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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甚時是休

  老夫人壽誕眼看到了,沈家這頭的親友陸陸續續都抵了京。將軍府里要操持布置,眾人都不願意住在府里。說怕給人添亂,其實還是忌諱藺夫人。畢竟不是正頭夫人,近年來說話辦事又越加疙瘩。來赴宴的都是瞧容與面子,誰也不願意送上門去仰人鼻息。甚至連名正言順的容冶都這麼個態度,容與沒辦法,便不聲不響的包了個大園子安頓他們。


  布暖在黔園裡見到了大舅舅,這個和母親同母所生的嫡親舅舅,有張文質的臉。三十五六歲的年紀,留著兩撇鬍子。個頭不算高,大概在外埠過得很滋潤,腆著個肚子,一副官場上長袖善舞的作派。只是和容與一點都不像,眉眼神情,身量體態,站在一起,不說根本沒有人會想到他們是親兄弟。


  還有涿州的冬家表姨母,就是布暖名義上的母親。見了她想起自己夭折的女兒,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大家便都勸她,過去的事就過去吧,不要再想了。她嘴裡囫圇喃喃著,「養到十四歲沒了,我心裡怎麼能不難過。」


  布夫人拿肩搡一下布暖,她會意了,忙過去寬慰,「姨母別難過,日後我就是您的女兒。外頭我管您叫母親,您若是不嫌棄,我背著人仍舊這麼叫。」


  冬夫人直拍她的手,「這是求都求不來的好事,我怎麼能嫌棄呢!於我好歹也算個安慰,多謝你了如濡。」


  布夫人道,「是我們要多謝你,頂了你那孩子的名頭,咱們布暖才能在外頭行走。否則這會兒藏頭露尾的,不知怎麼辦才好。」


  「也虧六郎想出這法子來,宜人死在幽州,涿州那頭是不知道情況的。後來如濡女官入冊,文書送到涿州官衙,稍一含混就過去了,並沒有添什麼麻煩,」冬夫人道,拉著布暖看了又看,「你宜人妹妹要是活著,這會子也像你一般高了。」


  大舅母何氏正替小閨女結髮辮,抬頭道,「可憐見的,得的什麼病?」


  冬夫人一臉的愁雲慘霧,「要是早有病,一點一點兒消磨,我倒還想得開些。就是沒病沒災的,一天夜裡突然就走了。她那奶媽子睡死過去了,什麼時辰沒的都不知道。又因著沒及笄,也不好辦喪事。念了幾卷經,燒了些紙帛,就那麼發送了。後來託夢,說在那頭冷,沒衣裳穿……」她簡直嚎啕起來,「沒有準確的卒時,捎去的東西收不到。為這個,我眼淚都流幹了。我那可憐的兒,這會子也不知好不好。請了白馬寺高僧超度過後,就再沒有夢見過了。」


  一屋子人跟著抹眼淚,何氏道,「想是登仙境去了。孩子小,沒做過惡事,神天菩薩看在眼裡,接上去享福也未可知。你們母女一場是緣分,緣分盡了,各走各的路。命里早就定下的,你難過也不濟了。還是好好保重身子吧,瞧著下頭一雙兒女。你是全福,慢待你的又給你補上了,還有什麼!」


  本就是奔著喜事來的,多說喪事不吉利。冬夫人是明白人,忙轉了話題,對布暖道,「你下月完婚,你姨父說了,既認咱們做爺娘,少不得給你備份好嫁妝。女婿是場面上人,京里的三品大官,妝奩少了拿不出手。回頭看看你母親置辦的東西,缺了什麼,姨母再給你補上。」


  布夫人笑道,「樣樣都不缺的,哪能叫你破費!她父親最疼她,這趟嫁閨女,恨不得把家底掏空了。三十六抬嫁妝,吃穿用度都齊全的。再不夠,如蔭說把自己貼過去做陪房,也不能委屈了孩子。」


  在座的都笑起來,「布舍人這話圓融,心思是好的,只恐女婿家不答應。」


  匡夫人立起來往外看,她又在找感月,「這麼大的丫頭了,打又打不得,怎麼這麼不讓人省心呢,我真是要躁死了!」直起嗓子來喊婢女,「人上哪兒去了?」


  婢女在檐下回話,「沒走遠,在架子上打鞦韆呢!」


  她方才放心坐下,皺著眉道,「沒心腸的!咱們這裡說話,她露了個面又跑了。八輩子沒見過這樣的女孩兒!」


  布夫人笑道,「你老盯著她做什麼?這麼大的孩子還沒收心呢,等過陣子有了婆家,知道臊了,你叫她走她都不走。」


  何氏道,「正是呢,我們邇音不也和她在一道嗎!一天沒心沒肺的!我和你們大哥哥說,他倒看得開。只說好好的官家小姐,不愁嫁不出去。」


  匡夫人打探道,「大嫂子,你們打算把邇音嫁到京畿來?大哥哥在冀州做官,孩子沒在身邊倒放心?」


  何氏捋著衣襟上的褶皺道,「這回要請六郎想想法兒,或者託了人疏通路子,好歹往兩京調。放出去二十年了,眼下再不活動,只怕真要紮根在冀州了。


  人一旦上了點年紀就想落葉歸根,雖說正是盛年,總要先為以後打算。日子過起來轉軸似的飛快,這會子安於現狀,等老了,又沒有建樹,早晚爛死在那裡。


  「這不是預先留後手么!要是將來回了京,孩子卻留在冀州,更要叫人掛懷。」何氏又道,「最不濟你大哥哥調不回來,邇音在長安我也放心,有姑母和叔叔在,怕什麼。」


  匡夫人很愁悶,「邇音挑得厲害么?我家感月難弄得很,躲在屏風後頭看人。嫌這個眼神獃滯,嫌那個豬頭狗臉,橫豎一個不入她的法眼。我真是被她弄得煩不勝煩,也不知道她到底要什麼樣的人。」


  何氏哦了聲,「我家邇音到底還小,眼下是說婚姻大事全憑爺娘做主。將來到底怎麼樣,實在也不好說。我打量姊妹幾個,還是如濡性子最好,配的姑爺出身也高。」她一笑,「容冶和姑爺是舊識,聽說如濡許的是他,倒把他唬了一跳。說藍姑爺是六郎稱兄道弟的摯友,結了這門親,實在是沒想到。」


  布夫人道,「輩分雖不對,稀罕的是人家一片心。那晤歌,當真是頭等出挑的。官職高,樣貌好,脾氣也隨和。如今這樣的年輕人哪裡去尋?你們想想,女婿的銜兒比丈人爹高出那許多去,人家也不嫌棄。暖兒許他是造化,這輩子莫求別的了。」


  何氏問,「那年紀呢?叔輩上的人,年紀大了委屈如濡。」


  「過了年二十五,比六郎還小四歲。」布夫人搖著團扇道,「比咱們暖兒大了八歲,男人大些知道疼人。再說二十五,正是如日中天的好年華。我對這門親是極滿意的,只咱們暖兒,你瞧瞧,拉了個臉子,像誰欠她錢似的。」


  布暖實在是不願意提起她的親事,母親嘴裡藍笙一千好一萬好,她是沒有覺出半分來。她就看見他獨斷專橫,看見他毫不顧忌別人感受,把自己的想法強加於別人。也許是心裡早就有了標杆,拿他和舅舅比。就算外在條件和舅舅不相伯仲,單從為人上來講,他也顯得遜了一籌。她垂下頭來嘆息,這厭惡是實實在在的,她也覺得莫名其妙。論理他這樣的人,天底下沒幾個女人能拒絕他,可是自己竟是這樣的心境……


  「噯,說曹操,曹操就到了!」她母親身邊的僕婦突然說。


  她正怔忡抬頭看,連綿的院牆映著瀟瀟的藍天。垂花門上進來一個人,高個子,生得面如冠玉。穿朱紅的具服,蹀躞帶上掛著銀魚袋。一路行來從從容容的模樣,是種與生俱來的高貴和矜重。


  那邊鞦韆架子上的人也停下來,兩個人愣愣的看著那男子。邇音側過頭問感月,「那是誰?」


  感月吊起唇角,「不知道,大約是如濡姐姐的夫婿吧!」


  藍笙是見慣了大陣仗的人,面對一屋子七大姑八大姨一點也不怯場。含笑給布夫人行了禮,邊道,「我下了值聽說親眷們都來了,便計較著過園子請個安。天漸熱了,原想酒樓里包場子,想想來回走也麻煩,就叫人把席面送過來。容與呢?還沒到么?」


  布夫人道,「陪著幾個姨父和大舅舅到鬥雞場上去了,這時辰也快回來了。難為你想得周全,我原還要打發人訂座兒去,這麼一來倒省事了。」她招招手,「你來,見過幾位姨母。」


  布夫人一一的介紹,其實在場的長輩們真不比他大多少,他也不顯得尷尬,反倒幾位受他一禮的人有點不大自在。眾女眷們訕訕對望,這人品樣貌無可挑剔,就是配布暖大了點。要是能小上三五歲,那就更齊全了。


  布暖只覺難堪,趁著他們熱絡閑話,自己悄悄退出了門外。


  感月和邇音迎上來,感月朝屋裡覷了覷,「這位就是姐夫?」


  她僵著臉咕噥,「什麼姐夫,別瞎說!」


  邇音看著她,沒有從她臉上發掘出待嫁女子見到未婚夫應有的嬌羞來,暗裡覺得奇怪,便道,「大姐姐不高興么?這位姐夫不合你的意?我看挺好的,這麼勻停的長相,又是個做大官的,已然是青年才俊。感月姐姐,你說是不是?」


  感月的視線直往裡頭飄,嘴裡唔唔應著,「我瞧也怪好的。就是和舅舅放在一起,也未見得輸了多少。」


  布暖耳根子一紅,感月知道她和容與的事,開口閉口總是隱隱有牽扯。當然局外人聽不出,她自己卻心知肚明。


  「我同你商量件事。」感月的眼睛沒離開過藍笙,頰上浮起兩片可疑的紅暈,「既然你不想要,我就做做好事收留了他吧!」


  起先聽者茫然,布暖和邇音沒回過神來。再轉念一思量才頓悟,兩個人霎時都傻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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