是知曉的,素日與錦衣衛之間磕磕碰碰也難免,沒想到連個小小女捕快都這般不識實務。
引路的差役也聽見了裡頭的對話,面上頗為尷尬,正好旁邊有一位瘸腿的老捕快經過。差役拉了他,低低道:「老楊,你進去說說,讓他們趕緊把人帶出來,經歷大人親自在這裡等著呢。」
老捕快「嗯、嗯」兩聲,連眼皮都未多抬一下,一瘸一拐地往頭裡去了。
差役轉向陸繹,陪著笑道:「陸大人,你到側堂稍坐片刻,喝杯茶如何。」
自是不願再聽裡頭的糾葛,陸繹微微頷首。果然那瘸腿的老捕快進去之後不久,曹昆與他的相好便被一位頗殷勤的捕頭押了出來交給他。未作停留,他直接將人帶回了詔獄。
對於刑訊一事,他向來並不熱衷,並非是心腸軟,而是人在**極致之下的慘叫聲總是刺得他腦仁疼。因而,除非有必要的事情,他甚少在北鎮撫司停留,大多時候留在南鎮撫司。
曹昆惶惶不安地坐在刑室內,周遭斑駁乾涸的血跡讓他心驚肉跳。
「我、我、我沒犯事兒,為何要把我帶到這裡?」
陸繹往太師椅上一靠,抬眼看他:「你覺得你為何會在這裡?」
「我不知道。」曹昆答得飛快。
陸繹倒是不急:「你可以猜一猜。這樣吧,你可以問我,十個問題,以此來猜一猜你為何在這裡?」
曹昆謹慎地看著他:「我問?」
陸繹點點頭。
從隔壁刑室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聲,驚得曹昆毛骨悚然,陸繹則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頭。
「……是不是和兵部司務廳有關?」他遲疑著問道。
「對。這是第一個問題。」
「司務廳又丟東西了?」
「對,這是第二個問題。」
曹昆猶豫了很久才接著問道:「丟的是什麼?」
「薊州布防圖,這是第三個問題。」陸繹始終極有耐心。僅從曹昆所問的三個問題,他已經能確定下來,薊州布防圖的失蹤與他有關,抓對人了。若是一個無辜的人,根本不知該從何問起,而曹昆顯然對此事心知肚明。
「你們懷疑此事與我有關?」
「對,這是第四個問題。」陸繹微微一笑,「才四個問題你就知曉自己為何會在這裡,現下該我來問你了,薊州布防圖眼下在何處?」
曹昆驚慌道:「……我、我不知曉,此事與我無關,你們找錯人了。」
又是一聲慘烈之極的嘶吼,穿透薄牆,直刺耳膜,陸繹皺了皺眉頭,看向他,聳聳肩道:「刑具都是現成的,我倒是不想費事,你也別逼我。」
曹昆面上猶豫不決,口中斷斷續續道:「……我不知曉、真的……真的不知曉……」
陸繹望了眼岑福,岑福會意,上前直接拽起曹昆就摁到血跡斑斑的條凳上,陸繹自己則起身出了刑室。
才過了一盞茶功夫,岑福就出來了,稟道:「他招了,說是已經賣了,但他也不知曉那人身份,交接的那晚,那人是扮作夜市裡替人斷字算卦的道士來與他接頭。」
「住處呢?」
「他說不知曉,我看他的樣子倒不像是故意扯謊,」岑福稟道,「不過,我已經叫人繼續審訊。」
「賣了?」陸繹思量片刻,吩咐道,「這樣,你派人扮成塞外蠻族,放出風去,就說想高價買,把人引出來。」
「卑職明白。」岑福快步離開。
刑室裡頭傳來一聲慘叫,聲音便是出自曹昆。陸繹皺了皺眉頭,便出了詔獄。
近黃昏時,岑壽匆匆來報,說已經有人來傳話,說是要先收到銀子再給布防圖,開價五百兩。要求把銀子在戌時放到土地廟裡頭,然後站著金水橋頭等候,自然有人會把布防圖交到手上。
「五百兩,倒是個實誠價。」陸繹冷哼了一聲。
他遂命人裝了一箱子石頭放到橋洞中,然後埋伏在附近,牢牢盯住。果然到了夜市正熱鬧之時,一名頭戴飄飄巾身穿三鑲道袍,手中還拿著一付賽黃金熟銅鈴杵的算命先生晃悠到土地廟附近。
那土地廟頗小,只有半人來高,算命先生趁旁邊無人注意,伸手去摸。原本埋伏在周遭的錦衣衛料定就是他,衝出來欲擒。不料這算命先生看似文弱,功夫卻是不錯,當即打翻兩人,奪路而逃。
京城夜市頗為繁鬧,人群擠擠挨挨,算命先生混入人潮之中。侯在旁邊酒樓內的陸繹聽到稟報之後,再趕到街上,已失了他的蹤影,只能分頭沿著大街一路搜尋下去。
陸繹一直追至金水橋頭,忽在嘈雜聲中辨認出鈴杵的響動,循聲望去,果然看見一飄飄巾鬼鬼祟祟混在人群中。他消無聲息地挨近,看清算命先生肩部衣袍有被撕扯過的痕迹,脖頸還有一道帶血的抓痕,顯然是方才與人動手所致。
算命先生甚是機敏,陸繹雖未穿飛魚服,但一挨近,他便本能地察覺到危險,往前疾步行去。
見陸繹跟上,他見勢不妙,手腕一抖,匕首隔著衣袖朝陸繹刺來。
已經能確定是此人無疑,陸繹懶得與他糾纏,一腳便將他踹飛出去。這一揣不要緊,只聽見乒乒啪啪一連串聲音,木頭與碗碟的碎裂聲兼而有之……
想是撞翻了什麼小攤子,陸繹搶上前,正看見算命先生揚起匕首朝一位姑娘揮去,幸而她躲得快,只被削去半幅衣袖。
恐算命先生再傷無辜,陸繹飛腿正中他胸膛,直把他踢得口吐鮮血,雙手撐地勉力支撐著。
「說!把密報藏在哪裡?」一腳踏上他持匕首的手腕上,稍稍用力,算命先生便再握不住,匕首脫手而落。
他頗嘴硬:「……不知道。」
陸繹再稍加氣力,算命先生的腕骨在他腳下格格作響。
「我……真的……不知道!」算命先生的聲音已是凄厲之極。
當真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陸繹目光閃過寒芒,五百兩銀子就肯賣的情報,這會兒寧可廢了手都不肯說,正待再給他些顏色瞧瞧,旁邊忽有人插口。
「不知這位算命先生所犯何事?便是要審訊也該……」
「官府辦案,閑雜人等讓開!」辦案時最不喜人多事,陸繹露出系在腰際的錦衣衛腰牌,示意旁人退開。
見著錦衣衛腰牌,果然圍觀眾人各作鳥雀散,那地上的算命先生看見錦字腰牌,面色大變。
岑壽領著幾名手下匆匆趕到,向他稟道:「大公子,曹昆已死。」
想是動刑時手下沒個輕重,陸繹暗嘆口氣,偏偏這時又聽見方才多事的女聲,聲音裡頭還帶著些許哭腔。
「官爺,你們辦案也不能砸了我的攤子啊!」
陸繹之前便已看見地上被砸的豆乾攤子,尚冒著熱氣的豆乾和各色醬汁灑了一地,他不堪其煩地皺了皺眉頭,先命岑壽將算命先生押回詔獄。
知曉詔獄之恐怖,加上剛剛聽說曹昆已死,算命先生自是不願被折磨至死,忽然猛力起身掙扎,竟不是為了逃走,而是揉身撲在那柄抹毒的匕首上,不過眨眼功夫,口吐黑血,一命嗚呼。
岑壽「啊」了一聲,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朝陸繹搖了搖頭。
「搜身!」陸繹命道。
先將帶毒的匕首仔細包起,岑壽一揮手,幾名錦衣衛上前仔仔細細地搜算命先生的身,從髮髻到腳底,無一處放過……
陸繹凝目看著他們的動作,身後卻傳來低低私語。
「活做得還挺細。」男聲道。
「這有什麼,熟能生巧而已,頂多也就是咱們衙門裡仵作的水準,一幫子粗人。」
仍是方才的女聲,語氣卻已大不相同,帶著些許輕蔑,「咱們衙門」四個字引起陸繹的注意。他突然意識到她的聲音有些許耳熟,微微側頭……
「陸大人,沒有!」
搜尋結束,並未在算命先生身上發現他們要找的薊州布防圖。
陸繹微微皺眉,眼下曹昆與他都死了,卻找不到布防圖,著實麻煩,身後卻又傳來竊竊私語。
「你猜他們在找什麼?」說話的應該是站在那姑娘的高大男子。
「這還用說,肯定是關係國家大事的大案。」
聲音雖輕,仍可聽清大案兩個字被她故意拖得又長又慢,顯然對錦衣衛有譏諷之意。此時陸繹已經想起,這個聲音的主人正是今日在六扇門內押著曹昆不肯放人的女捕快,怪不得她對錦衣衛頗有不滿,只是這豆乾攤子跟她又有何關係?
陸繹側頭瞥了她一眼,直至此時他才看見她生得頗為清秀,雙目靈動之極,倒與他預想中的女捕快不太一樣。
她立時朝他誠懇道:「官爺,我這些豆乾其實不貴,您給個二兩銀子也就夠了。」
岑壽上前:「兩個人都死了,又找不到圖,都督那邊……」
陸繹正待開口,便聽見她居然在此時提高了嗓門。
「咳咳,幾位官爺,你們至少應該賠點銀子吧!」
這下,不光是陸繹,連其他幾名錦衣衛也都聽見了,皆轉頭來看什麼人居然敢在此時呱躁。
陸繹冷眼看著,見她不僅絲毫不懼,還往前跨了一步,示意他們看滿地的豆乾。
「二兩銀子就夠了!」她笑眯眯道。
看她的笑模樣,陸繹就知曉她肯定是多要了,雖然二兩銀子也不算多,但連這種小錢都想多敲一點,這六扇門的捕快也是窮出花樣來了。
「找死啊你!還不趕緊滾!」
岑壽朝她吼道,他來得遲,並不知曉這豆乾攤子是怎麼被砸的。
她不依不饒道:「賠了銀子我就走,不然我沒法跟我娘交代。」
「你……」原就為了公事煩惱,現下還攤上這麼個糾纏不清的婆娘,岑壽作勢欲打,想著嚇唬嚇唬她。
陸繹擺手制止,不耐地冷冷道:「給她銀子讓他們滾!」
岑壽無法,只得取出二兩銀子給那姑娘。
她喜滋滋地收了銀子,未再攏6崩肟故歉紗唷v皇悄牆挪街崢歟猿鏊鬧謝對茫宦揭鍤杖胙壑校幻舛粵讓龐械闈撇簧稀
行出幾步之後,她忽然剎住腳步回頭望向他,笑盈盈道:「我不知道諸位官爺在找什麼,不過他的衣袖上有青苔的痕迹,鞋子半濕,我猜他在之前剛剛去過距離河水很近的地方,比如橋洞之類的。」
陸繹盯了她一眼,然後單膝蹲下查看,果然在算命先生的左右衣袖都有蹭過青苔的痕迹。
「那個地方有點高,所以他把腳墊起來了,左手扶著牆,用右手去夠。」她繼續道,「若我沒猜錯的話,他左手的指甲縫裡會留有青苔屑。」
再執起屍首的左手仔細察看,陸繹果然在中指縫中發現幾星青綠,若有所思。
話已說完,她便與那大個子一同走了。
想不到她的觀察力這般敏銳,陸繹復站起身,吩咐道:「你們馬上去搜附近的每一座橋,橋上橋下都要搜,尤其是橋下的暗處,橋洞縫隙之類的地方不可放過。」
岑壽不解:「大公子,她只是個賣豆乾,她說的話怎能當真?」
「她是六扇門的捕快。」陸繹催促道,「你們快去吧!」
雖然不明白一個賣豆乾的姑娘怎麼會變成六扇門的捕快,還從自己這裡訛了二兩銀子去,但大公子的話不敢不聽,岑壽遂率人去細細搜查。
半個時辰之後,裹在油布內的薊州布防圖在一處橋墩凹處被找到,總算是虛驚一場。
再遇見她時,便是數日後在往江南的站船上。
此番江南之行,陸繹之前便已得知隨行的捕頭是楊程萬,且知曉那女捕快喚作袁今夏,正是楊程萬的徒兒,而那夜她身旁的大高個便是楊程萬的兒子楊岳,兩人自小一塊兒長大,前後腳當的捕快。
那日他上站船頗早,等了半個多時辰,大理寺左寺丞相劉相左和楊程萬等人才登船。
原想著先去與劉相左照個面,他剛剛行至船艙口,便看見袁今夏與楊岳兩人扒在船舷邊說話,正誇河裡頭的野鴨……
腳步微滯,他看見楊岳塞了個油紙包給她,聽見她預支了兩個月的月俸,居然還因缺錢不吃飯……
她到底是有多缺錢?
身旁有船工經過,詫異地望了陸繹一眼,不解他為何立在此處不進不出。陸繹躊躇片刻,轉身回了船艙,端了茶碗,慢悠悠地踱上甲板,佯作喝茶看景。
那廂的兩人無知無覺,還在閑聊之中,正說到把她嫁到夫子家中,連弟弟每年的束都可以省下來。陸繹聽得有趣,礙於尚有船工往來,又不能笑,只得低頭抿茶做掩飾。
直至她無意中轉身,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甲板上還有他。
明明眼角瞥見,他仍佯作未看見,慢條斯理地浮了浮茶水,雙目只看著江景,等著他們自己來見禮。
先上前的果然不是她,而是楊岳。
「六扇門楊岳,參見陸大人。」
然後才是她,上前施禮,語氣中透著不得已:「六扇門袁今夏,參見陸大人。」
他抬起眼帘,隔著裊裊茶香,氤氳水汽看見她。比起那夜,她現下規規矩矩地穿著捕快的紅布罩甲,內著青衣,頭上還帶著瓜皮小帽,乍看上去倒是個清秀少年的模樣。
「嗯……」他淡淡問道,「楊程萬,楊捕快何在?」
「我爹爹腿腳不便,正在艙內休息。」楊岳上前答道。
陸繹抬手向著船艙方向打了個手勢,讓楊岳帶路,端著的茶碗故意往旁邊一遞,讓她接著。知曉她瞧不上錦衣衛,他偏偏要挫挫她的銳氣,對她而言,這也不算什麼壞事。
之後,他與楊程萬之間的談話並不順利,楊程萬雖始終客客氣氣,不失恭敬,但無論言語還是舉止,都透著疏遠,顯是心有芥蒂。
到了夜裡,王方興所押送的生辰綱丟失。陸繹原本想看看楊程萬究竟有多少能耐,卻被他以眼疾推脫,只讓袁今夏和楊岳上船勘察。
比起那夜的寥寥數語,此番他算是真正見識到袁今夏細緻入微的勘察能力,從船上殘留的氣味,再到地上的蠟油、牆上的微小划痕,她雖未親見,卻能說出箱子的材質和大小。只是到了最後,對於賊人究竟是誰,被楊岳截去了話頭,含含糊糊地把事情糊弄過去。
陸繹估摸著他二人心中有鬼,但若直接逼問,料他二人也不會如實相告。回站船后,他眼看兩人進了楊程萬的船艙,沉吟片刻,便先隱在暗處。
不多時,他便看見袁今夏和楊岳諾諾地退了出來。
打著呵欠想回艙的楊岳被袁今夏拽住:「你又怎麼了?」
「噓……我想下水瞧瞧去!」
陸繹聞言,微微挑眉:下水?莫非生辰綱在水下?
楊岳連連搖頭:「爹說了,不讓咱們插手。」
楊程萬不許他們插手?為何?是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不待見仇鸞,壓根就不願幫他找到生辰綱;又或者,楊程萬在他面前,不願顯露鋒芒,是在提防他?陸繹不禁眉頭微皺。
這廂,楊岳與袁今夏嘀嘀咕咕半日,似說不攏,她抬腿就走。
陸繹看著楊岳無可奈何地追上她。
「我水性可不好,你是知道的。」
「放心,不要你下水,你在船上接應我就行。」今夏笑眯眯地叮囑他,「要緊的是,別讓人發覺。」
「……明明是個官家,偏偏做一副賊樣,何苦來。」楊岳咕噥著。
她下水去,莫非是想私吞生辰綱?陸繹面色沉了沉,看著兩人都上了甲板,這才悄無聲息地回了自己艙房,換上一身石青水靠。他原也可以在船上等著,但對於藏匿生辰綱的所在,說實話,他自己也十分好奇。
藏在水下,究竟能藏在什麼地方?
他潛入水中,往王方興那條船的船底游去,正看見今夏在船底又扣又扳。看見他的出現,她樣子委實有點滑稽,先是愣住,然後開口咕嘟嘟吐了一串泡泡,最後用手指了指水面,示意要上去換氣。
陸繹不傻,知曉她想趁機溜走,拽住她左臂用力把她拉下,頗賞識地看了一會兒她手足亂蹬的憋氣狀。其實演得一點不像,他在詔獄多時,憋氣的人什麼模樣再清楚不過,她這樣子倒是一臉的做賊心虛。
總算等到她老實下來,識相地不再逃走,陸繹這才鬆開她,游到她方才折騰的那塊船板,細細端詳,然後力灌於拳,將那塊有古怪的船板打破拆下來,看見了內中八口黑黝黝的樟木箱子。
果然藏在這裡面!這艘船這麼大,船底有上百塊船板,她怎麼就能偏偏找到這塊船板?陸繹轉頭去看她,她只盯著箱子,似渾然不覺。
此番陸繹出門,未帶手下,連岑福和岑壽也未跟著來,他搬了一口箱子上船后,見袁今夏水性著實不錯,船上還有楊岳接應,遂命她將其他幾口箱子也都盡數搬上船來。
他回船艙換過衣衫,打開生辰綱的箱子,略略看了看,貴重之物比比皆是,顯然仇鸞在邊塞也沒閑著,能貪的他恐怕一點沒放過。
門被輕輕叩響,料想是袁今夏與楊岳,他道:「進來。」
她進來時,陸繹抬眼看了眼,不由怔了怔:她的頭髮尚濕漉漉,唇色微微泛白,原本就有些瘦弱的身子,看著倒叫人生出幾分可憐之意來。畢竟是個姑娘家,春寒料峭,想是在水裡頭凍著了。陸繹平素差遣人慣了,方才讓她把箱子都抬上來,並未多加考慮,忘了她還是個姑娘家,現下不由稍有些許悔意。
偏偏她對他的目光毫無察覺,雙目骨碌碌直盯著樟木箱子,與楊岳竊竊私語:「……瞧,點翠銀獅子!」
「……金獅頂麒麟壺、金鸚鵡荔枝杯,那杯子瞧著怕有四、五兩重吧。」
「怕是有了。」
她嘖嘖而嘆,雙目那叫一個熠熠生輝,陸繹微微皺了皺眉頭,心底甫升起的一點點憐惜也蕩然無存。
「你二人偷著下水去,就是想私吞這套生辰綱吧?」他冷著面問道。
他這一問,袁今夏與楊岳頓時急了,連聲解釋,頗有些語無倫次。
虧了還是捕快,被人一問竟這般慌張,陸繹暗自好笑,接著問道:「你們是怎麼知道箱子藏在水下?你說。」他讓看上去老實些的楊岳先回答。
「……嗯、嗯……是這樣的……那些箱子上面有蠟,哦,不對,是地上有蠟……還有那些痕迹……就是這樣,然後我們就猜……」楊岳結結巴巴道。
陸繹忍無可忍地制止他,抬眼看向袁今夏:「你說。」
她有點無賴地攤攤手道:「其實,就是瞎猜的,沒想到運氣這麼好,真的在水下找到了。」
「原來如此,」陸繹盯著她,道,「那麼你們不如再猜一猜,我會不會把你們倆裝箱子里沉到河裡頭去。」
「經歷大人真愛開玩笑,哈哈……」她乾笑兩聲。
陸繹目光未有稍移,仍舊盯著她。
她只得一條一條地將各種發現和推測如實道來,未再隱瞞。
「你已經推測出來,卻著意隱瞞,還說不是為了私吞。」陸繹慢悠悠道。
「王方興,連同他手下的人既然都有嫌疑,我自然不好當眾說出。」她討好地朝他一笑,「再說,我們無法確定箱子就藏在水下,所以想得是找到之後再告知大人。」
瞧她笑得小狐狸一般,偏偏還是一隻沒道行的小狐狸,陸繹不由暗暗好笑。他讓楊岳去把王方興請過來時,見她站在哪裡無事,忍不住故意出言刺了她兩句,看她明明氣得咬牙切齒卻硬忍著,他無端生出些許愜意來。
沙修竹是個北方漢子,且沒經過多少事兒,看見那些箱子就愣住了,陸繹再稍稍一詐,他就誤以為事情已經敗露,坦然認了。陸繹心知,此事雖是他做的,身後卻一定還有人在為他出謀劃策。
窗下還有人在偷聽,陸繹知曉是何人,心中暗自惱火。這兩個小捕快究竟是自己不知死活,或是聽了楊程萬的授意,竟然膽大到來聽他的牆角。
沙修竹性情倔強,不肯說出同夥究竟是誰。陸繹瞥了眼窗口,驟然出腿,疾電般掃向他的腿……
隨著骨頭斷裂的脆響,沙修竹慘叫倒地。
陸繹面色不改,轉向窗外,正對上袁今夏吃驚的雙目。此舉,一來給這兩個小捕快一點警示,莫再作這等越逾之舉;二來也是為了方便制住沙修竹。陸繹此行未帶隨從,袁今夏與楊岳二人連他的壁腳都敢聽,顯然靠不住,先打折沙修竹的腿,讓他行動不便,便是有人來搭救也要多費些事兒。
未搭理袁今夏二人,他先命船工將沙修竹帶回底艙關押,然後徑直去叩了楊程萬的艙門。
「陸大人?」楊程萬一瘸一拐開了門。
陸繹溫文爾雅地有禮道:「令徒二人不知為何藏在我窗下偷聽?言淵行事自問光明磊落,並無不可告人之處,只是擔心前輩是否對我有所誤會,故而心存芥蒂?」
楊程萬一愣,隨即明白過來,連忙朝陸繹道:「沒有沒有,絕對沒有!大人千萬莫要誤會。小徒頑劣,竟敢冒犯大人,是我失責,我一定讓他們向大人您好好賠罪。」
「前輩言重了,」陸繹風輕雲淡地笑道,「言淵年輕,此番江南之行,若有不當之處也請前輩直言才是。」
「不敢不敢。」楊程萬忙道。
「既是誤會一場,那麼前輩好好歇息,言淵就不打擾了。」
陸繹轉身走了,留下楊程萬在原地眉頭深皺。
楊程萬也曾是錦衣衛,他知曉,錦衣衛行事時盯梢竊聽是家常便飯,但若用在自己人身上,卻是犯了大忌。沒想到楊岳和今夏竟然會如此不識好歹,敢跑到陸繹的窗下偷聽,憑陸繹的官階身份,要收拾這兩個小兔崽子輕而易舉,還肯來告訴他一聲,已是給足了他面子。江南之行才剛剛開始,得讓陸繹消了這口氣才行,不然只怕以後楊岳與今夏在他手底下要吃大虧。
正想著,楊程萬就看見了磨磨蹭蹭過來的徒兒,暗嘆口氣,板起臉來,有意重重道:「你們如今翅膀硬了,我交代的話也不必放在心上,我看也不必再跟著我了。」
「爹爹,孩兒知錯了!」楊岳率先就跪了下去。
今夏連忙跟著跪下:「頭兒,您別聽那位陸大人瞎說,其實我們……」
她話未說完,就被楊程萬狠狠一瞪,只得收了聲。
「頭兒,我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了。」她只好道。
存心要他們好好反省,也是為了做出樣子給陸繹看,楊程萬不理會他們,砰得把門關上,任由他們在外頭跪著。
這日,陸繹上下樓梯幾次,遠遠就能瞥見兩個小捕快跪在楊程萬門口,他心中知曉楊程萬是為了做樣子給自己看,但這二人連自己的牆角都敢偷聽,當真是不知輕重,也該好好受些懲戒才是。
何況,不過是在地上跪一跪,已經輕饒了他們。
直至日暮時分,站船靠船,船工上上下下補充淡水和食物。陸繹靠在船頭看落日,同時留意著此處碼頭的人。沙修竹尚被押在船上,且受了傷,同夥若是講義氣之人,只怕今晚就會來救他。
楊程萬一瘸一拐地踱過來,與他閑聊了兩句。陸繹請他同去用飯,楊程萬推脫不過,兩人便一同往裡行來。
「他們這是……」看見今夏二人跪著,陸繹故作詫異狀。
「劣徒不懂規矩,冒犯了經歷大人。不必理會他們。」
陸繹瞥了眼袁今夏,見她低眉垂目,一聲不吭,倒是難得一見的乖順模樣。果然讓她受些教訓是應該的。
「一場誤會,小事而已,前輩無須介懷,還是讓他們起來吧,否則言淵如何過意的去。」陸繹含笑對楊程萬道。
這句話,楊程萬已等了許久,兩孩子跪了一日,水米不進的,他早就心疼了。現下好不容易聽見陸繹這麼說,便順坡下驢道:「既是經歷大人發話,就饒了他們便是。聽見沒有,還不起來謝過經歷大人!再有下次,絕不輕饒!」
今夏扶著船壁艱難起身,轉向陸繹,口中道:「多謝經歷大人寬宏大量……」話未說完,雙腿壓根使不上勁站直,撲通一下又跪下去。
知曉她多半是腿跪麻了,陸繹下意識就要出手去攙扶她,幸而及時忍住,袖手而背,淡淡道:「不必行此大禮,快起來吧。」
她拐著腿,與楊岳走了。
楊程萬嘆了口氣:「兩個不成器的東西,讓大人看笑話了。」
陸繹微微一笑:「前輩過謙了,昨夜生辰綱一事,還得多虧了他們倆才能找回來,假以時日,必有所作為。」
「他們倆,不惹禍我就安心了。」
沉沉夜幕中,一葉小舟消無聲息地靠近站船,很快,一個人影如貓般躍上船來,輕盈無聲。
隱在暗處的陸繹一直等到那人潛入船艙,這才現身,躍上那人的小舟,取過槳桿,對著船底接縫處,猛力一戳,槳桿戳穿船底,河水嘩嘩地漫上來。
靴底微濕,他一個鷂子翻身,復回到站船上,靠著船舷等待著。
足足過了好一會兒,船艙口才傳來極輕微的腳步聲,陸繹轉過身,看向蒙著面的大高個:
「你的手腳未免太慢了些。」
「就是你廢了沙大哥的腿?」
陸繹壓根就沒有理會他的話,目光落在他腰間的九節鞭上,淡淡道:「九節鞭是個易攻難守的,你沒帶別的兵刃么?
「爺就是空著手,也能廢了你!」
話音剛落,蒙面人便搶先動起手來。兩人你來我往,九節鞭舞得烈烈生風,他的功夫不弱,陸繹存心想試出他的來歷,故而並未盡全力。
出乎陸繹意料的是,數招之後,竟然看見沙修竹挾持著袁今夏出來了。一個斷了腿的囚犯居然能挾持一名六扇門的捕快?
看見匕首架在袁今夏脖頸上,陸繹腦中的想法是:六扇門的捕快是豬么?她是存心的吧?怎麼能蠢成這樣!
「你敢過來,我就殺了她!」沙修竹將匕首往她脖頸上頂了頂。
陸繹瞳仁縮了縮。
「這位哥哥,你最好冷靜點。」
她倒是很冷靜,陸繹暗嘆口氣,用冰冷的語氣道:「我早就猜到,你與他們是同一伙人。難道你以為這樣就能騙過我么?」
她呆了一瞬,立時向他懇切道:「冤枉啊大人,我真的是被他們挾持……」
陸繹冷冷打斷她:「不必再做戲了,你們不如三個一起上,我還省些功夫。」
「哼。」
蒙面人又從旁攻上來,他的功夫不弱,陸繹不得不先對付他。
沙修竹始終把刀架在袁今夏的脖頸上,緊張地關注兩人打鬥,生怕蒙面人吃虧。
陸繹一邊對付蒙面人,一邊還聽見袁今夏在抱怨沙修竹:
「別看了,你還指著他們倆打出朵花來,小爺算是被你們坑苦了。」
她居然還在抱怨,而不是趕緊想法子脫身?陸繹此時的心聲是:這丫頭當捕快是怎麼混到現在的?
沙修竹與蒙面人喊來喊去,無非是兄弟義氣之類的話,陸繹趁勢急攻了幾招,在蒙面人身上劃出幾道血口子。
正在這當口上,楊岳冒出來了,陸繹原指望他把袁今夏救下來,沒想到,他居然還給沙修竹讓了條路出來。
陸繹要想攔住沙修竹,朝蒙面人不再手下留情,九節殘鞭閃電般攻向蒙面人的咽喉——突然之間,袁今夏跌過來,正擋蒙面人前面。
根本來不及多想,陸繹瞳仁一縮,急撤內力,胸口被撤回的內力重重反噬,痛得他禁不住皺了皺眉頭,而已無內力支持的九節鞭堪堪劃過她的脖頸,滲出些許鮮血。
沙修竹撲上前抱住陸繹的雙腿,朝蒙面人嘶聲喊叫,蒙面人撂下狠話后躍入水中。楊岳則緊張地查看袁今夏。
「……你你你……你覺得怎麼樣?」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快死了?」她摸著脖頸,疼得直呲牙。
暗中調理氣息,待胸膛中的疼痛稍減,陸繹才朝楊岳道:「過來,把他拖回去關起來……她只是皮外傷,何必大驚小怪。」
楊岳惱怒回道:「你差點就要了她的命!」
原本不想解釋,但看她站在那裡摸著脖頸,樣子有點可憐又有點傻氣,若是此時不說明白,恐怕當真會誤以為自己想殺她。陸繹只得道:「其一,她是在驟然間被沙修竹推過來的,替那賊人擋了這鞭;其二,當時我已經撤了內力,她的傷勢不會比被一根樹枝劃到更嚴重;其三,沙修竹是帶傷之人,以她的能力,即便被他挾持也應該有能力逃脫,她為何遲遲不逃?」
楊岳的樣子也有點傻。
胸口還在隱隱作疼,需得趕緊回艙打坐調息,陸繹不耐煩道:「我若當她是賊人同夥,便是殺了她也不為過,她眼下只受這點小傷,已是我手下留情。」
「你……你之前不是已經說我和他們是一伙人么?」她看著他問道。
這丫頭是傻啊?還是傻啊?還是傻啊?
陸繹頗無奈地看了她一眼,不欲再解釋,然後轉頭吩咐楊岳把沙修竹帶走。衣袍上沾著血跡厭惡地撣了撣衣袍,陸繹抬腿而行,準備回艙。
「你當時這麼說,就是為了名正言順地不必理會我死活!」她覺得自己想明白了。
陸繹暗嘆口氣,停住腳步,微側了頭看向她,卻還是簡短道:「都是官家人,話說得太白,不好。」
「你……」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原本還想責罵她幾句,但看她脖頸上還淌著血,陸繹只淡淡說了一句,遂轉身回艙房去。
打坐調理氣息過後,胸口疼痛稍減,陸繹這才躺下,睡了小半宿,天便亮了。
醒時,不知怎得就想到那小捕快脖頸上的傷,陸繹思量片刻,起身從包袱中掏出一小瓶藥膏。
畢竟她是被自己所傷;畢竟她還是個姑娘家,身上留了疤痕不是件好事;畢竟還得給楊程萬三分薄面,他想著,將小藥瓶揣入懷中,想著用過飯後去探一探她,順便將藥膏給她。
待用過飯,他行至她的艙房外,正欲叩門,便聽見裡頭有話語聲:
「我看你以後離那位陸大人遠些,爹爹說的沒錯,對他只管恭敬就行。」是楊岳的聲音。
接下來是袁今夏,嘴裡似乎還吃著什麼東西:「揚州的案子還未開始查,姓陸的身邊連個隨從都不帶,到時候肯定來差遣咱們倆,怎麼遠著?躲都躲不過。」
姓陸的?陸繹皺皺眉頭。
楊岳又道:「咱們只照著吩咐辦,莫讓他挑出錯就是。」
袁今夏嗤之以鼻:「姓陸的那般陰險、狡猾、奸詐,怎麼可能不挑咱們的錯。昨夜裡割我喉嚨的時候,眼睛都不帶眨的,大楊,他可是北鎮撫司的人,面冷心冷……」
聽到此處,陸繹眉頭皺得愈發緊,已經不願再聽下去,藥膏也不必給了,徑直回自己艙內去。
如此過了幾日,站船緩緩停靠在揚州碼頭,正是:
今年東風太狡獪,弄晴作雨遣春來。
江南一夜落紅雪,便有夭桃無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