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八章:感染的力量
祭祀忠義候,不但是在大陳國,甚至於各國而言,都是大事,這祭祀是肅穆的,對於這被特選出來的祭文,所有人自然都是認真地聽著。
只是當禮官剛剛開口將陳凱之的祭文念出了第一句,所有人的表情都變了。
不是祭文……
這不是祭文!
祭文的格式是極嚴格的,每一個字,都不容許有絲毫的差錯。
這祭文,乃是最嚴肅的文體,甚至比詩詞,更講規矩,詩詞尚可以不押韻,可以跳出格律,只要詩詞寫得好,照樣流芳千古。
可是祭文不同,祭文是溝通神靈的文體,再嚴肅不過,古人對於亡者,有著極大的禮敬,這絕不是開玩笑的事。
現在這第一句,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一出。
頓時祭壇上下,都是嘩然了。
方才庄肅的景象不見了,有人以為自己聽錯了,錯愕地抬眸,有人東張西望,還以為禮官念錯了祭文,還有人的嘴巴張得極大,覺得這是自己平生未見的事。
趙王的臉瞬間的陰沉下來,眉頭深深擰著,非常的不悅。
如此大的祭祀大典,竟出了如此巨大的差錯。
李子先生更是張大了眼睛,先是不可置信,隨即心裡狂喜。
這是陳凱之的文,真是好小子,這樣的文也能被選出來,簡直就是亂套了。
這下,陳凱之的美名必定要毀了,跟他甚至連比較的資格都沒有了。
哈哈哈……
他在心裡暢快地狂笑著,面容里掠過得意之色,似乎看到了陳凱之的死期一樣。
只是,這禮官並沒有停下來,而是繼續念:「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
大錯特錯啊,祭文怎麼可以念詩?
趙王狠狠地怒瞪著那禮官,那禮官嚇了一跳,所以在念到蒼冥二字時,嗓子一哆嗦。
如此一來,這祭壇之下,已經開始止不住有人竊竊私語起來。
沒有人去關心這祭文如何了,大家所心切的是,為何這樣的文章會成為祭文?
這不是對忠義候大不敬嗎?簡直亂套了。
更有甚者,竟捶胸跌足,覺得天要塌下來了。
若是忠義候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啊。
更重要的是,各國都在祭祀,一旦此事傳出,堂堂大陳,這忠義候的母國,竟鬧出了如此笑話,後果……不堪設想啊。
這是國恥,是辱國啊!
那些私語聲,愈來愈大,下頭的隊形也開始有些凌亂。
趙王板著臉,不發一言,只是目中,已掠過了殺機。
而那李子先生在此時,故意低呼起來:「這是誰寫的祭文,其罪當誅!」
禮官已經開始猶豫,還該不該繼續念下去了?
其實一開始,當他看到這文體的時候,就覺得要糟了,只是在這當眾之下,他沒辦法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可現在,事已至此,還能如何?
只是稍稍頓了一下,他便繼續硬著頭皮,裝作無事的樣子,高聲唱喏:「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
「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或為遼東帽,清操厲冰雪……」
終於,怪異的事情發生了,那些想要痛斥的人,在這時,突的安靜了一些些。
若說一開始的震撼和錯愕,使他們對於文章的本身沒有太多的深思,可念到了這裡時,有人依舊還在義憤填膺,卻已有人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全然不同的感覺。
這時,他們細細去深究著這平白,卻彷彿帶了一股正氣的文字,竟突然生出另一種感覺,他們甚至有些想要知道下一句是什麼。
「或為擊賊笏,逆豎頭破裂。是氣所磅礴,凜烈萬古存。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地維賴以立,天柱賴以尊。三綱實系命,道義為之根。嗟予遘陽九,隸也實不力。」
「……」
漸漸的,方才的竊竊私語聲,變得越來越微弱。
眾人此刻似乎安靜了,幾乎都凝神在聽。
連那念著這祭文的禮官,也像是被這文字所震撼了,竟是打起了精神,居然不再復方才的惶恐而不安,而是突然很想將下文好好念下去。
而這一次,念下去,不是因為自己的職責所在,只是全然是自己想念下去。
他提高了音符,聲音更加有感染力,猶如自己的體內湧出了一股浩然正氣:「楚囚纓其冠,傳車送窮北。鼎鑊甘如飴,求之不可得。陰房闐鬼火,春院閟天黑。牛驥同一皂,雞棲鳳凰食。」
終於,一切的聲音都戛然而止了。
天地之間,只剩下了最初時的安靜,鴉雀無聲。
可是……
許多人眼裡,在聽到這段文字時,卻是動容了。
『可嘆的是在遭遇了國難的時刻,我已實在是無力去安國殺賊了。於是穿著朝服卻成了階下囚,被人用驛車送到了窮北。如受鼎鑊之刑對我來說就像喝糖水,為國捐軀那是求之不得。牢房內閃著點點鬼火一片靜謐,春院里的門直到天黑都始終緊閉。老牛和駿馬被關在一起共用一槽,鳳凰住在雞窩裡像雞一樣飲食起居。
這豈不正是忠義候,在胡人那裡的處境嗎?此前的祭文,只是反反覆復的用最四平八穩的文章,絮叨著忠義候的豐功偉績。可是這個文章,每一個字,彷彿都有著無以倫比的感染力。
日夜的刑罰,被關進地牢之中,在漆黑一片且極端惡劣的環境里,一個垂垂老矣的人盤膝坐在那裡,這裡陰暗潮濕,無數的蟲蟻在咬噬著身上的腐肉,這是何其恐怖的想象。
可是……
文字用的卻是最平實的語言,就彷彿是這老人在自述自己的遭遇一般,而自述之中,帶著平靜,這種平靜,與惡劣的環境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卻使無數人腦海里,頓時浮現出了一個畫面,畫面之中的人,受著如地獄一般的煎熬,可他的心卻是平和的,這等平和,恰恰,使人感受到了力量。
一股巨大的力量。
以往的祭祀,每一個人都板著個臉,與其說是緬懷,不如說是完成某種儀式。
可是現在,不少人的眼睛甚至發紅起來,身子瑟瑟發抖,他們突然意識到,那數百年前,忠義候的一股力量,這股力量傳承了五百年,或許人們沒有意識,可依舊還根植骨里。
「一朝蒙霧露,分作溝中瘠。如此再寒暑,百沴自辟易。嗟哉沮洳場,為我安樂國。豈有他繆巧,陰陽不能賊。顧此耿耿在,仰視浮雲白。悠悠我心悲,蒼天曷有極。哲人日已遠,典刑在夙昔。風檐展書讀,古道照顏色。」
這個時候……死寂。
死一般的沉寂。
這最後的收尾,依舊沒有採用祭文的格式,而是直截了當地道出了文章的點睛之筆。
這些磨難,是如此的痛徹心扉,我不過是一個凡人而已,身上是血肉之軀,如何能忍受呢?可我胸中有一顆丹心永遠存在,功名富貴對於我如同天邊的浮雲。
我心中的憂痛深廣無邊,請問蒼天何時才會有終極。
先賢們一個個已離我遠去,他們的榜樣已經銘記在我的心裡。
屋檐下我沐著清風展開書來讀,古人的光輝將照耀我堅定地走下去。
我所截取的,乃是聖賢的力量,而所汲取的,來自於四書五經,來自於對家國的丹心。
方才的責難之聲,現在已是噶然而去。
無數人雙目盡赤,此時,有人情不自禁的落下淚來。
這一次,不再是因為這篇文章不守規矩了。
那念文的禮官,念到了最後,竟也是瀟然淚下,聲音哽咽著,方才努力地將這最後一句念出來。
而祭壇上的諸禮官,亦是一個個眼角濕潤,一股難以抑制的悲痛,自心底生出。
祭壇下的讀書人,本來以為這一次,不過是如往年那般,按照慣例的祭祀,可是這一次,卻有了不一樣的感覺,就彷彿那忠義候當真魂歸,用平靜的語氣,訴說著五百年前的事,巨大的悲痛,開始感染,接著有人失聲痛哭,其他人也彷彿被傳染一般,心中哀痛到了極點,紛紛垂淚。
每一個人都低著頭,剋制的,只是嗚咽,不剋制的,滔滔大哭。
其實……未必是文字感染了他們,實則在人群之中,情緒也是最受感染的,當有一個人痛哭,這種悲傷的情緒便開始傳遞,以至於所有人再難以克制。
只是在這悲痛的背後,卻有一股浩然的正氣,似乎充沛在這天地之間,這……想必就是忠義候的意義所在,這股浩然正氣,充斥著每一個人的心……
陳凱之亦是眼角濕潤,當他寫下這篇文的時候,也不過是感受到了一股悲痛和正氣而已,可是現在,受這樣的情緒感染,眼眶也微微有些濕潤。
他深信世上總有這樣的人,或許他並不完美,卻總是在所有人退卻和膽怯的時候,挺身而出,雖千萬人,吾往矣。
陳凱之自覺得自己並非是這樣的人,也永遠做不到如此,可這並不妨礙他對忠義候這樣的人,心裡生出無比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