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昨夕今夕，恐問何日兮（6）（不歸之路）

  寂夜深靜，月懸空明，宮漏促，玉階華露滴。


  方是四更的天，窗外還是濃黑如籠愁墨，綺雲殿里已經陷入一片忙碌中。我剛剛梳洗完畢，尚香已迫不及待地捧著禮服過來催促著我換上：「小姐你快看，這禮服好美，小姐穿在身上一定很好看。」


  我幽幽抬眼看去，偏紅色的如意緞綉五彩祥雲朝服，其上遍綉繁複的金銀刺繡妝花，再在綉紋間點綴上萬千珍珠，在瀲灧的燭光下如星光閃爍，金銀絲線相映生輝，極盡奢麗。殿頂懸著的八寶琉璃宮燈投下一室流光溢彩，將裙擺上綉著的翟鳳映得栩栩如生，璀璨耀奪目，直逼人眼。


  紅衣欲染，那樣鮮艷耀目的紅，艷得彷彿能滴出血來。紅色，那是婚禮慶典上嫁衣的顏色，象徵著喜慶與祥和，承載著對幸福的期望與祝福，而今日，我便要穿上這件華服，參加那場屬於我的婚禮。只不過，日後我所倚仗終身的夫君，卻是他的父皇。這算不算，一場可笑的鬧劇？


  黯然垂首，心裡漸漸生出漫無邊際的隱痛來，面上只強顏笑著，展開雙臂由尚香為我換上禮服。無意中瞥見銅鏡里一身華服的自己，惘然間又有淚水漫了上來，幾欲湧出眼眶。我趁旁人未留意之時，匆忙拭去眼角的淚滴，強行止淚，淺淺的微笑展現在雙頰上，溫和典雅，再次看向鏡中，已然是端肅華貴的姿態了。


  我沉默不語，端坐於妝台前，任由奉旨前來的梳妝嬤嬤為我點狀綰髻。青絲委地散如墨緞，攏成一個望仙九鬟髻，髮髻后左右各插天保磬宜簪，日月升恆萬福簪，金鏨紅珊瑚福字釵，仁風普扇簪，日永琴書簪等各式簪釵共八對，此外又戴一對鳳凰展翅六面鑲玉嵌七寶明金步搖。至此，清吟又端上一頂紫金翟鳳珠冠，插嵌入我鬢頂，另外還有點翠嵌珍珠歲寒三友頭花一對，金累絲雙友戲珠頭花一對。高髻之上步搖簪釵光華燦燦，搖曳生姿，直晃得我睜不開眼，只是頭頂那重量，壓得我幾乎快要喘不過氣來。


  細細描了遠山黛，撲上瑰香脂粉，薄施粉黛后的面頰光潤如玉，泛著淡淡的荔紅。到底是天家上好的胭脂水粉，眉拂青黛，唇點嫣紅，我臉頰上的暗淡蒼白已被盡數遮掩了去，一點也看不出來。忽地一聲輕笑，笑意簇在嘴角非但不顯輕浮，反倒更是端莊寧和，陡然一個錯愕，暗自低嘆自己此時此刻居然還能笑得出來。不過也對，從今往後就該笑了，笑靨如花，笑著去叩謝皇恩浩蕩，笑著迎接皇上的盛情與寵幸，笑著扮演好一個貴妃的角色。


  在眾人的簇擁下，我緩緩走出綺雲殿。


  此時天已經大亮了，日光斜斜地照射在身上，泛起微薄的暖意。長長的大紅色氆氌筆直地蔓向玉晚宮宮門之外，緩步踩踏而過，綿軟無聲。衣裙悉嗦，釵環伶仃，我已在清吟的攙扶下走到了宮門外專為妃嬪冊封所乘的翟鳳玉路車前。


  端坐在翟鳳玉路車中，聽得車輪輾過宮道的青石板，發出轆轆的響音。捲簾而望，兩側硃色宮牆高聳，延綿至前方看不見的盡頭。我已然心知，此番我踏上的，註定是一條不歸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