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四章 萬年交錯的時光(二)
「你寫的水字,還差的很遠,仔細看好,我只寫這一次。」
林洛然聽聞此言,心一下就安定下來。
不說曾經在夢中所見洪荒異獸在長袍面前折腰的畫面,從《大道書》中授業情景,林洛然對長袍實力完全算是狂熱崇拜。
即便他現在借用相思樹的妖體,總不至於連剛剛塑體的偽聖女都打不過吧?!
長袍隨意抬手,並指為筆,明明是尋常動作,被他做來偏偏有一種雲捲雲舒的寫意感。
他落下第一筆時,林洛然已經敏銳察覺到了自己的欠缺。
她為了把握好每個字元的形態筆畫,不管是在夢中,還是自娜美回程的幾年星際航行中,反覆臨摹書寫,不曾有半點倦怠。
她的認真換來了對八個字元最初步的掌握,落筆成勢風驚雲動的效果初顯,卻遠遠不及長袍書寫時的效果。
林洛然還以為是自身修為低微原因,看了現場版,才有些明白真正的差異在哪兒。
怎麼說呢,林洛然自己寫時,因為怕失敗,一筆一劃,甚至一個節點都循規蹈矩。
而相同的「水」字,長袍從第一筆一個微妙的轉折,賦以了固定不變的金色符文煥然生機。
充滿了靈氣的改變,是因為長袍結合了此時的環境嗎?
林洛然捨不得眨眼,每一個細微轉折,靈感碰撞時的激烈火花,都讓她心神激蕩,興奮難言。大腦皮層活動頻繁,那是林洛然在推演每個節點變化會產生的效果。
原來一個簡單的「水」字,竟有這麼強的可塑性!
當長袍寫完最後一筆收回手指,一個耀眼奪目的金色符文虛空陰謀。「水」之神祗在此,萬水來拜,足夠淹沒整個青丘界的雪水,被天地法則之力牽引,往長袍所在方向湧來。
雪水翻越山巒,淌過峽谷,從青丘遙遠的邊界齊聚,小溪先匯聚成河,再奔騰為江,沿著青丘界內分佈合理的河道奔襲而來,白色的浪潮前腳剛買,後面已有新浪而來。浪趕浪,水追水,佔據東南西北四方的雪水行之有規,將洪水對青丘界的傷害減少到了最低。
至於偽聖女,根本不用長袍特意去對付她,越積越多的充沛水汽漸漸自行澆滅了火焰。紅色的長裙被沾濕,長發緊緊貼著頭皮毫無一點飄逸感……偽聖女一生中大概從未如此狼狽,若她此刻神智清醒,說不定還甘願死了。
長袍虛浮在半空,看了下時機,等洪水從四個方向匯合那一刻他才攤開了右手。
他手心就像一個撒了香餌的無底洞,吸引著洪水主動來投,氤氳的水汽中他的側臉被無限模糊,看不清長相,更叫人無從去想他此刻是附身在相思樹女妖身上。
明明是兩張完全不同的臉,「無香」的美是雌雄莫辯的清朗俊美,而夢中所見的長袍,對修行人來說格外平凡普通的五官,氣質也是溫和淡然的,彷彿一不小心他就會被忽略……明明是和五官一樣平凡的氣質,現在借了別人身體,倒把相思樹妖的精緻面龐拋到一邊,讓人能輕易分辨如此不同的兩「人」。
還不到一刻鐘,最後一點雪水也被長袍攤開的掌心吞沒。
能淹沒一界的滔天洪水,化為三顆拇指指甲蓋大小的藍色水滴。流動的銀光在水珠深處閃耀,外表薄薄一層保護膜,又彈又q像果凍的感覺。
「水」一字,能收能放,就像林洛然寫出「雪」字,能在掌控雪之後融雪,長袍卻在書寫時意隨心動,筆勢既成,自會照著他的心意聚合洪水——
「不要小看這三顆小東西,隨意捏破一顆,比龍族興風作浪還厲害……罷了,既已破例出手,就將它一起給你吧。」
長袍沖著天際方向一招手,一朵白雲化作銀光而下,被他抓在手中,扯成了半透明纖細絲線,穿過三顆藍汪汪水滴,就成了一根造型別緻的水滴項鏈。遠遠看去,水滴四周雲深霧繞,長袍抓來天邊流雲作絲線,散落的些許雲霧烘托在水滴旁,經久不散。
說起來,對家人對朋友,大多時候都是林洛然在給予,她真正收到的禮物真是屈指可數,更沒有誰像這麼大手筆。
根據偽聖女所說,她應該就是長袍挑中的什麼「傳承者」,但他對她的態度,遠比一般師徒之間更為寵溺。
雖然不曾真正相處,但每於危難中默默相幫,這算是沉默的關心吧?她能感覺到長袍對她的回護,與情愛無關,是單純而真摯的關懷,讓她在長袍面前會輕易放鬆,會感覺前所未有的心安。
林洛然也不矯情,接過水滴項鏈,溫潤的水汽滋養人的神魂,竟是她識海受創的對症下藥?
林洛然覺得舌尖湧起許多話,皆化成靜在不言中的默契。她心中滿滿充斥的,是類似「君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待之」的心照不宣。
「她那怎麼辦……?」
寶嘉受雪劍重創的牽連,說話間甚是勉強,林洛然一下驚醒,看向她所指方向……偽聖女,她竟差點忘記了!
偽聖女現在的狀態很差,看樣子殺不殺她都不差了。
然而對於這個糾纏了幾百年的敵人,林洛然縱然是聖母附身,也被辦法理直氣壯因為可憐而放過她……這個女人翻手雲覆手雨,連被鎮壓在地底世界都能兩次成功逃脫,若非長袍相助,她這次顯然在劫難逃。對於偽聖女這樣擅於抓住每個稍縱即逝機會的存在,她就是再活三百年也算計不過,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修士有時候所犯的殺孽,真的是無可奈何。
長袍顯然深諳幫人幫到底的原則,在寶嘉出口相詢后,他幾乎沒有過多思考,就已伸出食指,對著偽聖女遙遙點下。
指尖有霹靂巴拉閃爍的電弧,出手很快,動作落在林洛然和寶嘉眼中又被無限放慢。
林洛然還好,好歹多堅持了一會兒,寶嘉修為低又受傷在身,只看兩眼,就眉心緊蹙,趕緊收回了目光眼觀鼻,鼻觀心老實看向自己腳尖方向。
這一指,若是白仙子能看見,一定能將它同黑霧尊者記憶中,一指滅殺血蝙蝠精英的指勢聯繫起來。
實際上,終究是借著相思樹妖身體行事,先前又耗費心力掐滅洪災,此時的指勢電弧閃動,聲勢奪人,比起對付血蝙蝠時的驚天一指,效果卻相差甚遠。
萬年他的一指,毫不費力滅殺血蝙蝠族內精英,指落之際,不論蝙蝠妖肉身還是神魂都化作粉塵被風吹散。
而此刻,一指落下,湮滅的僅僅只有偽聖女費盡心力重塑的肉身!
一道淡綠的虛影顯露,看不清面目的綠皮膚人,是偽聖女的真面目?林洛然暗暗猜想。
長袍似乎遲疑了短暫一秒,不知道是否想起了關於一顆淡綠星球的些許印象,隨即正欲再補上一指,綠影子卻慘然一笑,一道亮光從虛影中心發散,高傲如她,一生所犯最大錯誤,就是不自量力去奢望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高傲如她,如果面臨必死之局,情願選擇自己動手,也不留給敵人折辱她的機會。
她叫荊南,來自宇宙深處莫漢奧星,是帝國最傑出的軍人!
「……荊南,我叫荊南。」
你會記住我的名字嗎?莫漢奧星一種生機勃勃的花樹,荊南。
她不叫旱魃,不叫妲己,也不是褒姒,不是地球華夏文明中以容貌留名的傾城名花,她是開遍莫漢奧星,最普通最常見的荊南花。
被舒適的暖光籠罩,荊南意識開始渙散。
她突然好想回家。
…………
九黎聖女死了。
寶嘉心中繃緊的弦一下鬆懈,一時怔怔難言。
比起偽聖女每一次足夠驚艷的登場,她人生的最後一幕顯得有些寂寥平凡。沒有轟轟烈烈的反抗,倒有些慷慨就義韻味。凡人常說哀大莫過於心死,鄙夷了地球人一輩子,偽聖女居然死在凡人常說的這句俗語中,顯得有些諷刺,卻又不忍諷刺。
是可恨之人的可憐之處?
「隨我去走走?」長袍打斷林洛然的沉思。
她也有許多話想問長袍,對寶嘉報以歉意笑容,林洛然和長袍一起降落在一處山崖瀑布處,此地環境清幽,應該很適合接下來的談話。
「偽聖女說什麼傳承者,我就是你選中的傳承者?」
話是疑問句,其實她已經確定了答案,不過是想得到長袍親口承認。
先前注意力在偽聖女身上,林洛然說完才發現,晴朗的天空不知不覺積滿了烏雲,剛剛逃過沒頂之災的青丘,貌似很快就會迎來一場大雨。
長袍也注意到了天色,眼裡一直毫不掩飾的笑意淡去了些。
「是,你就是被選中的傳承者。」
聽到長袍親口承認,林洛然一時很想追問為什麼選中的是她,是不是因為和她有些牽扯的尛尛小姑娘,她是不是尛尛的後代,甚至是……這些問題在她舌尖湧來涌去,俱都被她吞下肚,只惴惴問了一句:「您現在,是在哪裡?」
不經意間,已是改了稱呼。長袍有些不習慣,半晌才笑了:「我在的地方,離地星,離這片星域的距離無法具體描述,總之那是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唯有你在修行路上不斷前行,終會到達……不過是時間快慢問題。」
無法具體描述的距離,只怕不是相差了多少光年,而是「界」與「界」的差異吧。
就如同她與林家人的距離。
林洛然悵然若失,長袍所在的層面,她無法想象,「那我們以後,還會再見面嗎?」
就像現在,不管以他人面目出現,還是在夢中授業,只要長袍一直都在,她的心裡就放了根定海神針。
「吶,在你親自前往那個地方之前,我們只能見三次呢,現在機會已經用完啦。」
機會已經用完了?怎麼會?!
林洛然驚愕,她哪裡見過長袍三次了?等等,如果新紀元前寶嘉重傷算一次,夢中授業算一次,這次算一次,還真的是三次了。
長袍見林洛然恍然大悟又悵然若失的表情,心知她不知道將所謂的三次機會張冠李戴到了什麼地方,他決意好心不去糾正。雖然他一直通過珠子,目睹了她出生,乃至長大,情傷,到開啟空間,但這傻丫頭,身處寶窟完全不知挖掘,最後還要讓他親自去教導她如何練氣……罷了罷了,早就知道她不甚精明,又有什麼可惱的。
「那在我修行有成,前往你所在地方之前,你就不能像現在這樣再來看我?」
非得只有三次機會嗎?林洛然很是苦惱,以他的能力也沒辦法破界前來?
長袍指了指頭頂積攢的積雨雲,「我的出現,哪怕是神念形態,都有可能擾亂此界的時空守則,三次機會用盡,如果還有下一次,你的某一個親人,你所在的星球,都會受到時空守則的反噬,或者是親人的生命,朋友的安危,甚至月星消失不見,你覺得能接受嗎?」
林洛然張大眼睛,「那你現在……」
長袍側目遠眺山嵐江河,聲音里的笑意盡消,有些無奈,也有些悵然。
「你不用擔心,時空守則不會因此反噬的。因為你所看見的我,不過是出手三次就會耗盡的,萬年之前本體滯留在此界的神念。所以我們之間的真正距離,不是遙遠星空,是洪荒至此,萬年歲月中,已經交錯的時光,這樣解釋,你懂嗎?」
——你所看見的我,僅僅是萬年之前的神念殘留,存在的目的就是指引你再次走上修行路。只有等你破開層層界面前去尋找,或者想起來自己是誰,才有可能看見真正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