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沈識檐奇怪,伸手拿了起來。打開的時候,還能聞到墨香和宣紙的獨特味道。
字寫的是辛棄疾的《清平樂·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媚好,白髮誰家翁媼?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jī籠。最喜小兒亡賴,溪頭卧剝蓮蓬。
落款:識檐三十又一,願平安順遂,喜樂無憂。新堂書於圓月十六。
所以,這是他一大清早,為自己寫的。
沈識檐不知自己發著怔將這幅字舉了多久。
直到手開始輕微顫抖,眼底有了酸澀的感覺,他才回過神來,再一次從頭開始,珍惜地看著每一個字。
而再讀到落款,目光觸到「平安順遂」四個字時,風馳電掣的一瞬,有洶湧的熟悉感襲了大腦。他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四個字,終於確定,他曾見過。
因為剛剛起g,血液還流得不暢,沈識檐在拿起那本有些重量的《新英漢詞典》時,蜷起的手指緊得發疼。他捏著黑色的封皮,翻開,又撥開了夾在裡面的兩頁臨摹草紙。露出的一行字讓沈識檐如同入了定一般呆在那裡。
字典的扉頁以黑色的油墨書著幾個字,一個簡單的落款。
「千禧年,平安順遂。孟」
雖然字體有些細微的改變,但依然能很輕易地看出來,這是出自同一個人。
高中時班上有圖書角,每個同學都帶了一兩本書來。到了臨畢業,班主任徵求了大家的意見,讓大家各自在圖書角挑選一本書留作紀念。他無意間看到這頁扉頁,便毫不猶豫拿了這本好像從沒被人拿走過的舊詞典。
那時非典剛過,沈識檐記得很清楚,在那個燥熱的夏日夜晚,他用了一節晚自習的時間臨摹這四個字,一筆一劃、密密麻麻地書了好幾頁。
風扇曾chuī落了一張寫滿了「平安順遂」的紙,他小心地撿起,拂去了上面的灰。
這個「孟」,便是孟新堂。
沈識檐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坐在了椅子上,手上還捧著這本詞典。他看著那幾個字出神,剋制不住地,一股熱流開始往上涌。他將詞典闔上,推遠,俯身趴在了桌子上。等重新平靜下來,才偏過頭枕著手臂,望向窗外。
出神間,孟新堂的身影出現在了他的視野里。他端著一盆水從廚房中走出來,袖子挽到了手肘的位置,露出結實的小臂。沈識檐看到他將盆里的水倒進了水池裡,又打開水龍頭,晃悠著盆涮gān凈。
沈識檐靜靜地趴著,秋日的陽光暖到了心裡,院中似是個再美不過的夢。
原來,他以為偶然拾得、水到渠成的愛情,早就在他的生命中埋下了漫長的伏筆。
若真的有見字如面就好了,那樣的話,他們的初見,他不過十七。
第二十五章本該寂靜
天氣不多時就轉得更涼,到了晚秋。沈識檐將大門口的最後一點枯樹葉掃凈,抬頭望了望。天空的顏色已經逐漸由藍轉白,顯得愈發清冷,一陣風chuī過,竟有些刺骨,沈識檐這才意識到,冬天要來了。
安靜的衚衕里響起了「嗡嗡」的聲音,一輛小電車由遠及近,後座的兩邊各跨了一個箱子。電車停在老顧家門口,騎車的人下來,從箱子里取出一疊報紙,放到了屋檐下的報箱里。沈識檐看著他,偏了偏頭,開口喚了一聲。
「師傅。」
送報的人停下正要騎車的動作,抬頭看過來。
「我也想訂報,」沈識檐快走了兩步過去,問,「怎麼個訂法,一年一年的嗎?」
那師傅轉著眼睛打量了他一圈:「年輕人也看報紙啊?」
年輕人?好像很久沒有人用這樣的字眼來稱呼他了。沈識檐懶懶一笑:「不年輕了,都三十多了。」
「三十多?你看著不像啊。」
沈識檐又笑了笑,詢問了價錢,便回家去取錢。等他再回來,看到老顧正站在門口跟送報的師傅聊著天,這麼個北風卷落葉的天氣,老顧竟然就穿了件線衫。
「老顧!你怎麼不穿褂子!」沈識檐遠遠地喊。
「啰嗦。」老顧回了一句,說罷不給他繼續教訓自己的機會,皺著眉頭問,「你怎麼還訂報紙啊!」
沈識檐把錢遞給那人:「這不向你看齊么,多讀書多看報。」
他輕輕推了推老顧,要他先回去加件衣服。
「我不冷!」老顧橫著眼道,「我比你還壯,這天兒穿這個正好。」
沈識檐「嘖」了一聲,不理他,跟送報的師傅簽完字以後就自己跑到屋裡跟桂花奶奶要了件衣服。
「都這麼大歲數了怎麼這麼不聽話呢?」他一邊給老顧披上衣服一邊絮叨,「別覺得自己多壯,最近感冒的特別多,年輕的都不敢穿這麼點出來,就你厲害啊。」
老顧不服,「哼」了一聲,瞄了一眼院里之後小聲跟他說:「我剛剛偷偷喝了兩口酒,渾身舒坦得不行,一點兒都不冷。」
沈識檐無言,跟老顧大眼對小眼瞪了半天。
「你不能……」
「我不能老偷著喝酒!」老顧心裡跟明鏡似地,首先搶斷了沈識檐的話,「但是你最近都不去拿酒,我都快想死了。那你老不去,我就一口都嘗不著,你知道我有多難受呢,我不偷偷喝一口的話,沒準早就病倒了。」
得,成了他的不對了。
老顧又捅了捅他:「你到底什麼時候還來朋友啊?」
聞言,沈識檐想了想,忽然輕輕地笑了出來。
「你小子笑什麼?」
沈識檐搖搖頭:「雖然最近都沒來朋友,但我倒是jiāo了個朋友。」
「那你怎麼不……」剛要怪他有朋友怎麼不把握機會喝酒,老顧就突然回過味兒來,他對上沈識檐戲謔的眼睛,一愣,「你談對象了?」
對象。
不知怎麼的,把這倆字跟孟新堂那身形和臉放到一起,沈識檐就想笑。他把手插ji褲兜里,忍著笑意點了點頭。
「好啊!」老顧激動地拍了下手,原本卷在手裡的報紙立馬被這一巴掌拍成了一坨不明的形狀,「好啊好啊!哎!你什麼時候帶過來給我們看看。」
沈識檐見他這激動的樣子,笑著提醒:「你小點聲。」
老顧顯然已經顧不得這麼多了,他巴不得立馬讓全衚衕知道:「小聲gān嗎啊,你等會兒,我得去告訴桂花,她前幾天還跟我念叨要給你介紹個姑娘。」
沈識檐趕緊在老顧跑走之前攔住了他。
「你拉著我gān嗎?」
「老顧,我得提前跟你說下個事兒。」沈識檐沉吟片刻,終於還是開口說,「我jiāo的對象不是個姑娘,是個……」
沈識檐斟酌了一番後面的用詞,最後說道:「小夥子。」
很明顯的,老顧的臉上有片刻的獃滯,像是沒聽懂他在說什麼。在那一刻,沈識檐意識到自己還是緊張的。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活得挺隨意的人,不太會在乎別人的看法,但面對老顧,面對這個像是他的親人的小老頭兒,他忽然很怕聽到什麼激烈或失望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