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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和風輕暖

  她絞著手指說,「舅舅這是要出去么?」


  她就在眼前,他看著她,胸口隱隱作痛。不敢再靠近,害怕自己失控,只有遠遠站著。她現在像個懵懂的,不解世事的孩子,他的任何一點過激的行為都會嚇著她。他須得十二萬分的小心,一言一行要表現得無懈可擊。因為他有野心,他要她重新愛上他。


  他點了點頭,「過會子有高句麗使節朝見,我衙門裡要負責皇城警蹕。你在這裡做什麼?亭子里設了宴,你不去用飯?」


  她吃吃艾艾道,「我信步走到這裡來的,正打算回去呢!」


  也許她還有些殘存的記憶吧,這也是好事。其實他很性急,多少個日夜裡魂牽夢縈的人就在這裡,但卻不能碰、不能抱,連目光都不能在她臉上停留太久。這究竟是怎樣殘酷的一種折磨!若她這時能想起來一些有多好,至少少費些周折,讓他可以立刻毫無保留。他有好多話要同她說,但是她在面前,這麼近又這麼遠!

  她搓著步子低著頭,打算從他身旁走過。他不知怎麼的,突然伸手掣她,喉頭艱難的吞咽。他說,「暖……」


  低低的一聲喚,像從世界另一邊傳來的。她心頭猛一顫,怔在那裡不知所措。她有個不為人知的小字叫如濡,父親母親卻都管她叫布暖或是暖兒。所以不管是如濡和布暖,橫豎沒有人像他這樣稱呼過她。那個單音節從他口中出來,包含的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惆悵和困頓。儼然闊別多年的情人,發自內心的悲苦的哀鳴。


  風吹過的時候頰上生涼,拿手抹了抹,才發現居然已經淚流滿面。她愕然退後一步,盯著手指上的淚珠喃喃,「這是怎麼回事?」說著又紅了臉,倉促藏到身後擦在裙上,訕笑道,「舅舅有事么?」


  他哽得說不出來,她的回憶雖丟了,但是愛他早成了本能是不是?他才覺安慰,略平了心思方道,「我記得你會唱變文?」


  她嗯了聲,扭捏道,「從前唱著玩的,唱得也不好。舅舅是怎麼知道的?」


  他輕輕揚起唇角,「我知道你的很多事,比你想象中的要多得多。」話鋒一轉又道,「外祖母下月壽誕,咱們合演一齣戲好不好?」


  「唱變文么?」她的眼睛在日光下熠熠生輝,仰著臉問,「唱什麼?《麻姑獻壽》么?還是《滿堂彩》?」


  他安和的笑,「我不會唱變文,咱們排一出皮影吧!」


  她有些猶疑,「我不會搗鼓那些紙片,又是腿又是胳膊的,長出四隻手來也不夠使。萬一演砸了,叫舅舅跟著我一道丟份子。」她很不好意思,實在是和他合作不是她能設想的。他是人上人,給母親盡孝也要盡善盡美。挑了她這麼個上不了台盤的搭檔,少不得多走許多彎路。


  他卻很是篤定的樣子,「我教你,很容易學。」


  他聽似溫和的話也給她無形的壓力,她想起知閑先頭吐的苦水,脫口道,「舅舅何不同姨姨演?我腦子笨,給你們打下手吧!」


  他倏地板起了臉,她倒大度起來,學會把他往外推了。他蹙眉瞥她一眼,「不要和知閑走得太近,人心隔肚皮知道么?這世上除了最親近的人,誰也不能輕易相信。」


  布暖見他語氣不佳,知道自己闖了禍,只是惘惘的,「知閑姨姨不是親戚嗎……」


  他耐著性子解釋,「外祖母不是你親祖母,知閑是外祖母的娘家外甥女,所以你和她沒有任何關係。你記住,只有我……」他琢磨了下,這話暫時不好這樣說,便換個方式道,「比如我,我是你舅舅,我們才是一家人,可記住了?」


  她忙點頭,也看出來舅舅對知閑沒有半點意思。她在心裡嘆息,果然造化弄人啊!你愛的人不愛你,真是人生一大憾事!她又惦記起了他說的皮影,以前常在魚油布前看別人演。閨閣無趣,這會兒有機會嘗試,她也樂意學一學。


  「那咱們演什麼?」她笑道,「舅舅會演什麼?將軍不是單會打仗么,還懂得演皮影?」調子里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微側著臉,一芒一芒的陽光落在卷翹的睫毛上,愈發顯出個璀璨美麗的剪影。


  他抬了抬頭,傲然氣派的姿態,順帶露出個無雙的下頜和好看的脖頸。眼睛微微眯著,目光拉得很遠很遠,「就演《昭君出塞》,你扮昭君,我扮單于……你別不信,我從前在幽州營里跟人學過,還會打單皮鼓。」又調過視線望著她,「我得了空到載止找你去,只是怕你母親要多心。到底男女有別,就算是甥舅也不好走得太近。」


  她想都沒想便道,「那我來將軍府找你,或是尋了借口往北衙衙門去。」說完了自己暗吐舌頭,這回主意拿得大了,母親那裡不知能不能告出假來呢!答應得太快,回頭辦不到可怎麼辦?

  他露出滿意的笑,「那就說定了,別叫家裡人知道,不用來沈府,也不必去北衙。我在豐邑坊置了個宅子,你過西市往前就能瞧見。」他在她專註的目光下突感心虛,確實是蓄謀已久,這院子就是為了接近她臨時添的。不管在將軍府還是北衙,或者外頭酒樓的包間,總歸處處是人,處處受限制。索性辟出個別院,沒有看門的也沒有打掃庭院的,像小戶人家似的乾淨利落。


  她看著興緻勃勃的樣子,年輕孩子總是極具冒險精神。況且覺得是和舅舅在一起,排戲學說辭的,就算被母親知道了也沒什麼。因頷首道,「就按舅舅的意思辦,什麼時候開始?」


  他能說現在馬上么?正經的,他是一刻也等不及。打量誰喜歡這種熬人的過程?他恨不得這會子就拉住她的手告訴她,咱們曾是那樣相愛的一對!以往他太過矜持,蹉跎了歲月,對她造成傷害。如今他要從頭再來一遍,把遺憾的、錯過的,重新填上去,縫補起來。


  「明天就開始好么?」他蜷起手指擋住口咳嗽了聲,「背著你母親,別告訴其他人。明日巳正我派人到光明街口等你,悄悄的來,當成是咱們的秘密。」


  她挑起眉毛探究的審視他,然後抿著唇瞭然一笑。心道這舅舅全然不像面上看上去那麼難以接近,有了閱歷的人還能兼具一顆童心,出乎她的預料。


  容與回頭望望,他和布暖先後離了眾人,時間一長要惹她們生疑,便道,「我上衙門了,你往無荒亭去吧!都等你開席呢,逗留久了怕她們找你。」語畢深深望上一眼,這才轉身走向平台另一頭的迴廊,順著降勢進了花園,消失在一片紫薇林后。


  鬢角的穗子簌簌打在頰上,她朝他里去的方向茫然望著,有些悵然若失。她總覺得這個舅舅不僅是五歲時接觸過的,越走得近越感到熟捻。一種強烈的發掘的慾望縈繞她,她似乎應該更了解他。不管怎麼樣,有個出類拔萃的娘家親戚總是值得驕傲的。


  她這頭胡思亂想著,後面布夫人真的匆匆尋來了。作勢在她手臂上拍了一下,「你這丫頭!一個人傻愣愣站在這裡幹什麼?越大越不懂規矩了,那邊眼看著要開席,還叫長輩們等你不成?」


  她咧著嘴揉了揉胳膊,靦臉道,「那我像小時候似的,不上桌吃飯。您給我撥點飯菜,打發我旁邊小凳子上去。我又不要吃什麼,不過應個景兒。」


  布夫人拉著她走,一面道,「多大的人了,還打算坐在桌底下吃飯?這兒擎等著嫁人,好意思說這話的,不怕惹笑話!」見她嘟嘟囔囔也不理會,狀似無意的叮囑,「我有話交代你,姑娘家要知道避嫌。不論親疏,和男人不好多接觸。外頭不知根底的是這樣,就算自家兄弟叔伯也是這樣。你好名好姓的千金小姐,名氣敗壞不得,記住了么?」


  她諾諾應了,腹誹著這話說了多少回,耳朵里繭子都要聽出來了。


  等一腳邁進無荒亭,老夫人正坐在亭柱旁的矮榻上吃茶。見了她道,「自己園子里逛去了?別心急,等吃了飯叫你姨姨帶你各處看看。你一個人走,挑不到好看的地方。」頓了頓又問,「你舅舅衙門裡去了,才剛和你辭行了嗎?」


  這問題一出立刻引起所有人的警覺,亭里五六雙眼睛霎時齊齊盯著她。她被她們看的發毛,偷覷母親,她的臉上不是顏色,很不耐煩的樣子。布暖自己思量著,聽舅舅口氣不大願意讓她們知道行蹤,便順口應道,「沒有,我在煙波樓前看見他過去的。他只說讓我到亭子里來,腳下沒停就走了。外祖母怎麼問起這個?是舅舅找過我,有話要吩咐?」


  她自問還是個比較懂得周旋的人,可惜睡久了,有時候腦子趕不上趟,有點傻獃獃的。好些事情揪住了就頭疼得厲害,某些人和場景依稀有了模糊的輪廓,但切實的還想不起來。不過她挺樂觀,總沒有失憶一輩子的道理,慢慢來,再過不久應該就會好的,


  一頓飯吃罷,布夫人急吼吼就帶著布暖告辭了。她可受不了藺夫人盤詰的口氣,彷彿極怕布暖帶壞容與似的。這件事出了,責任不都在容與身上嗎?布暖孩子家,叫她一個人背罪,是不是不太妥當?她們這方受了委屈,丟了身子又丟了孩子,藺氏非但不知道歉疚,還本末倒置起來了。


  她一向不喜歡這個填房,越想越氣,氣得像只脹大的河豚。下了馬車徑自進門,一頭拾擄衣袖一頭道,「往後沒事別再提上沈府去,磕得我一肚子火。」


  布暖惶惶的不明所以,也沒見誰惹著她,怎麼就發火了?不敢多問,低著頭隨她進了二進院。布夫人走了幾步想起什麼來,頓下腳步道,「你不是要學念佛么?回頭我找人送兩本地藏經來,你照著好好念,給自己修功德的。」


  布暖道是,布夫人本想命她遠著容與,猶豫再三還是沒能說出口。她要真是個糊塗人便罷了,目下身子沒好利索,等過幾天明白事了,她這通教導就成了欲蓋彌彰,反要叫她起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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