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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非我有

  他苦笑著點頭,「好!你逼得我好!你只知沒了孩子你活不成,竟不知我沒了你也活不成么?」他用力捏她的手腕,「你口口聲聲叫我舅舅,誰准你這麼叫的?愛給你,人給你,如今管我叫舅舅?你聽好,他既是我的孩子,我也有權處置他。你求什麼?只有你愛他,我何嘗不在盼著他!可是我要替你的身子考慮,對我來說,沒有什麼比你更重要,你難道不能理解我一片苦心么?」


  說得真感人!她寡淡的勾起唇角,先騙她把孩子打掉,然後會像對待一個棄子一樣的處置她。她還能相信什麼?枕邊人口蜜腹劍,這世上沒有什麼值得她留戀的了。她抱起胳膊,溫暖如春的屋子裡,她卻感到蝕骨的寒冷。人情這樣涼薄,她不能像個妻子那麼乞求他,便做小伏低的回到原先的位置。她做回布暖,做回他的外甥女。他可以撇開他們的愛,就瞧著這些年的甥舅情義,總不忍心把她送上絕路。


  但似乎並不奏效。


  他把她拖到桌前,指著那碗葯,「喝了它!」


  她不知道他是如此可怕的人,對待沒有價值的東西可以這樣殘忍。最親近的人,一旦反目比陌生人更惡劣。她覺得自己已經山窮水盡,他嘴上說愛她,愛她卻要她喝掉這碗紅花。


  這逼仄的處境,她孤苦伶仃無處求告。從沒有這麼後悔過,後悔愛上他,後悔醉襟湖上那一夜。他是在報復她么?報復她毀了他安定的生活,毀了他錦繡的前程?她早該看出他是怎樣狠毒的人,她曾經唾棄宋小姐,曾經對她的遭遇冷眼旁觀。如今好了,現世現報,自己的結局比她苦厄一萬倍!

  外面炮竹聲連成片,別人除舊迎新吃團圓飯,擺在她面前的卻是滿滿的一碗墮胎藥。她吃吃笑起來,多凄涼,她的人生簡直就是一場華麗的鬧劇。到了現在,這鬧劇該散場了。也許最終能迎來平靜,有個圓潤的收梢,想想倒也不算壞。


  她嘆了口氣,彷彿把長久以來的鬱結都吐了出來。她走過去,往葯碗上方探。花梨桌桌沿的浮雕壓在大腿根上,那濃濃的葯汁像一面烏黑的江心鏡,倒映出她迷濛的眼和蒼白的臉。她調過視線,停留在他唇上,「我只問你一句,你當真要我喝么?」


  他迫切的點頭,「暖兒,這是為你好。你說過相信我,咱們以後還有幾十年,可以再生的。這個……著實是沒法子了。」


  她把先前聽來的對話捋順了,再從頭至尾想想,不是要她出面對質么?懷著身孕,怎麼對質?所以他慌了手腳,編出個死胎的借口來,料理了孩子,以備不時之需。她最終一敗塗地,罷了,還有什麼放不下?


  她蜷起左手,指甲刮過絨布面,颳起了倒毛,留下五道鮮明的痕迹,像獸的爪印。她在杌子上坐下來,伸出雙手去捧那瓷碗。碗里的葯激起了漣漪,感覺似有千金重。若是砸了又待如何?不中用,去了一碗,自然還有第二碗。他不願叫她活,她也生無可戀,就這樣罷!

  她直著嗓子把葯灌下去,幾次苦得打噎,只是橫了心,一口一口都喝盡了。他站在那裡,垂著雙手,看上去形容憔悴。為什麼呢?他達到了目的,不是應該歡欣雀躍的嗎?她再握不住那碗,咣的一聲落在青磚上,頃刻間粉身碎骨。


  他上來扶她,她沒有再推開他。低頭看那滿地殘骸,輕聲道,「碎了……都碎了……」


  他胸口驟痛,顫抖著把她抱進懷裡。吻她的發,「都會好起來的,相信我,會好起來的。」


  她躺回胡床上,闔上眼。再也不想見到他,愛情隨那碗葯流失得乾乾淨淨。她奇異的平靜下來,一切都看透了,生死相許,不過如此!現如今唯有等待,等待孩子從她身體上剝離。她不知道是怎樣疼痛的過程,但預先演繹過了死亡。把手覆在肚子上,沒有眼淚,無聲無息,就那麼安靜下去,跌進無邊的黑暗裡。


  他守在她床沿,把她冰冷的手合在掌心。身後是忙碌的僕婦,打熱水,準備墊子和換洗衣裳。外面焚起了香,他聽見喃喃的誦經聲。的確需要庇佑,他頭一次這樣虔誠的在心裡念佛號。她一腳邁進了苦海,只要挺過去,明天依舊是可以期盼的。她恨他他知道,他惶恐至極,盡量往好處想——她這麼愛他,這點挫折是暫時的,最終還是會原諒他。等她冷靜下來就會理解,他沒有選擇的餘地。他做這個決定是在救她的命,她不應該埋怨他。


  見素的預期分毫不差,半個時辰後果然發作了。她疼得滿床打滾,他在邊上喪魂落魄,只恨自己不能替她分擔。他真的束手無策,唯有眼睜睜看著。


  他無助到了極點,居然像個女人,有流不完的眼淚。他想去夠她,她血紅著眼狠狠瞪著他,獸一樣的嘶吼,叫他滾。他突然恐懼,不敢去觸怒她。僕婦們上去鉗制她的手腳,見素在邊上喊,「血出不來,壓她肚子!」


  他抖得篩糠似的,什麼都做不了。腦子停下了,心也裂開了……他下不去那手。他愛的人,他對美好的所有嚮往和寄託,在那裡遭受煉獄一般的痛苦。都是他造的孽,她那麼疼,他怎麼能夠雪上加霜!


  見素髮躁,大步過來一把推開他,嘴裡說著,「病不避醫,娘子,在下唐突了。」上手就去按她小腹。


  布暖躲不開,痛得背過氣去。牙齦咬出了血,滿嘴的鐵鏽味兒。她想她真的要死了,死在這庸醫手上……她的意識漸漸模糊,卻仍轉過臉尋他——好恨!她就是死,也是個屈死鬼!


  到了崩潰的臨界點,倏地一鬆懈,感覺周身暖和起來。然後兩條腿落進溫熱的液體里,她心裡明白結束了。她的孩子沒了,人生就此打住了。


  那麼多的血噴涌而出,迅速滲透過了她雪白的襦裙。永無止境的流,轉眼染紅了褥子。她浸泡在血泊中,臉色灰敗。他方才回過神,跌跌撞撞奔過來。趔趄著絆在腳踏上,險些栽倒。


  情況比預想中的壞得多,因為血瘀超過三天了,先頭破宮的血是紅的,到後來便發黑。她仰在那裡只有出氣沒有進氣,連見素都著了慌。給她塞參片,她牙關緊閉,怎麼都張不開她的嘴。忙又給她針灸、熏艾條,起色也不大。


  容與見狀瘋了似的,顧不得滿床血污,爬上去把她抱在懷裡。一頭渡氣一頭喚她,「暖、暖……你醒醒,不要丟下我……」到最後已經泣不成聲,他實在承受不住,覺得自己死了一大半。這是什麼樣的人生!滅頂的災難接踵而來,鐵打的人也要被摧毀。


  僕婦們都驚呆了,一個個怔在那裡。這個大年三十是血腥恐怖的,惶駭變得碩大無朋,也許過會兒就要準備喪儀。人人都像落湯雞,急出了汗,伶仃站著,轉瞬又發冷。有人甚至在考慮地龍要不要繼續加熱,因為氣溫過高,樣樣東西變質都會加快……


  見素從外面跑進來,手裡端著急火煎成的老參湯,一迭聲道,「撬開她的嘴!快快!」


  容與只好去捏她的頜骨,好不容易啟開一絲,見素便一勺接著一勺往裡灌湯藥。嘴裡喃喃著,「不過是驚厥,我倒不信治不了!還不給我還魂!」


  折騰半晌,她當真悠悠醒轉過來。眾人都念神天菩薩,這是多大的造化,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然而她只垂眼看身下,對容與浮起一個慘淡的笑,喘息道,「謝謝你,舅舅……你耗盡我對你僅剩的一點感情,我終於一無所有。」


  他焉能聽不出話里的味道,但不論如何她總算醒了,這點足夠叫他欣喜若狂。她的怨恨他有時間去化解,只要她還活著,他就有機會補救。他忽略她的氣話,溫聲道,「你不要胡思亂想,現在好了,一切都過去了。暖兒,咱們重新開始。」


  她的嘴角殘留著嘲諷,闔上眼,艱難的把頭轉向另一邊。再不能夠了,她倦了、厭了,深惡痛絕。她不願繼續承受他帶來的傷害,她自有她的解決方式。


  底下人都在慶幸,總算逢凶化吉,要乾的事也空前多起來。單嬤嬤陪著笑道,「郎君還是先去換件衣裳,咱們這裡也要給娘子梳洗,瞧這滿世界的血!」


  他搖搖頭,「我不走,我要守著她。」


  僕婦們面面相覷,「郎君在這裡,咱們施展不開手腳。再說娘子定也不願讓你瞧見,女人家總是愛光鮮的。」


  見素也道,「這道坎邁過去了,你別擔心,守在這裡也多餘。你出去換衣裳,我到廂房裡煎藥,回頭你再端過來。」


  他聽了長出一口氣,撫撫額頭,觸手都是冷汗。下得床來,腿顫身搖的站立不穩。才發現跟著她腥風血雨里走了一遭,耗光了所有力氣。


  「你原就不該進血房,」見素攙著他一步步往外挪,「可我知道勸你也勸不住。她後頭還要頤養,你且有時候勞累的,當心自己身子吧!」


  他掙著回頭看一眼,「當真沒事了嗎?流了那麼多血……」


  見素說,「都是淤血,原本就沒用的。」


  他嘆了嘆,方僵澀的跨過門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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