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那年那月那木頭
梅童生尚且不知自己醉酒後做了件蠢事,因為從沒有這樣「大方」過,肉疼之餘頗為得意。
這十幾年,為了梅氏抱著侄女進桂家守望門寡之事,梅家父子也沒少為人詬病。如今嫁妝田給了、嫁妝銀子給了,總不能白白吃虧一回,正好可以洗刷之前的名聲。因此,沒兩日梅氏姑侄各自得了八兩嫁妝銀與五畝嫁妝田的消息就傳遍全村。
人人驚詫梅童生這個「鐵公雞」的大手筆,可都是一個村裡的,誰不知道誰啊,也沒有誰的覺得此事是梅童生大方。
誰都看出來,「西桂」的桂五回來了,有了頂門立戶之人,不再像過去那樣軟弱好欺,梅家這不是也退讓了嗎?
一時之間,倒是沒有人再敢議論桂五「出贅」、「歸宗」之事。至於與桂五前後腳回到木家村的桂重陽,一個乳臭未乾的毛孩子,更是沒有人會放在眼中。
正如梅氏預料的一樣,這梅氏姑侄每人五畝地、八兩銀的嫁妝,立時惹了不少人的眼。鄉下兒子多的人家,即便分家也未必能分到五畝地;更不要說還有八兩銀子,換成銅錢小十貫,委實是一筆「巨款」,兒媳婦都夠娶兩個了。
不管是正值妙齡的梅朵,還是二十八歲的梅氏,都有人開始打聽。
只是因為之前大家疏遠「西桂」十幾年,早已沒有了交情走動,一時不好直接上門。沒等這些人找到門路,去桂家探問親事,就聽到「西桂」傳出新消息。桂家二房要修屋,桂家老宅要起房。
桂家這是發達了?
沒等村民議論猜測,就又有實信傳出來。梅氏掏了十六兩銀子出來,要重起桂家老宅,梅氏叔侄已經上山伐樹去了。
這簡直跟掏自己錢花一樣難受,就算自家沒有要成親的兒子,可誰都有三姑六眷的,就算不等著當婆婆也只能拉縴保媒賣個好,這嫁妝銀子怎麼就一下子沒了?
最最難受的還是梅童生,得了消息,氣的在家裡跳腳:「這敗家女子,這敗家女子!掏錢給桂家重新蓋房子,她怎麼不記得自己還有個親大爺!」
梅秀才打著哈欠,道:「要我說,還是爹太大方了,那是十六兩啊,現在倒是便宜了桂家。我是瞧出來了,桂五那小子就不是個好的,之前鼓動順娘鬧騰,肯定就是沖著這銀子來的!」
要是沒有杜里正給補上的那十六兩銀子,梅童生不會坐視梅氏這樣「敗家」,少不得要登門鬧上一場。
如今有了杜里正給補上的十六兩銀子,多少撫平梅童生的損失,他才略好過些。他雖是貪財,卻不愚鈍,杜里正明顯是要息事寧人,不希望村裡有官非,加上梅童生自己也沒底氣,這才老實了。
「爹,順娘手中的地契不能再那樣白放著,得過戶,要不然難保桂五哪一日又要算計上?」梅秀才強忍著困意,雙眼冒光道。
梅童生見狀,不免心疼:「昨晚熬了多晚?明年才鄉試,還有一年多,你也莫要太拼了!」
「知道了,爹,昨晚不是跟鎮上海秀才他們在一處嗎?大家聊起時文,就歇得晚了些。」梅秀才道。
那個圈子,是梅童生熬了一輩子沒有熬進去的,羨慕中隱隱帶了嫉妒,便不再多問,只道:「這幾日看到你尤大叔沒有,洪老爺家那邊……」
梅童生提及洪家,想起那錯之交臂的六十兩銀子,心跟著一緊,鬍子都拽掉了兩根。
梅秀才聞言,立時提了精神:「爹,我就是為此事回來。那可是六十兩銀子,白錯過委實可惜。更不要說洪老爺豪富擺在那裡,交好了洪家,也不用再擔心桂五使壞。」
梅童生冷哼道:「可惜又能怎麼樣?叫我說,你岳父實在不經事,他拉下臉來做中人,我能如何?如今嫁妝給出去了,文書也簽了,我要是反覆,別說桂家與順娘會怎麼樣,你岳父就不樂意。」
別看當著杜里正的面前,梅童生一口一個「親大哥」,可心裡也有瞧不上杜家之處。
梅秀才道:「洪家只是要娶個兒媳婦,又不是非要梅朵那死丫頭。」
梅童生瞪著梅秀才:「除了梅朵還有誰?曉丫頭今年才六歲,你要送她去做童養媳?不行,梅家丟不起那個人,你媳婦也不會肯的!」
這「曉丫頭」說的是梅秀才的女兒梅曉,今年才六歲,因是幼女,被父母疼愛,起名就隨了堂兄、兄長的範字,以「日」為偏旁,大名梅曉。
梅秀才連忙擺手:「爹想到哪兒去了,我就是想送,也得洪家肯啊,洪老爺還惦記『抱孫子』呢。我是想,梅朵那死丫頭不行,就在村裡另外找個人選。」
梅童生眼睛一亮,如此一來,即便那六十兩銀子不能都落到口袋裡,也能剩下大半。
「是我想偏了,村裡的閨女又不是只有那死丫頭一個,沒得一顆樹上吊死。只是少不得要將那六十兩銀子分出去些,叫人心疼。」梅童生皺眉道。
「那也是沒有法子之事,誰讓那死丫頭不聽話。」梅秀才道:「不過倒不用均分,如今鄉下聘禮也不過兩、三貫錢,就算多給些,幾兩銀子也打住了。」
「有合適的人選沒有?」梅童生頓時來了精神:「洪老爺那邊可不是只有你尤叔盯著,別叫人搶了先!」
「怎麼沒有人選?李家不是正有個與死丫頭差不多大的閨女?」梅秀才笑著說道。
「那閨女,倒是正合適,李家實在不像話,咱們給她說這門親事,也是做善事了。」梅童生道。
父子兩個提及的李家閨女,就是當年「九丁之難」死了的李家老二李進寶的「遺腹女」李桃兒,比梅朵小一歲,今年十三了。
李桃兒落地前就沒了爹,落地后不及滿月親娘就跳河,是個無父無母的小可憐。雖說跟著親奶奶、親大伯過日子,可整日里被當成小丫鬟使喚,挨打挨罵是常有之事,比那有后媽的孩子才慘。因此,父子兩個才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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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桂二爺爺、桂五、桂春、桂重陽都在,還有來幫忙的楊金柱、楊武父子與張爺爺家的張大、張二兩兄弟。
這山頭雖是村裡的,可山坡上的林地卻是已經分下去的。「
西桂」三兄弟的林地加起來有十多畝地,上面栽了些老楊木、老榆木之類,再也沒有其他出產,所以林地並不值錢。可眼前這個情景,卻是令人氣憤。
「這兩行楊樹是當年修完老宅后栽的,也十多年,到了成材的時候,開春時我還來瞧過,都好好地,沒想到現在都丟了。」桂二爺爺氣憤道。
眼前只剩下樹樁,足有二十來棵成材的楊樹被盜伐,剩下的都是歪歪扭扭不成材的。
平日里村子里頂天就是偷雞摸狗這樣的事,這樣一片一片盜伐木頭的還是頭一回。
隨行的楊家人與張家人也都很震驚,沒有想到會有人來偷樹,而且一次還偷了這麼多棵。
桂重陽與桂五不約而同的眺望四周,目光落到兩片林地之間的小路上。
「那邊是誰家的林地?」桂五道。
「李家的。」桂二爺爺皺眉道。
桂重陽開口:「他家是不是春天賣過木材?」
桂二爺爺點頭,似想起什麼,一瘸一拐地走向李家的林地,一邊走一邊說:「十幾年前兩家還是親家,一起伐的老樹,栽的新樹。」
眾人也跟著轉了過去,要是緊鄰的是旁人家,大家自然不會平白就懷疑人家是賊,這李家老大卻是「子不肖父」,跟著寡婦娘長大,是村裡有名的無賴。
不過半盞茶的功夫,桂二爺爺停下,眼前也是伐木剩下的木樁。
桂重陽上前數了,這邊也伐了二十多棵樹木,便道:「李家賣木材,總要有賣主,一打聽對方運了多少棵木頭,就能知曉是不是李家人偷賣。」
其實不用查,大家也曉得多半如此。要不是趁著賣木頭的時候偷伐運出去,平日里這麼大動靜總有村民看到留意,不可能無聲無息將二十幾棵成材的楊木運走。
桂春氣憤道:「李家太過分了,咱們去找他們要楊樹!」
桂二爺爺皺眉道:「『抓賊抓臟』,沒憑沒證的過去,能有什麼用?」
桂五的臉色十分難看,這個李家本也是桂家的姻親,卻是與梅家一樣,投靠了杜里正,這些年沒少對桂家落井下石。
桂重陽在旁,不由陷入深思。
這個李家,雖與桂家是近鄰,可與桂家已經老死不相往來,中間的圍牆修到有七尺高。因此,桂重陽回來幾日,還沒有與李家打過交道。
李家的老二李進寶,就是死於當年「九丁之難」,李家也是桂重陽的債主。
而且,十三年前,李家死得不是一個人。李進寶死後八月,李進寶之妻生下個遺腹女后就投河自殺了。這都是桂遠造下的孽。
李家老一輩當家的男人早死了,只剩下的潑辣的老太太當家。
當年那老太太要死要活,佔了桂家的新宅,又從桂家磨走了十六兩的撫恤金,其中八兩是李進寶名下的,另外八兩則是算作桂家給的賠償金。
這都是明面上的,實際上李家當初占的不止這些。他們強佔桂家的新宅時,沒有給桂家人收拾東西的時間,米面糧油不說,連衣服鋪蓋這些也佔了大半,差不多將桂家老兩口「凈身出戶」。
屋子也罷,銀錢也罷,多少也換不來人命,因此桂家早就認了。可眼下這樣,就得寸進尺了,桂五才會這樣不高興。
「我下午回鎮上,去木材行看看。」桂五黑著臉道。
桂家的便宜沒有那麼好占的,李家這樣肆無忌憚,也要問問他桂五答應不答應。要是桂家縱容了這一次,明日別人也要欺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