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了塵
秋日午後,天空高遠。釋塵站在古剎最高處,他手背於身後,俯瞰著山間秋色。
這裡是建在半山腰的一處亭台,有點突兀的屹立在山裡,有石砌的台階,可以依級而上。石階邊緣,有成年人手臂粗的鐵鏈,雖經年月,卻並沒有銹跡斑斑。這裡的台階,被小沙彌們打掃得很乾凈,沒有落葉雜草,連塵土也很少。
站得高,看得遠,釋塵喜歡站在這裡感悟一下春夏秋冬。人說,山間無日月,久居這安靜的寺院,有時候人都忘了去感受季節的更替。
滿山的梧桐,落葉紛飛,在金色的陽光下,蝴蝶般起舞。微微有風,吹在臉上,又涼又軟。也許因為心境平和,秋天在他眼裡不是蕭條和落寞,而是平添了幾分成熟與沉穩。山下大殿,時不時鐘聲陣陣,遙遠的鐘聲,並不喧囂,反而為這裡加了幾分靜謐。
「住持大師,了塵師姐來了。」
一個微瘦的僧人上來稟報。
釋塵將目光從秋色里抽離回來,帶著一絲溫和的笑容:「請她上來吧!」
於是便有一個身著黃袍,頭髮高束的女尼拾級而上。目測她有三十多歲,即便身著出家人的粗布衣裳,仍可以看出這是一個人間絕色的女子。柳眉星目,唇紅齒白。圓臉,一說話,還有一對酒窩。因為身材纖長,了塵穿著的黃袍隨風而舞,居然顯得很飄逸。
釋塵站在台階口,目光迎接了塵上來,一點頭,一微笑:「了塵,秋安。」
了塵也點頭微笑:「師兄,你也秋安。」
兩人在亭子里的石桌邊坐下,便有一個胖乎乎的小沙彌端來了茶,還有三個有點失水的蘋果。看樣子應該是供奉菩薩以後留下的。
小沙彌估計六七歲的樣子,圓圓的腦袋,圓圓的臉,連眼睛也是圓圓的……總之是蜜汁可愛,萌萌噠。
他的目光,沒離開過那三個蘋果。
了塵看了一眼這可愛的小沙彌,平靜的臉上輕漾出笑容:「蘋果給你吃。」
了塵的眼睛笑起來彎彎的,滿是母性的溫柔。
小沙彌卻並不伸手去接,將食指放進嘴裡吮吮,靦腆的笑笑,搖了搖頭。
「拿著吧。」
釋塵發話了,聲音少了平時的冷硬,也許,他也被眼前美好的一幕感動了吧。
「師兄說,這是大殿上最好的的貢果,應該給客人吃。」
小沙彌的童音,清脆響亮,像夏天裡喝進口裡的蜂蜜水,清涼,甘洌,潤心潤肺。
釋塵還沒有說話,了塵便低下頭,撫摸了一下小沙彌圓圓的腦袋:「但是客人今天不想吃水果,就想給你吃。」
小沙彌看了一眼師父,釋塵點了點頭。
他這才接過了了塵手裡的果子:「謝謝客人!」
小沙彌轉身離去,了塵一直目送著小身影,一級一級的從台階上走下,那眼睛里的溫柔,一刻也沒有消退。
這是怎樣的一個女子,又是怎樣的一個母親?
「她就在古剎,你要不要遠遠的看看她?」
釋塵的話說完,了塵似乎怔了一下,垂目良久,再抬起眼帘,雙目儘是孤寒:「不必了。」
「可以看看的,我知道,其實你很想她。」
「沒什麼好想的,了塵了塵,塵事已了。」
「真正的放下貪嗔痴,不是避而不見,是見而不為所動。」
「師兄,你今天是要考驗我的修行?可我來找你是有事情。」
「什麼事?」
「九九重陽,華人商會建議白衣庵和古剎聯合做一次大法會。白衣庵住持叫我過來問一問釋塵師兄的意見。」
「這當然好,具體細節隨後再商量吧。」
「那好,那了塵就告辭了?」
「何必這樣來去匆匆的?了塵,在這休息一下再走。」
「……也好,我還念著你們古剎的素齋呢!」
釋塵為了塵續上茶水:「其實當年的事,不怪你,更不怪那個小孩,我一直不明白,你為什麼如此決絕,連小孩子也不肯看一眼。了塵,真正的修行,其實先應該好好的愛身邊的人。」
「師兄,你不是我,你不會懂的。當你知道,你十月懷胎將得到的是一個禍患,他還沒有出生,就因為他殞了幾條人命,你就會覺得,有了它是一種錯誤。」
「可孩子父親的身份特殊,這是你早就知道的。」
「雖然我出生在捉妖師世家,但我並不懂得多少,我不知道人和妖結合,會生出一個半妖。我更不知道半妖長著人的面孔,心腸會比一般的妖更狠更毒。因為他比人更有智慧,比妖更有怨念。所以他的出生註定是一個錯誤……」
「眾生平等,這對那個孩子不公平!」
釋塵大師把話說完,嘴唇抽動了幾下,似乎有一點激動。
「公平?」了塵的臉上出現一絲苦笑:「讓他長大了,去吃別人的肉,喝別人的血,這就公平了嗎?」
「其實他很好,雖然也有這樣那樣的小毛病,但沒有你想象的那麼頑劣。」再說話,釋塵已經平心靜氣了。
「過了他的劫數再說吧!現在說他不壞,還太早!」了塵的堅持,沒有半點動搖。
好像再繼續討論這個問題,實在沒有什麼意思。釋塵看了一下天色:「快到了飯點了,你不是還惦記著我們的素齋嗎?今天晚上好像是紅燒豆腐。」
「是嗎?太好了,我最喜歡吃你們飯堂里小和尚做的紅燒豆腐!」
於是,他們二人也依級而下,了塵走在前面,釋塵走在後面。
看她一身黃袍飄逸,走路也腳底生風,好像心情並不差,釋塵不由得想起初見她時那時候的樣子。
他是在一個雨夜遇見的了塵,她一個人走在大街上。頭髮蓬亂,臉色蒼白,穿著一身病號服。褲子被血污染得不堪入目,褲管高高捲起,從身後可以看到,有血水還在順著她纖腿往下流,身後的路面,拖著長長的兩條血跡。
「你怎麼了?」
「我生下了怪物!」
「這世上哪有什麼怪物?」
「他的第一聲啼哭,是狼叫……」
「所謂的怪物只是不同於人吧!憑什麼和人不同,就一定是怪物?你快回家去吧!」
「不!大師,如果我回去我會瘋掉的,大師,你帶我出家吧!」
釋塵看著她那因為恐懼和失血而黯然失色的雙眼:「你現在需要的是治療,你的身體很虛弱。」
「大師,如果你真的想救治我,就帶我走!」
「好吧,那你跟我來!」
於是在這個夜晚,一身黃袍的和尚,帶著一個剛剛生產過的女人,在路邊的一個小診所,簡單的進行了止血和治療。
第二天,女人脫去了一身病號服,穿上了釋塵大師的黃袍,跟在他身後,一路小跑的離開了那座似乎再也沒有什麼,讓她可留戀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