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驚猜
這反應的確夠激烈的了!
賀蘭好整以暇,「我說錯了?那日看司簿同上將軍道別,真真是戀戀不捨,就算是相愛的兩人也不過如此吧!」
布暖從未意識的自己的感情會如此外露,一個藍笙看破不算,怎麼連賀蘭敏之都知道了!她恍惚覺得大事不妙,單是洛陽的事就要大做文章,遇上這種天成的把柄,他不抓緊豈不成了傻瓜!
果然他笑得不懷好意,「你別這麼看我,我賀蘭也是性情中人,斷不會笑話你的。」
布暖決定不予理睬,有一種脾氣叫做人來瘋,越是搭理他越是了不得。她轉回案后拿玉石鎮紙使勁在白摺上颳了幾下,邊提筆蘸墨邊道,「奴很忙,沒空應對賀蘭監史那些奇怪的論調。監史若是閑得慌,就請上別處逛逛去。恕不相送!」
賀蘭從案上取了她的蒲扇扇風,轉過身踱到牆角,推開檻窗仰頭看天邊淡淡的彎月,半晌沒有出聲。
聽不見他聒噪又覺得奇怪,她扭頭看他——他的半邊臉沐浴在月色里,沒有邪肆的魅惑,嘴唇緊抿著,容華淡佇,反倒有種凄涼的惆悵。他實在是漂亮的人,富貴排場上活得火樹銀花不容逼視,誰能把現在的他和大場面上光鮮的周國公放在一起呢?或者放/盪不羈只流於表面,骨子裡也許是寂寞的。她承認自己涉世未深,容易被眼睛看見的現象迷惑。可她這趟幾乎可以確定,賀蘭並不像外界評價的這麼不堪。不為別的,就為他那張憂傷的側臉。
「迷路的時候你會怎麼辦?」他回頭看她,眼睛里有濃濃的霾。問完了也不等她回答,自顧自又接著說,「我很小的時候走丟過,在一家窮苦人家住了兩晚,直到禁軍找到我。我母親告訴我,如果迷路了,索性不要走,總有人來接應我。我一直以為這話是對的,當我找不到方向就等待。可是如果來找我的人也迷路了,我該怎麼辦呢?」
莫名其妙的一段話,和前面談論的話題風馬牛不相及。她明明可以嗤之以鼻的,但不知為什麼,隱約也感受得到他的苦悶。壞人不應該有一副迷茫的表情,他的輕佻是對自己的武裝。準確算來她和他並不熟悉,卻很奇怪的,她可以看透他似的。大概真如他所說,他們是同一類人吧!
「愛著不該愛、不能愛的人,是天底下最大的悲哀。」他勾了勾嘴角,「我說這話別人無法理解不打緊,我想你應該是懂得的,對不對?」
布暖怔了下,思忖一番方道,「為什麼我就該懂得?你那些莫須有的推斷硬生生加在我身上,似乎不太合理吧!」
他又轉過臉去,輕輕道,「是不是莫須有你自己知道。不過說實話,你愛的人也愛著你,這點就比旁人幸運。很多人只有單方面付出,一直付出、一直付出……你知道這種痛苦么?感情從來不對等,有時候你傾盡所有為他,但卻連最起碼的東西都得不到。他甚至不願意看你一眼!這種煎熬和屈辱啊……」
對他說的一切有切膚之感,字字句句彷彿說到她心裡去。只是他說「你愛的人也愛著你」,這話讓她摸不著頭腦。容與何嘗愛她呢,敕令頒布后的那個擁抱,十有八九是對她的不舍吧!她聽乳娘說過,她小時候愛哭鬧,舅舅難得來洛陽,一到就別想從背上摘下她。像是命中注定的,她對他有種天性使然的嚮往。他脾氣好,十七歲的少年已經是大都護府長史,卻不拿架子,還願意背著她在院子里兜圈子。正因為這樣,他對她應該不單是甥舅的感情,更有父女之情在裡面。
可是自己……以前經常會重複做同樣一個夢,夢裡的人芝蘭玉樹,像神祗,可望不可即。她知道,她很早以前就愛著他。埋得深。覆上了一層土,但掃落之後,依舊是光可鑒人的。
「愛一個人並不丟臉,愛情是世上最純潔的東西。只要找到那個人,他就是下半生最親近的依託。」
賀蘭的聲音可以催生出她所有的悲涼情感。她傾前身子伏在案上,臉枕著袖子。慢慢有淚滲出來,一霎兒落在纏枝紋的綠錦緞里,迅速乾涸。
他仍舊站在窗前,靠著窗屜子茫茫張望。原本是想做做戲,套出她的真話來的。不想一個閃失,自己也認了真。對所有人不信任,像台上的戲子,畫著厚厚的妝粉墨登場,長袖善舞,扮演的是另一個人。下了舞台,面對同類,就自然放鬆了警惕。他憐憫的看她,她被觸到了最痛處,纖細的背影一挫一挫。他打消了拿這個不幸際遇來戲弄她的念頭,往一個可憐的孩子傷口上撒鹽,他還沒有那麼惡劣。
月亮是寡淡的,散漫掛在那裡。有一半被廡殿頂遮住了,只剩細細的半縷。他越過重重宮牆往東宮的方向眺望——明知道是徒勞,還是忍不住。彷彿已經養成了習慣,心裡期盼著,但願他也在月洞窗前共賞這長安一片月吧!
傷嗟傷嗟,為自己也為她。
她抬起頭,哭過了,眸子變得晶亮。她說,「我失儀了,監史說得真是感人呢!」
她還在掩飾,因為懷疑。他笑了笑,「我聽說過許多,也經歷過許多。我是個情海沉浮的人,外頭說我什麼的都有。說我驕矜、說我市儈、說我工於心計、甚至說我淫亂縱慾,儘可能的把我描摹成十惡不赦的敗類。既然如此,我何不活得恣意些?紅塵里翻滾,看透了很多事,還有赤裸裸的人性。你不夠老練,像涇河水,水波再瀲灧,終歸是清澈見底。」
她想反駁,張了張嘴,到底還是閉上了。他的語調那麼哀戚,一個願意在你面前坦露自己內心的人,絕不會壞到哪裡去。撇開前面兩次不愉快的會面,這是第三次,但卻很意外的走近他,看到他不為人知的另一面。
「你做什麼和我說這些呢?」她嘆了口氣,「我原以為你這人沒有真感情,看來是我錯了。監史這樣華麗的人生,也有求之不得的時候么?」
他自嘲的哂笑,「華麗的人生?如果可以,我寧願沒有生在賀蘭家!你知道周國公的爵位我是怎麼得來的么?是我拿姓換的!其實我早就不叫賀蘭敏之了,為了這該死的頭銜,我不得不跟我母親姓武。我應該叫武敏之……多難聽的名字!我這半吊子皇親,在李家人高貴的眼睛里是卑微的草芥子。我無法融入李唐的圈子,連武姓都是借來的。到如今,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
布暖一直覺得他是個不可一世的人,原來他也自卑,有著常人都有的迷惘。他倒豆子一樣,一股腦兒把他的苦悶都倒了出來,並不像弄虛作假的樣子。她聽著也頗有感觸,只是好奇的追問他,「監史心裡的人是誰?是宮裡的么?難道是李家人?」
他臉上表情有一瞬不自然,但即刻就調整過來,言辭倒開始閃爍,「這會子不方便告訴你,日後你自然會知道。」想了想又說,「你和上將軍相愛么?」
布暖赫然漲紅了臉,他突然調轉過話鋒來,把她弄了個措手不及。她打著噎的囁嚅,「我……我和我舅舅怎麼能……相愛,這話不好混說的。」
「還是信不過我?」他無謂的笑,「我們鮮卑人根本不講究,你們甥舅相愛也沒什麼,於我來說是平常透了的。」
她低下頭,嘴角沉了沉,「我哪裡敢奢望……你們鮮卑人是蠻夷,我們漢人不興這個。」
他驚愕的嗯了聲,「我好好同你說話,你敢嘲弄我是蠻夷?」
她白了他一眼,「本來就是!」
他對身外事向來看得開,自己名聲都不覺得重要的人,老祖宗打哪個犄角旮旯來,更加不在眼睛里。蠻夷就蠻夷吧!他認命的點頭,「罷,由你說。」言畢又兀自樂,「我以前瞧不上沈容與,常說他整天端個架子,不嫌累得慌。如今看來,上將軍也有失常的時候。愈是這樣,愈是有血有肉,才像個有七情六慾的人嘛!」
布暖急躁起來,他怎麼調侃她都無所謂,要損害舅舅名譽,那是萬萬不成的!她站了起來,捏著拳頭說,「你別信口開河,我何嘗承認舅舅和我怎麼樣了?你詆毀朝廷命官,仔細我上大理寺告你!」
他搖著蒲扇道,「你承不承認都是既成事實,我的眼睛可是雪亮的,想瞞我?你還早了點兒!」
她有些絕望,真是走到山窮水盡了。洛陽的把柄不算完,這會子還要雪上加霜,往後日子豈不更艱難!她一頭羞愧一頭憤恨,「別牽搭上我舅舅,這件事是我一廂情願,他並不知道。」她難堪的避開他的視線,「你非要把人逼到這份上么?所有秘密大白於天下,那是多可怕的事!你讓我自己偷偷喜歡,便是看出來了也別問,成不成?你讓我留點裡子成不成!我已經夠丟人的了,我愧對列祖列宗。你要是鬧出去,宮裡井多得是,我跳下去,你也就消停了。」
她的控訴像杜鵑啼血,差點讓他以為自己就是個喜歡揭人傷疤的惡人。他怔怔的站在那裡,半晌方道,「可別!兩情相悅有什麼丟人的?只要你們樂意,讓八輩祖宗見鬼去吧!」
她背過身去,卷著袖子抹臉。展角襥頭下露出玲瓏的發跡線和優雅的后脖頸,單薄稚嫩的身體在攢花官袍下,顯出孤獨的不安的美。
「哪裡兩情相悅!我不是說了么,是我一個人的事,他什麼都不知道。在他眼裡我只是外甥女,是需要庇佑的可憐的孩子。」
「如此而已?」賀蘭提高了嗓門,頻頻搖頭,「絕不會這麼簡單,或者你們彼此都不知道對方愛自己。以我閱人無數的資歷,斷然不能看走眼。沈容與是愛你的,不信咱們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