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離殤（十）
當房門被敲響時，蘇畟已經站在窗口很久，他回了聲“進”，目光卻依舊沉浸在隔江錯落的花燈之處。瑤池島似乎比別日更加熱鬧了一些，遍地紅綢經過夕陽打照，如鋪天蓋地的火焰，燎燎在寒風皺起的江麵，並以彼為引，直撲他的眼底。許是這燎原之火太烈，生生刺紅了他的眼眶。
“東西放下，這裏不需要你候著。”沒有回頭，蘇畟閉上眼睛向身後之人輕緩出口。
青龍將鳳府回的伴手禮放在桌上，身形停滯半晌不動，神色似有決定，人終向前走了幾步，刻意壓低了聲音，“公子，屬下今日在鳳府並沒有見到九霄公子和少夫人。”他頓了頓，見蘇畟並沒有阻止，便將自己的見聞一滴不漏的敘述了出來，“當時，鳳老爺子遣了家仆去叫，再得了回複後，臉色變了又變。九霄公子和少夫人卻是席間一直沒有露麵。散席後，屬下便悄悄潛去他們的院子，卻見九霄公子一人在外廳裏喝得叮嚀大醉，神情竟有幾分.……絕望。”說道這裏，他仔細回想，鳳九霄當時的表情，也隻有絕望二字更加匹配。
蘇畟冷冷勾起唇角，“幾分絕望？許是你看錯了，莫不是喜極而泣吧！”心心念念的人為他冒死誕下雙兒，他有什麽資格絕望？！
青龍仔細想了一會，緩緩搖頭，“不會看錯。當時他喝得神誌不清，口中念念有詞。屬下就靠近了去聽，卻是一直在重複念著“喬羽死了”四個字。”
蘇畟隻覺腦袋轟然炸裂，眼前一片漆黑，竟直向窗外栽去。青龍眼疾手快，急忙伸手拉住，將他拉離窗口，扶到桌前坐下，隨後倒了一杯茶水，連連解釋起來，“公子莫慌！少夫人沒有事情。”
等蘇畟緩過神色，才接著往下說，“屬下當時也是一驚，心想莫不是鳳府瞞而不報。卻聽外麵有嬰兒啼哭的聲音，於是屬下就隨聲尋了過去。院子不遠的一間房門打開之際，屬下卻瞧見少夫人正由仆婦攙著向外走來。”
蘇畟緊了緊袖口下的拳頭，聲音竟有些顫抖，“確定是她？”
“千真萬確！”青龍肯定的點著頭，似乎又想到了什麽，遂又搖了搖了頭，“不對，應該說確定是失憶以前的她！”
蘇畟剛要舒展的眉頭，聞此，又輕輕隆起，“這是何意？”
青龍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的掛配，“屬下，之前與她也算共事一場，關於蓮衣公主的氣場和個性還是有些熟識的。自從她兩年前失憶，她身上原本的氣質完全變了，就像是她的皮囊裏注入了別人的靈魂。可今日再次見到她，她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屬下猜測，多半是她恢複了之前的記憶。”
思及這兩年的過往種種，蘇畟心口卻是越來沉，似有一塊大石壓在那裏，讓你不至於窒息，卻也不能暢快呼吸，他抬頭望著窗外已然暗沉下來的天空，麵色莫測如晦暗夜幕。
夜色隱去，黎明破曉。他踉蹌走出，卻是直奔瑤池鳳府。
麵對蘇畟的昨日的請而不到，時至今日的不請自來，鳳老爺子並無太多表情，索性直接帶人去了鳳九霄的住處。對於自己兒子這段時間的異常，他有些不能理解，卻也沒有過多幹涉，總歸他又想說的那日。所以，將人帶到門口，便請辭離去。
蘇畟推開房門，入目是一地的酒壺，東倒西歪。鳳九霄就隨意躺在一片狼藉裏，潦倒憔悴，竟然了無生氣。
聽到動靜，他睜開眼睛，空洞的眼眸暗沉灰敗，“畟王爺，大駕光臨！鳳九霄在此有禮了！”說罷，竟真的起身作了一個揖，隨後酒勁一衝，又跌了下去。
蘇畟冷眼看著，“九霄公子，莫不是太過歡喜，以酒作興？也要曉得過猶不及。莫要因酒傷身才好。”看著地上落魄的身影，他竟生出幾分憐憫，“人要知福惜福。”
鳳九霄聽得此，忽得就笑了，笑意直達眼角，卻讓人如沁寒潭，“王爺此番前來應該不是想要見在下吧？來人！”他揚聲朝門外換了一聲，一個家仆小跑而入，“帶畟王爺去見少……”話說到這裏就打住了，家仆小心翼翼地瞄了眼自家公子，見他重新躺回地上，輕輕歎了口氣，朝蘇畟作揖道，“請王爺隨小的來。”
蘇畟神色莫測地看了地上微顫的後背一眼，抬步跟著家仆走了出去。
等房間再次安靜下來，才聽到陣陣嗚咽傳出，蕩在房間各處，卻激不起絲毫漣漪……
離開瑤池島後，馬車行至一片樹林之中才緩緩停下。青龍坐在馬車外還想要詢問些關於鶴蓮衣的事情，厚重車簾內的蘇畟似乎不願多言，隻聽淡淡疏離的語氣穿過車簾，低沉了不少，“這段時日，你一直跟在本王身邊，委實辛苦。接下來也無甚要事，你就先回去吧。本王想隨處轉轉。”語氣平淡非喜非悲，隻是話到最後幾乎像是囈語。
應了聲是，青龍猜不透自家主子的心思，徒留此處也是多餘，心道不如早些回去跟其他同伴說道說道，遂跳下馬車彎腰行了一禮，飛身隱於叢叢樹木之間。
“王爺，接下來要去哪裏？”車夫眼見天色漸暗，有些膽顫地輕敲了敲車壁，“再不走出樹林，恐怕今夜咱們就要在這荒野樹林裏露宿一晚了。”
蘇畟被突來的敲擊聲驚醒，轉頭看了眼窗外，“嗯，走吧。先找個附近的城鎮休息一晚。”
馬車由緩至疾動了起來。蘇畟微闔雙眼，早上再遇鶴蓮衣的情景又一次從腦海裏跳了出來：踏進那座院落之前，他幾次想要轉頭逃離，心底竟生有無盡的膽怯，在那一刻他生平第一次祈禱上蒼，如果時光回不去，那就讓她忘了這兩年所有的痛苦和煎熬。
等他終於站在她的麵前，親眼看見她那一如兩年前淡然冷清的麵容，親耳聽見她的確記起了從前種種，包括她誤傷了他的因果，仿佛落崖隻是昨天剛發生的事情。也許唯一可以證明時間的就是那兩個與她八九分相像的嬰兒。
她看上去有些茫然和無措，苦笑中夾雜著淡淡的憂傷，“我以為我會成為畟王妃，不想一覺醒來卻成了九霄公子的夫人，還為他誕下雙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