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或真相2
「聽到那個聲音了嗎?」沉默中前進的隊伍一停,優素福猛然抬頭,「是伊莎貝爾!」
拉傑點點頭,隨即用手語補充道:「還有其他人。」
瑪庫跟著模仿了一下送葬者走路的姿態,打出一個「有危險」的手勢。
他們對視一眼,不由地加快腳步。
拇指粗的黑鐵鏈在伊莎貝爾面前抖開,眨眼便圍著她捆了三匝。她使盡吃奶的氣力,也不得動彈分毫。
襲擊她的男人並非送葬者,看上去也沒有傷害她的意圖。
蜷曲板結的鬚髮遮蔽了他的面容,四肢也被茂密的毛髮覆蓋,若不是身上還殘留著襤褸的衣衫,很難一眼分辨他的人類身份。
或許是久不見陽光的關係,他身上露出皮膚的部位都呈現出一種缺乏生機的灰白色,彷彿死氣沉沉的枯枝。
伊莎貝爾默默觀察他的舉動,為自己尋找脫身的機會——這個半路殺出的怪人把她綁起來拖到潟湖上方的高聳石台,將鐵鏈固定在礁石縫間。
他嘴裡一直咕嚕著重複的話,伊莎貝爾仔細聽了許多遍,終於弄明白那是一句生澀的葡萄牙語:「你不該來。」
她把握住這個溝通的機會,小心探問:「你多久沒跟人說過話了?」
沒有回答。可能他自己也沒有答案。
「你是誰?」伊莎貝爾不肯放棄,「為什麼會在這裡?」
過了很久,她總算得到回應:「守海人。」
他得過壞血病。這從他稀疏脫落的牙齒、壞爛的牙床可以看出。
伊莎貝爾不明白他所說的守海人是什麼意思,但她推測對方極有可能是精神失常的水手。
面對冷酷無情的浩瀚天地,很多人會承受不住孤航大海的精神重壓,並因此而喪失常人的心智。米松船長建立自由國之初就收留過不少這樣的不幸水手。
她努力引導對方做更多交流:「你為什麼在這裡?」
「不能出去。」守海人嘟噥道,「不能夠。它在這裡。」
「它?」伊莎貝爾看他面對著巨艦遺骸的方向,「船是怎麼回事?」
守海人只是搖頭,再不說話。
他沿著坡道慢慢走到石台另一側,那裡的岩壁被順勢開鑿為可供攀援的階梯,守海人就順著石階爬上更高層。
伊莎貝爾的目光追著他往上,發現頭頂的大石台中央以兩人合抱的黑鐵柱為樞,緊緊釘牢一套圍徑達到五十碼以上的黃銅絞盤。
縱橫交錯的鐵索從潟湖水下深不見底的黑暗裡四面匯聚於此,在絞盤上纏繞、抽緊。
沉沒在珊瑚環礁當中的巨艦已經足夠離奇,洞穴里再出現規模如此驚人的大型機關就更加匪夷所思。
很顯然這套複雜的絞盤系統需要由大量人力驅動,絕非個人一己之力能夠運轉。
大概最初建造它的目的是為將沉沒的大海船起出水面,只是隨著歲月流逝,當年的建造者們早不知去向,唯有不腐的銅鐵還矗立在此。
守海人在交縱盤繞的索鏈和樞紐間穿行,挨個查看它們的養護狀況,彷彿一個兢兢業業的老農在田間照料莊稼。
期間又發生了兩次輕微震動,每一回都讓守海人異常緊張。他總是神經質地望向沉船的方向,反覆確認各種細節,來回檢視。
他完全沉浸於正在進行的工作,好像將要面對什麼嚴峻的挑戰。
身上的鐵鏈動了動,伊莎貝爾剛要驚呼出聲,馬上被一隻手蓋上嘴唇。
優素福豎起手指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眼神示意她保持鎮定。
拉傑正在隱蔽在礁石后處理被固定住的鐵鏈,海潮聲掩蓋了他發出的窸窣輕響。
瑪庫早就麻利地盪過岩壁、懸挂在上層石台伸出的邊緣,準備好發動對守海人的偷襲。
一陣喧嘩傳來,追隨壁虎蒙克的海盜隊伍出現在潟湖對岸。
短暫的震驚過後,他們意識到眼前的大船上裝載著東方皇帝的寶藏,爭先恐後地奔向湖水,生怕趕不上發財機會。
全心投入搜刮財寶的海盜們根本沒注意到對面岩壁上還有其他人,但他們弄出的動靜立刻令守海人警覺起來。
瑪庫見機擺盪到石崖另一側陰影中藏身,等待下一個機會。
槍聲驟起,拉傑隨聲仆倒,猩紅的血從肩頭傷口處止不住外流。
「相比之下,我還是更願意把你絞死。可我實在等不及了。」
熟悉的說話聲讓優素福心頭一沉。
他看到伊莎貝爾眼裡的驚駭和焦急,下一刻便被鎖住喉嚨。冰冷的匕首從背後捅進胸腔,再緩慢地旋動,刺穿了他的心臟。
他感覺到利刃從血肉里拔出,勒緊脖子的手也鬆開,身體卻控制不住地朝前倒下。
他看到伊莎貝爾悲痛的面孔上嘴唇開合、眼淚滾滾而下,卻根本聽不見她的哭喊。
世界寂靜得只剩他逐漸微弱的心跳,生命力正伴隨大出血飛速流逝。
一隻手把他粗暴地翻過來,送葬者的臉出現在眼前。他喃喃地說著什麼,抬腳用力踏上優素福胸口,加速擠壓出他體內所剩不多的鮮血。
在送葬者炫示勝利的冷酷笑容里,他被拋下高台,一頭扎入平靜的潟湖。
冰冷的湖水包裹著優素福,灌入背後的傷口,血液在水中彌散成一團紅霧。
他向著湖底沉落,朦朧意識的盡頭,依稀有一隻巨眼在身體下方的黑暗中張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