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優素福或熱羅尼莫2

  「老天,你是在房間里打了只老虎嗎?」站在熱羅尼莫身旁的伊莎貝爾瞟眼看到他邋遢狼狽的模樣,以摺扇掩面小聲道。

  她穿了件幾乎要把自己勒成紙片的緊身胸衣,腰上綁著鯨骨裙撐,屁股上還有一大坨像傘一樣鼓蓬起來的紗裙褶皺。

  她覺得嬤嬤們只要再加上四個輪兒,自己就能變成聖體節晚上巡遊的大花車。

  「是安東尼奧和蒂普找事,」熱羅尼莫也斜著眼嫌棄地打量女孩這一身裝束,「我把他們揍了一頓。」

  「幹得漂亮!」

  奧古斯丁神父適時地咳嗽一聲,打斷他們交頭接耳。

  「那麼——以偉大的腓力四世之名,我授予你蒙巴薩、馬林迪和奔巴島之王的頭銜,並宣布你正式成為基督騎士團的騎士。」發福的總督故意用誇張的語調講話,以保證前來觀禮的民眾對自己留下深刻印象。

  實際上,熱羅尼莫對總督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喜歡玩用竹竿打柳橙的遊戲,而且喜歡作弊。

  離港的日子選在從大陸東北方吹來貿易風的時候。

  伊莎貝爾擔心自己走後拉傑留在果阿受人欺負,於是央求奧古斯丁神父把金匠也帶上同行——由於無人志願去貧瘠落後的非洲傳教,虔誠的神父自願承擔起這一光榮而神聖的職責。

  熱羅尼莫看不出她對果阿有半點不舍。相反,頭一回坐船出海的女孩表現得比他興奮多了。

  「有什麼值得留戀的,」面對這個問題伊莎貝爾很坦然,「我以為自己是印度人,可在這裡一個真正的家人都沒有,連名字都是葡萄牙人安在我頭上的;我拿自己當葡萄牙人,他們又嘲笑我是個只有一半血統的野種。連親叔叔都把我賣給總督,好讓我以後給你當老婆。」她賭氣似的一撇嘴,「我就是我自己!」

  多年未見的故鄉讓熱羅尼莫既歡喜又緊張。

  他決心把自己學習的知識都帶回蒙巴薩,他不單掌握了辨別星盤和使用火炮的原理,還把火藥的配方也牢牢記在心中。

  興許在拉傑的幫助下,他真的可以造出一門大炮。

  抵達蒙巴薩的那天上午天氣格外晴朗,母親和老歐德他們已提前收到消息在港口等候。

  當然,還有那個永遠都鐵著臉的蒙巴薩攝政官佩德羅·德·梅洛。

  這個名字從腦海中浮現出來的時候,熱羅尼莫不自主地打了個冷顫。

  歡迎儀式就像攝政官的為人一樣冷淡而簡短。

  回宮殿的路上他望見依然高矗的耶穌堡。它就像他年幼時所記的那樣,巍峨龐大、堅不可摧,彷彿將永遠屹立在這片土地上。

  老歐德一點沒變,只是頭頂參雜了些白髮;母親長胖了許多,她很喜歡伊莎貝爾。拉傑和神父都得到了禮貌而妥善的安置。

  似乎一切都很順利,可他內心的焦慮反而越來越重——他變得和父親太不一樣了。

  他如今戴著寬邊帽而不是包頭巾,穿著短上衣和緊身褲而不是白長袍,甚至還用著葡萄牙人給他的名字,熱羅尼莫。

  這不是蒙巴薩人期待的領袖的樣子。

  他痛苦地發現和自己同樣膚色的人們都以畏懼而疏遠的目光悄悄打量他。

  這些曾經稱他為優素福的人,現在都改口叫他熱羅尼莫。

  或許只有禿鷲一般盤踞在耶穌堡的葡萄牙指揮官佩德羅對此感到心滿意足。

  他推進建立制炮廠的計劃也阻力重重。

  葡萄牙人不承諾提供任何支持,本地人又都不肯應募——畢竟一炮就要轟掉兩個非洲人,誰願意好端端的就被磨成火藥粉呢?

  沒有課上、也做不了事情,還沒有果阿城裡那些五花八門的途徑消磨時間。熱羅尼莫突然清閑下來,大部分日子都獨自騎馬在蒙巴薩附近遊盪。

  他發現這些年來城市幾乎沒有發展,圍繞耶穌堡附近倒是多了不少葡萄牙移民的莊園。

  他們大多數自果阿渡海而來,也有的是從歐洲坐船繞過好望角抵達這裡。

  在原來的社會裡這些人都是流放犯、破產者、落魄的窮光蛋,一到蒙巴薩他們卻個個搖身變成貴族,心安理得地奴役本地土著居民為自己服務。

  傍晚的時候他路過一間葡萄牙人的酒館,被屋裡傳出的笑鬧聲吸引。

  熱羅尼莫循聲進去,原來是一群人圍住一個黑頭髮的女孩比賽投石子。

  女孩看起來年紀與他差不多,甚至還要小一些。她眉眼都是典型的東方人長相,不知為何會來到距離故鄉如此遙遠的地方。

  女孩的準頭很好,不管隔多遠都能把石子穩穩扔進木桶,參與打賭的人沒一個能贏過她。

  按規矩失敗者必須自掏腰包請所有圍觀的人喝酒。後來不服輸的人要求她轉過去朝背後丟石子,即便如此女孩也絕不落空。

  熱羅尼莫看了一會兒就明白了。女孩是老闆雇的酒托。

  果阿城裡有許多這樣的女孩,她們出沒在各個酒館里,跟人打賭、猜謎、玩遊戲,誆那些敗下陣的倒霉鬼掏錢買酒。

  不過女孩也真是厲害,熱羅尼莫從沒見過精準度這麼好的人。

  出於好奇,他在酒館里找個地方坐下來,仔細觀察她的舉動。

  天色漸晚,那些不勝酒力的傢伙醉倒在地上,連意志最堅定的挑戰者也死心了。

  女孩麻利地歸理好木桶和石子,將它們拎進櫃檯後面,又換上圍裙開始收拾桌上的殘羹冷炙——她是老闆買來的女奴,陪酒客打賭才是兼職。

  猛地一條胳膊搭上後背,驚得熱羅尼莫一激靈:「看傻了吧?清可是我千挑萬選找來的!」說話的正是酒館老闆,一個滿嘴胡茬的退役水手,「日本妞在這兒可少見!」他猥瑣地靠過來,熱羅尼莫聞到他嘴裡劣質朗姆酒的味道,「你看看她那口白牙,跟珍珠似的,嘖嘖嘖……」

  「你少跟這胡咧咧!」一個矮墩墩的女人跳上凳子一把擰住老闆的耳朵,「老娘跟你說過多少遍,趕緊把那小蹄子弄走!我一天都不想見著她!」矮婦人手上用勁,痛得老闆齜牙咧嘴,「你這老不死的,我今天非要把頭給你揪下來!」

  老闆趕緊告饒,求救似的轉向熱羅尼莫:「出個好價錢,我把她賣給你。一準兒能把你伺候好!」

  熱羅尼莫搖搖頭,拒絕了。

  他不需要伺候自己的女奴,再說他要真敢這麼做,伊莎貝爾肯定得把他揍扁,自己的下場不會比這個老闆好。

  他無意捲入這對夫妻間的矛盾,起身離開酒館。

  海風拂岸,熱羅尼莫牽著馬在白沙灘上漫步。晚潮初落,海沙中鑽出許多寄居蟹,在沙上橫行。他被勾起童年的回憶,鬆開馬韁追過去。

  寄居蟹鑽入一塊海苔攀附的礁石背後,熱羅尼莫走到附近,卻聽見類似人聲的微弱呻吟。

  他繞到一旁,向參差嶙峋的石頭后探視。

  海浪拍打著一團模糊的人影,發出的聲音好像是在哭泣。

  熱羅尼莫又走近了一些:「你沒事吧?」

  聽到問話,那個人影動了動,抬起濕淋淋的頭髮緊貼的面頰。

  熱羅尼莫被嚇得倒退兩步。

  是酒館里那個叫做清的日本女孩,她臉上沒一點血色,張著黑洞洞的嘴,喉嚨里發出壓抑的哭泣。

  她張開的嘴裡淌著血,那些珍珠般的牙齒一顆都沒剩下。

  月光投在女孩年輕的臉上,卻彷彿照出一隻從地獄爬出的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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