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那人輕功不弱,在桃樹間靈活穿梭,隔著薄薄的霧氣,陸繹能分辨出此人是一名男子。為了避免中調虎離山之計,他不敢離開今夏太遠,眼看那人就要消失在霧氣之中,他折下一截桃枝,運勁激射而出……
身後勁風來襲,那人閃身躲避,桃枝擦著他的耳畔掠過。
幾個騰挪之後,他消失在陸繹眼界之中。
陸繹沒有再追下去,返身回到今夏所在的桃樹下,探了探脈搏,見她身上並無其他傷口,看來僅僅只是中了毒瘴而已。
他試著喚了她幾聲,又推了她幾下,她眼皮都未睜一下。
「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鵝毛飄不起,蘆花定……」她口中喃喃自語。
待陸繹細辨出她說的是什麼,不由心中暗自好笑,看著還是個小丫頭,還是六扇門捕快,竟然也會去偷看□□。
她一直在昏迷之中,陸繹也拿她無法,只得俯身將她抱起來。
「太上老君八卦爐,文武火煅煉……待煉出丹來,我身為灰燼矣……」她嘀嘀咕咕著,眼皮費勁地撐了撐,似迷迷糊糊地看了看他,轉瞬又昏過去,手緊緊地揪住他肩部衣衫。
「以為自己在八卦爐里?」
陸繹所含的紫炎同樣發揮著效驗,五臟六腑同樣感受著火般燒灼,他不由地笑了笑。
堪堪行出桃花林外,今夏尚未醒來,他便看見疾馳而來的謝霄,眉間微蹙:根據楊岳所說,是謝霄約他至桃花林……
他儘可能輕得掰開她的手指,將她放到近處一塊大石旁,然後自己翻身躍上旁邊的樹,藏身於茂密的枝葉之間。
從他這個方位,可以清楚地看見今夏,若是謝霄欲對她不利,他也可及時出手。
謝霄很快就上了山,看見今夏在林外大石旁,面上似鬆了口氣,急急趕到她身旁。
「今夏!今夏!丫頭!……這丫頭!今夏!……快醒醒!」
陸繹皺著眉頭,看著謝霄左右開弓在今夏臉頰上一陣拍打,暗嘆了口氣。謝霄的緊張模樣不似偽裝,眼看著今夏的臉都快被他打腫了,看來此事是有人假借謝霄的名號而行。
遠處又有馬蹄聲響,他極目望去,辨認出馬背上的人正是楊岳,再低頭看去,今夏已能微微睜開眼睛。
「是你?」
她認出了面前的謝霄,同時用手揪在謝霄的衣袖。陸繹看著,忽想到剛才抱她時,她也是這樣,雖在昏迷之中,手指卻本能地緊緊揪住他。
見她醒來,謝霄這才鬆了口氣,又去握她的手,似在探脈搏。
陸繹皺皺眉頭:這會兒才想起來應該探脈搏,這個少幫主做事還真是少根筋。
「還好,你中的瘴氣較輕。我說你也是,傻呀還是呆呀,這桃花林年年都有人死在裡頭,你也敢闖……」謝霄徑直拿了她的手往肩上一搭,穩穩將她背了起來,往山下行去。
山下,還有楊岳接應,今夏已無危險。
直至他們走遠,陸繹才從樹上躍下,趁著紫炎的藥效未過,他又進了一趟桃花林,但之前那人顯然已經離開,林中再未見到其他人影。
究竟是什麼人?他也沒有頭緒,直至他過後回到官驛,見到高慶等人時,他才發覺了有點不對勁。
高慶一身錦衣衛青綠外袍加長身式罩甲,正在後院與手下另一名錦衣衛切磋功夫。兩人使得都是綉春刀,刀光閃閃,打得十分專註。待旁人發覺陸繹施禮時,高慶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連忙停手轉向陸繹欲施禮,不料對手卻來不及剎住刀勢,刀鋒堪堪自高慶耳畔劈過。
立時,他的耳廓上鮮血流出。
那錦衣衛十分惶恐,單膝跪下道:「卑職該死,大人恕罪!」
「小傷而已,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不妨事,下去吧。」高慶不在意地摸了下,轉向陸繹歉然道,「卑職魯鈍,讓大人看笑話了。」
陸繹不做痕迹地瞥了眼他的耳朵,嘆道:「便是尋常切磋,也該小心點才是。」
「大人說得是,是卑職大意了。」高慶連忙應了。
「去上點葯,晚些時候到我房中來,我還有事要吩咐。」陸繹道。
「明白了,卑職告退。」
高慶退下,陸繹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若有所思地看向比試場。
方才比試的青石板上,經過一夜雨水的沖洗,連表面細微處的凹凸都很乾凈,即便高慶等人在上面比試過,也沒有留下什麼痕迹。
陸繹的目光漸冷……
方才他留意過,高慶的皂皮靴面上剛剛才刷過,刷得十分乾淨,而從青石板上來看,他不僅刷了鞋面,連鞋底都刷過了。
顯然,出於某種原因,他非常細緻地整理過自己。
桃花林薄霧之中,那截激射而出的桃枝,正是擦過那人的耳畔,而偏偏如此巧合,高慶就在他眼前,耳朵被不甚弄傷,位置同樣是左耳。
他想遮掩什麼,對於陸繹來說,已經很明顯。
高慶知道今日楊程萬在醫館治療腿傷,所以賣魚的小哥知道在何處可以找到楊岳。這幾日,與今夏楊岳的同進同出,加上兩人言行間心無城府未有掩飾,高慶能夠很清楚地推斷出楊程萬在療傷,楊岳走不開,今夏會替他去。
可他究竟為何要將今夏騙至桃花林中?
若是想殺她,原因又是什麼?
陸繹一時不能得出答案。
當擦過葯的高慶復回到他面前時,陸繹收斂起目中的懷疑,仍舊如尋常一般,毫不隱瞞地將桃花林之事說了一遍,並且要求他們儘力將那位賣魚小哥尋出來。
「大人是覺得此事與本案有關?」高慶問道。
陸繹點了點頭:「袁捕快初來乍來,在本地不會有什麼仇家,若有人想加害於她,應該是因為本案的緣故。你以為呢?」
「卑職以為大人說得是,只是袁捕快還與烏安幫少幫主從往過密,那人又是冒謝霄的名號,說不定此事與烏安幫也有牽扯。」
陸繹看著他,接著道:「有此可能,到醫館處傳話的賣魚小哥,街上人多,應該有人見到過他,你們就從此處著手。至於桃花林的那人,我並未看清面目,身量上……倒是與你差不多,輕功不錯,你也留意一下。」
「卑職明白。」
「還有,若是沖著本案而來,你們自己也都小心著點,別跟六扇門那些人似的,傻乎乎地被人騙。」陸繹淡淡道,「錦衣衛可丟不起這個臉面。」
「卑職明白。」
「去吧……等等,聽說揚州雪酒頗為出名,你讓灶間的人送一壺過來,」陸繹自袖中取了銀兩遞過去,「我昨夜沒睡好,喝點酒安安神,想早點歇下,夜裡你們就不必再過來了。」
高慶不接銀子,笑著推辭道:「一罈子雪酒而已,大人您也太和我們見外了,哪裡還使得著您的銀子。不過,恕卑職多句嘴,若要安神,還是果酒的效驗更好。我自家存了一罈子,沒啟封的,您若不嫌棄,我就拿來給您嘗嘗。」
陸繹也不與他多客套,笑道:「如此,甚好,偏勞你了。」
「大人哪裡話,早就想孝敬您,只愁平日里沒機會。」
高慶笑著退了出去,不多時果然取了兩罈子酒來,一罈子果酒,還有一罈子雪酒。
「這酒只怕沒法和京城裡頭的好酒比,您就當個玩意兒,不愛喝就扔了它。我另備了雪酒,算是揚州這兒的風味。」他道。
另外,灶間的人也將酒食都送了來,比平日精緻了許多,一看便知是高慶特地吩咐過的,弄不好還是他特地讓外頭酒樓做好送的菜。
陸繹看著,微笑道:「勞煩你了。」
「揚州這地界,小曲兒也頗有風味,大人若想聽,卑職可以尋個人來給您唱曲解悶。」他意有所指道。
「唱曲就算了,我不好這口兒。」陸繹淡淡一笑。
「那大人您慢用,卑職告退。」
高慶退了出去,頗周到地自外把門攏上。
陸繹獨自一人,慢悠悠地落座,舉箸挾菜,隨意吃了幾口。酒罈子在旁邊,他並沒有啟封,因為他本來就沒有打算喝酒。
外間天色陰沉,可以預想到夜間將會有場大雨,而他將在房中熟睡。
若高慶還想對今夏下手的話,今夜將是一個很好的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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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夏訝異地「啊」了一聲。
「那夜你闖進我房中,是因為你以為高慶會對我下手。」她瞪圓了眼睛。
陸繹淡淡「嗯」了一聲:「錦衣衛做事有自己的一套章法……事實上,雷聲初起時,我就已經在等他。」
今夏回想那夜,除了自己的噩夢之後,並無其他異常:「他來了么?」
「沒有。」
「所以,」今夏犯疑地皺起眉頭,「他那晚也喝多了?或者他改主意,不想殺我?」
「不,當時是我判斷錯誤,他根本不想殺你,否則他就不會喂你吃紫炎。」陸繹道。
聞言,今夏愈發一頭霧水:「你是說,在桃花林里喂我吃紫炎的人,是他?那騙我去桃花林的人又是誰?」
陸繹慢吞吞道:「也是他。」
今夏楞了好半晌,才道:「哥哥,你逗我呢?」
「不是我逗你,是有人在逗你玩。」陸繹頓了片刻,「你在七分閣的窗下,在桃花林里看見愛別離,都不是巧合,而是有人特地讓你看見它。」
「為什麼?」今夏一肚子疑惑。
「說得簡單一點就是——逗你玩。」陸繹平淡道。
今夏惱怒道:「誰?高慶?弄個刑具,再弄幾具屍首,就是為了逗我玩?……他腦子有病吧!還是幕後有人主使他?」
「有一個人,自視極高,他認為天底人都在他股掌之間,他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對他而言,能殺人並算不得什麼,只有玩弄才有意思,就像貓抓到耗子,並不急著吃掉,而是盡情嬉戲。」陸繹語氣透著不加掩飾地厭惡之情,「還記得那艘船么?這個人就在船上。」
今夏怔了下:「就是你所說的,那位想把你踩在腳下的人。」
陸繹點了點頭。
「他的目標既然是你,為何還要來惹我?」
「你是說,他應該來逗我玩?」陸繹斜睇她。
今夏語塞,只得趕緊表述忠心:「當然不是,能替大人分憂,是卑職的榮幸。」
聽了她的話,陸繹的神情倒看不出有幾分歡喜,只道:「說老實話,我也不太明白他為何想逗你玩,也許高慶在他面前說了些什麼,讓他覺得逗你會是件有趣的事情。」
「所以,我是那隻耗子?」今夏皺皺鼻子。
陸繹看著她,似想到了什麼,面上似笑非笑,也不說話。
「高慶是他的手下,弄不好就是來盯著你的,現下他受了重傷……」今夏狐疑地看向他,「豈不是正中你下懷?」
「你以為他受重傷是湊巧?」陸繹冷哼一聲。
這下子,今夏盯著他足足楞了好半晌,才道:「他受傷,莫非是你安排的?」
陸繹冷冷道:「近身盯我的行蹤,本就合規矩,我沒殺高慶,已經是留了情面給他。」
「他……」今夏腦子有點亂,「這麼說,劫沙修竹一事,你是知情的?你知曉多少?」
「整件事情都是我安排的,你說我知道多少。」
陸繹淡淡然。
今夏頓時如遭雷擊。
「你、你、你……」她結巴了半晌也沒說下去。
陸繹解釋道:「上官堂主幫了我一些忙,我放了沙修竹,就算是報酬吧。」
「怎得不早說呢?!」今夏總算順過氣來,又是懊惱又是沮喪,「我豈不是白白挨了一刀!」
「我怎知你竟然會對那位少幫主如此情深意重,居然肯為他挨一刀。」陸繹道。
「怎麼是為了他!我明明是……我是怕被你責罰,早知如此,我、我……」被人蒙在鼓裡耍著玩的感覺實在糟糕透了,今夏悶悶不樂,忽得想到自己其實也只不過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
棋將怎麼下,持子的人又怎麼會告訴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