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黯黯雲夢
感月覷她,呲著牙道,「舅舅好像待你很特別呵!」
布暖愕然抬頭,還沒說話先紅了臉,「哪裡特別了?大約是在長安久了,彼此都相熟了。畢竟是家裡人嘛……舅舅很和氣的,日子長了你就知道了。」
感月嗤地一笑,「和不和氣我是不知道,我就看出來,他待你極上心。我又不是瞎子,只怕無人能出其右了吧!」
布暖差點被口水嗆著,難道舅舅的表現真的很離譜么?不是她多心,是真的出了格么?她靠過去一些,「感月,你也覺得舅舅奇怪?」
此言一出,感月立刻確信自己有敏銳的觀察力。她很篤定的點頭,「傻子都看出來了……你瞧他看你的眼神,再掩飾也逃不過我的法眼!」
這下子她真的嚇著了,使勁抓著她的手道,「感月啊,可不敢胡說啊,要出事的!咱們這裡瞎想,沒有根據的話不好瞎說知道么?再說舅舅是……關愛小輩罷了,自作多情要下十八層地獄的。」
感月調過臉來看她,「下什麼地獄?這麼好的男人愛你,你還求什麼?」
「祖宗!」布暖忙不迭去捂她的嘴,「你敢說!我連想都不敢想!你到底有沒有弄清他是誰?他是舅舅呀,不是外頭男人,不一樣的!」
匡家世代經商,楚地多鮮卑人,看慣了族親通婚,並沒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感月撅著嘴道,「甥舅又不在五倫內,有什麼!」
布暖嘆了口氣,不在五行中或者還有些用,不在五倫又不妨礙朝廷制定唐律……她枯眉想想,發現自己好像被感月誤導了。舅舅只不過愛開玩笑,愛捉弄她,未見得就如她們想的這樣。都說三個女人一台戲,原來兩個女人也能撐起大半台來。
「橫豎就作不知道吧!」她對感月道,「你母親跟前也不能說,當是幫我的忙了,成不成?」
感月很講義氣,點頭道,「你放心,這話我不對第二個人說。不過我覺得你還是應該當面問問舅舅,你都要成親了,他這麼做不太好。」
提起成親她就頭大,忙擺手道,「我可不敢愣頭愣腦去問他這個,叫人笑話!你也別聲張,丟臉得不成話了!」
車頂子上的燕飛在奔跑的風裡吹得匍匍響,金黃色的正午,車窗里落進半個耀眼的光棱。鹽角坊離北里很近,北里有名花,是長安乃至全大唐所有男人的嚮往。她們貌姝麗、通音律、善丹青、婀娜多情。在烈烈的日光下撐著油傘等情郎,自有三分望斷秋水的哀怨。一路鼓樂聲漸漸明晰起來,兩個人趴著窗欞子往外看,這樣多的胡姬和商宦!還有文人打扮的仕子鄉紳,一個個錦衣華服,珠翠滿頭。把一條狹長的坊道,點綴成了極樂的仙境。
感月詫異道,「舅舅要帶我們下堂子?堂子里有小倌沒有?」
布暖對她的豪放驚嘆不止,「你想幹什麼?找小倌陪你吃酒?」
感月訕訕笑起來,「那也未嘗不可嘛!男人可以左擁右抱,女人怎麼不能夠?回頭咱們一人叫上兩個,猜猜拳也是好的。」雖然純屬臆想,沒有可行性,但這樣也足夠叫人快樂了。兩人湊在一頭唧唧噥噥的說著,說到振奮處滿面紅光,倒像誰真的有過經驗似的。到末了布暖才想起來,「鹽角坊里沒有小倌,就是個酒樓罷了。」
感月看上去頗失望,「你怎麼知道?你來過?」
來過么?應該是來過的,但又好像沒來過……她茫然搖了搖頭,「我忘了。我病過一陣子,有一年時間是回憶不起來的。」她看看遠處招展的酒旗,藍布下時隱時現的閃出一縷陽光,直戳進心裡去一樣。她扶額喃喃,「大約是來過的……有點印象,就是挺模糊。」
感月嘖嘖道,「這一年一定過得不順遂!想不起來就別想了,真有不好的事,想起來也糟心」
說話車停下了,感月活泛的跳下去接應她。姐妹兩個跟在大人們身後攜手同行,布暖左顧右盼的打量——高台、天橋、花罈子……一切都似曾相識,彷彿只隔著一層窗戶紙,伸個手指頭一捅就破了。
長輩們聚餐,小輩按理是不好同坐的。要麼站在一旁伺候,要麼另闢雅間單開席面。坊里有酒保小廝聽命,自然用不上小姐們。布暖和感月拜見了姨父們,便悄聲退到隔壁廂房裡去了。
那邊早有人等著,蟬翼般的薄紗,臉上抹著濃重的鉛粉和胭脂。那是個頗具風塵感的妙齡女子,看見她們,先是伏在席墊上深深稽首,然後仰起面孔,滿臉含笑對布暖道,「娘子安好?又見面了,娘子可還記得奴?」
布暖一頭霧水,這裡怎麼會有熟人?她看了感月一眼,方才遲疑道,「你是……」
那女子掩口笑著一讓,「果然貴人多忘事的!奴叫婉,上年娘子甫到長安,上將軍鹽角坊設宴,是奴給娘子和二位將軍唱曲助興的。娘子還答應再來瞧奴,如今竟忘了,奴可難過死了!」
她天生一副嬌憨氣,說起話來雖嗲,倒也不使人難受。只是前事杳杳,就像上輩子發生的一樣。該記得的、不該記得的,她通通都忘到腳後跟去了。於是只好大賠不是,「我這人忘性大,一時當真想不起來了,實在的對不住。」
婉姑娘並不計較,「奴微末之人,娘子不記得也是有的。不過奴倒是記得娘子,娘子的變文唱得真好!那會兒和藍將軍演小鬼和木蓮,」她覷著她的臉色,往正座上指了指,「上將軍就坐在那裡,舉著杯子看咱們唱《木蓮變文》。說起杯子……奴記得上將軍先前應酬同僚,大約是有些上頭了,糊裡糊塗往娘子茶盞里倒了酒。也難為娘子的,竟都混著喝了下去。」
感月笑起來,「我瞧是舅舅有意戲弄你吧,他可是克己出了名的,會弄錯么?」
布暖怔怔坐下來,這些場景從眼前一閃而過,她隱約還能咂出一點當時無措的味道來。是了,她從儺面後面文細的孔里看見舅舅的臉。他坐在屏風前,穿著赳赳的具服,髮髻高束,濃而直的眉下是一雙微揚的眼。她彼時這樣的心動——原來很久以前她就暗暗喜歡舅舅么?她一下子有點懵了,果然是他,一直在她夢裡出現的果然是他。
感月和婉看她木蹬蹬的,兩下里都稀奇。婉搓著手趨前一步,「娘子怎麼了?」像是魔症了似的,這段話是沈大將軍教她說的,似乎威力很大,把人都說傻了。不會追究的吧!追究起來她可吃罪不起。
布暖回過神來,嘴裡敷衍著,「沒什麼,就是想起以前的事了。婉姑娘這一年來都好?」
婉笑道,「托您的福,這一年還順遂。我們草台班子出身,能有個落腳的地方,別的還求什麼呢!兩位娘子上座,想聽什麼曲子只管點。奴給娘子們獻曲,貢娘子們消遣。」
布暖轉過頭來問感月,「你想聽什麼?」
感月擺弄著裙裾道,「我不愛聽唱,給我彈個《美人恩》,倒還可以湊合。」
婉姑娘得了令,自下去調箏弄弦。一會兒叮叮咚咚彈起來,個個音符都是哀傷的。落進苦海里,了無痕迹。
布暖撐著臉一味的發獃,面前鋪陳了精細的膳食也沒興緻,騰了只手一筷子接著一筷子的給感月布菜,嘴裡叨叨著,「你吃這個……噯,你再嘗嘗那個……」
感月看她那樣,知道她的心事九成和舅舅有關,便擱箸道,「等吃了飯我跟婉姑娘到後院里看排戲去,據說有獅子舞,還有新來的胡姬跳胡騰。你不愛湊熱鬧就在雅間里呆著,」她湊到她耳邊道,「我打發人給舅舅傳個口信,你們倆好好說說體己話?」
布暖惶惶道,「你可別亂來,我正害怕見他,有什麼體己話好說的!」
「還躲一輩子去?你不找他,他自然也要來找你。你們兩個聽著怪有淵源的,竟還在我面前裝!」感月不屑道,「最恨瞻前顧後的人!我家在桑洲有門親戚,堂兄妹兩個相愛,也是礙於世俗,最後各自成了婚。到底心裡有了人,婚後過得都不稱意。最後兩個人偷著私會給抓著了,女婿那頭不答應,鬧得滿城風雨。依我說,當初不嫁不娶,不就沒有這樣的事了么!就是為了顧全家下大人,違心的答應婚事。又管不住自己的心,自作孽不可活!」
她聽在耳朵里,瞠大的眼睛里裝滿驚訝,「你小小的年紀,知道這許多?」
感月哼了聲,「一個朝代,太富庶了便會情愛泛濫。你看看平康坊里尋歡作樂的女人們,都下作成了那樣還稱作『名花』呢!咱們做什麼虧待自己?臟唐臭漢,早就臟出名來了,還怕什麼!心裡喜歡誰,別錯過,免得以後老了懊悔。」
布暖彆扭的嘀咕,「孩子家,總有一股不怕死的勁頭!」
感月無賴的笑,「我可不是孩子了,這世上有幾個獨具慧眼的人?我打量下來,我也算一個。」又道,「就是你那夫婿怎麼辦喲,退婚也來不及了吧!」
布暖嘬著米酒懨懨道,「你別開玩笑了,且不說這婚死活退不掉。就算退了……難道還有別的不該有的想頭不成?」
感月故作高深的哂笑,「你要能做得了主,我倒佩服你了。」說著把手環過來,在她腰肉上掐了把,「只這一下,你就喪了魂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