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咫尺陌路，更隔蓬山遠（1）（氣勢）

  夜半時分窗外便開始落下雨點來，直至天明仍未有停雨的跡象。


  我微微抬眼，越過長窗望向遠方。幾縷明光升起，在高聳的殿閣四周鍍上一層白邊，隔於重重紛落的雨簾背後，折射出縹緲迷幻的光暈，籠得千重宮闕仿若凡世瓊宮。暗影漸退，天空明亮了起來，只是那光線是稀薄的，朦白的一片，未見暖色。


  徹夜未眠，臉色有些憔悴，猶自輕嘆，喚了清吟進來準備更衣梳洗。


  寂然用畢早膳，清吟疑遲了片刻才近我耳畔緩緩道：「這時候也不早了，不知鳳儀宮那裡小姐要不要去……」


  經清吟這一提醒，我才想起有這事來，亦是面露難色。依著規矩，凡是有位分的宮嬪每日都應前往鳳儀宮向皇後行六宮請安參拜之禮，即所謂的晨昏定省。雖說這幾年來皇后的頭風發作得愈加頻繁，六宮請安參拜之禮常是形同虛設，但妃嬪侍寢次日向皇后問安行三跪九叩大禮以叩謝天家恩典的規矩卻未被廢除。


  若說去，恐怕昨晚皇上未有臨幸便匆忙趕往千禧宮的消息早已傳得人盡皆知，此去難免會遭人議論笑話。受人欺辱是小事，如此被人爬到頭上去，只怕以後更要被人輕視，日子也就愈發難過了。而若說不去，昨日皇上又的確是翻了我的牌子，這樣一來反倒坐實了有違宮規，蔑視帝后的罪名，白白落了他人口實。


  思慮再三，暗自權衡個中利弊，我終於開口道：「去，當然要去。」我的聲音沉得如硯中稠墨，唇角一絲幽冷的笑意閃過，猶自寒涼如霜，「我們不但要去，還要風風光光地去。」


  穿的是箱奩中最華貴的刻絲泥金銀如意雲紋緞裳，頭上綰的是只有正二品四妃以上才能梳的九鬟望仙髻，後方插戴赤金掛珠鳳尾釵，釵尾墜下一排齊肩長的以金質搖葉串成的流蘇，亦是僅有貴妃以上才能使用的規制。


  即使是輸了人勢，也絕不能輸了氣勢。


  無論如何，我也是位列四妃之首的貴妃，再怎麼無寵，再怎麼不得勢，即使那些個宮嬪們在心底對我百般譏笑，到了我面前還不是得畢恭畢敬地磕頭請安？後宮本就是個人面虛假之地，又何須言真，何須辨假？在這個胭脂香粉環繞的紅牆碧瓦間，一個看似無意的笑靨，都可能藏下一個乾坤，這滿宮的富麗虛華，不過是這桃紅柳綠紛擾簇擁背後所有污穢醜陋的遮羞布罷了。


  所以，只需要這樣就足夠了，只要皇上一日未廢我，我仍是萬人之上的貴妃，沒有人敢明目張胆地越過我頭上去。


  兀自輕笑，何時我也開始算計起人心來了？

  眉描青黛，櫻點朱唇，妝罷斂衣，無意側了一下頭，有些沉重。我抬手託了托，觸到的儘是冰冷的金玉珠翠，那樣的涼，涼得我滿心倶是凄惶。怔然而望，鏡中之人光華耀眼，貴不可言，使人無法直視。只這一瞬間，我險些落下淚來。


  曾經以為永遠都不會觸及到的人生，如今卻被剎然推到我面前，令我始料不及。一紙詔書，一朝飛上枝頭，凌駕六宮之上，然而這個中苦楚，有誰能知？人人都道我此生有福，只是這一身金玉羅綺，於我何嘗不是重重枷鎖，鎖盡我一生歡顏，而這玉宇瓊宮，也不過是用金絲線構築的籠子，我終只是一隻望著無際藍天渴望飛翔，卻永遠也飛不出去的鳥兒。


  我掩去眼角即將滑落的淚珠，凝眸向鏡，抬手去扶正髻邊的一支金步搖，目光掃過那支金步搖時有些怔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