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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明滅

  小花廳才是名副其實的「花廳」,高低錯落擺滿了各色奇花異草。月洞窗上垂了篾簾,風從細細的間隙里擠進來,一蓬一蓬的清香貫穿了整間屋子。


  僕婦端了喜団來,指甲蓋大的圓子在青花瓷碗里拱著,上頭錯落橫陳著鮮亮的紅綠絲,越發襯得白糯糯近乎透明。


  知閑取銀匙擱在托碟上,往她面前推了推,「我著人加了桂花蜜,你用些個,不膩的。」踅身吩咐人換冰塊,「敲大些的來,再添一個桶。娘子怕熱,回頭把帷幕落下來,留朝東那邊的就成。」


  布暖邊攪動盅里糰子邊看她,知閑若摒棄了眉宇間的凌厲,其實真是個美麗的女子。做人圓滑有眼力,說話也頗有禮。對別人怎麼樣她沒看見,對她大概算得上是很客氣的。也許是因為舅舅的緣故,現在又加上藍笙這一層,像是更待見她了。


  她有些糊塗起來,怎麼就和藍笙綁到了一起?她還記得他站在坊院門樓下的樣子,漂亮清爽的,卻離她的世界很遠。現在她倒開始慶幸賀蘭敏之使的那點壞,陽城郡主已然勝券在握,老夫人不好明著拒絕。她這裡不說話也沒什麼,橫豎不久就會有朝廷的文書下來,這件事不至於拖到兩年後再議。那麼溫吞應付著,一里一里淡了,漸漸就沒有什麼后話了。


  她舀了個小湯糰在勺子里,動一動,咕碌碌的轉。聽見下面僕婦來回話,說安床的綢面被都料理好了,問新房裡掛什麼帳子。她扭過身看知閑,她擰起了眉毛,「昨兒親家府里不是都安置好了嗎,怎麼又問帳子?」


  僕婦屈腿道,「新娘子娘家來鋪排的是青廬里的陪嫁,咱們眼下問的是新房裡的東西。」


  葉蔚兮和知閑是一個媽生的,其他幾個兄弟玩樂是把好手,輪到正經事一個個縮頭縮腦。姐妹更不濟,偏房生的上不了檯面。葉懷止的少夫人開春才沒了孩子,元氣還沒恢復,能揚個笑臉見人已經不易,更別指望她能過問。手足不相幫襯,葉夫人又信不過側夫人們,總疑心她們要背地裡使壞,所以一徑瑣事都叫請示知閑,弄得她苦不堪言。


  她也有些抱怨,虎著臉坐在圈椅里,半闔著眼睛說,「掛珠羅紗帳子,在屏風後頭高櫃最頂上一層擱著。今兒是喜日子,我不說什麼。等過了節下,要好好問一問那幾個掌事嬤嬤是幹什麼吃的。平素揩油剪邊樣樣了得,到了這個節骨眼上,個個手指頭全沒了,只剩一個坨?凡事都來請示下,留在府里有什麼用!」


  僕婦聞言埋著頭,匆匆應個是就退了出去。


  布暖覺得挺意外,暗道知閑日後管家肯定來得。正打算打個岔,又聽見她啐了句「瘟生」,也不知是在罵誰。


  布暖窒了窒,掖著嘴笑道,「彆氣,氣壞了身子不值當呢!」


  知閑嘆了口氣,「你不知道,這些死狗奴有多可恨!家生家養的還則罷了,有幾個簽了賣身契的,撿吃搶穿頭一等,正經要派遣辦事,就成了麻繩串豆腐。」她搖了搖頭,「說來一肚子氣,不提也罷。」


  布暖用罷了喜団,婢女端著清水痰盒來伺候漱口,一面聽知閑又把話頭子轉到藍笙身上,慢聲慢氣的說,「我看郡主很喜歡你,若是能成,想來婆媳相處是不勞操心的。藍笙旁的不問,有一宗好,家裡的獨苗,多了少了將來都是他的。不像別家,兄弟子侄多了,家私分下來也有限。」


  布暖倚著圍子淺淺一笑,「這話是說你自己吧?你算算,大舅舅外放做官早建了府邸,幾個姨母是嫁出去的,沈府認真只有舅舅一個了。」


  知閑眼角眉梢含著歡喜,咯咯笑道,「我就料到你要編派我,其實這也是實話,我知道裡頭好處,當然希望你同樣的如意。」


  她低頭輕撫腕子上的玉鐲,並不搭話。知閑如意了是不假,自己要同她一樣,比登天還難呢!家私不家私在她看來根本不重要,要緊的是人。人對了,就是住草廬吃野菜也沒什麼。


  游廊下有婢女請安,然後腳步聲漸漸近來,帘子一打,容與和藍笙進了花廳。


  布暖忙起身相迎,容與看了她一眼,方道,「別拘禮,坐下吧!」


  兩個男人才吃了酒,頰上都有些泛紅,薄薄一層,彷彿擦了胭脂。知閑命人泡釅茶來,在容與手邊落了座道,「怎麼進來了?把司馬大將軍撂在外頭了不成?」


  容與盥了手,寥寥道,「散了席沒樂子,幾個將軍陪著上城北坊里去了。」


  城北有最負勝名的就是胡姬花坊,大唐不禁止官員狎妓,因此說起來像家常事一般。知閑抬眼似笑非笑道,「你怎麼沒作陪?」


  藍笙在邊上嗤了聲,「故作大度么?何必難為自己!」


  知閑狠狠瞪他一眼,想起先前的談資不禁得意的笑起來。他大概還不知道,依著眼下情勢看,他藍將軍在她面前驕奢頂撞的日子就要到頭了!一旦他和布暖的親事定下,看他還怎麼賣弄嘴皮子!

  她越忖越高興,眉飛色舞的說,「你還是自求多福吧!這麼壞的嘴,仔細有業報!一時犯在我手裡,我可是要有怨報怨,有仇報仇的。就是暖兒給你求情,只怕也救不了你!」


  容與直直望向布暖,眼裡有探究的神色。做什麼要她給藍笙求情?聽知閑的語氣,似乎是對藍笙栽跟斗有十足的把握。這麼看來,大抵是那條瓔珞東窗事發了。


  突然疲累至極,酒上了頭,太陽穴突突驟蹦。他一手扶著額,懨懨閉上了眼。


  布暖起先還有一剎兒慌亂,唯恐知閑脫口而出在容與面前露了底。可見到他臉上涼薄的神情,立時兜頭一盆冷水澆下來,把她澆了個透心涼。


  他壓根兒不在乎……她的手指在襕袖裡瑟瑟顫抖,猜測著他或許覺得非常的不耐煩。她去招惹藍笙,他告誡過了,然而結果不可避免的發生。他盡了職責,只有順其自然。


  她有種遭到遺棄的失落感,愈發激起破罐子破摔的惡毒心思。藍笙正好朝她看過來,她也不知怎麼想的,居然勾著唇角沖他嫣然笑了下。


  這一笑在兩個人身上走向的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極端,一個飄飄然升上了天,一個渾渾噩噩墮進了地獄里。


  藍笙喜出望外,料著郡主千歲八成把是辦妥了,她這風光霽月的一笑,簡直是救人命的良方兒!什麼要受知閑壓制,哪怕是叫她騎在頭上他也認了。


  「好說。」他樂顛顛的,這一刻也不覺得知閑有多可惡了。瞥了瞥布暖,分外的含情脈脈,溫聲道,「若真有這麼一天,叫我上刀山下油鍋,我眉頭也不會皺一下。」


  容與只覺那話刺耳得令人髮指,他的眉頭越蹙越攏,心裡不痛快,又不好對藍笙發作。這會子後悔為什麼要中途睜開眼,沒有看見她那個模糊的笑,就不會有現下的無望。


  也許她真的喜歡藍笙吧!如果已經決定了,他還有什麼話可說?從中作梗拆散他們?老夫人擔心的那些其實夠不成威脅,多的是解決的方法。他和藍笙做了二十年朋友,知道他向來不是個會被禮教束縛的人。就算對他和盤托出,照舊影響不了他的好心情。


  他想布暖已經很坎坷了,撇開他的私心不論,嫁給藍笙不失為一條好出路。藍笙若是愛她對她好,她福澤有了,相夫教子可以平安一生。但是萬一婚後藍笙收不住心,拿她當擺設放在家裡,自己又到外頭尋歡作樂,那她又當如何?


  他焦躁起來,總歸不放心,總歸撒不開手。就像得著個寶貝,交給誰都靠不住,只有自己隨身帶著才安全。


  知閑和藍笙照例你來我往的纏鬥,他默默坐著也不言聲,伸手去端茶盞,不留神托碟一偏,杯子跌落在几面上,哐當一聲響。


  門上的僕婦忙進來查看,婚禮上忌諱打碎東西,還好茶杯無虞,眾人鬆了口氣。


  容與把手裡托碟重重擱下來,又引起一陣慌亂。知閑忙叫人換套茶具來,上下打量著,「怎麼了?可是燙了手?你別動,我伺候著你。」


  布暖緩緩搖著她的團扇,泥金扇面擺動著,萬點跳躍的金流動起來,漸漸在眼前匯成金的浪。


  她偏過頭,嗓子里哽了團棉花似的,使勁咽也咽不下去。她抬手壓住胸口,彷彿這樣方能好些。


  他不懂她的心,一味的誤會她,把她看成個不安於室的女人。罷了,她這一輩子早就完了,先是死了未婚夫,然後又愛上自己的親舅舅,這樣的人生還有什麼盼頭!不必別人來表示鄙夷,自己就先瞧不起自己。


  她的頭垂得愈發低,聽見容與寡淡的聲音、他和知閑的對話,心裡苒苒的發冷。那寒意逐漸擴散,她簡直成了嵌在烏木柜上的雲頭銅栓——飛不得,幻化成一具屍體。


  藍笙似乎很高興,他挪過來一些,臉上帶著燦爛的笑容,看上去直隆通,像個沒心機的孩子。他說,「暖兒可熱么?」拉過納涼的冰桶到跟前,扇子就著桶里釋放的冷氣緩緩的替她打扇,邊道,「才剛賀蘭敏之走了,他這人辦事不厚道,路遠迢迢只為送個緇儀,只怕沒這麼簡單。他可到後院里去?可曾見著你?」


  葉家各門上或近或遠都有僕婦把守,要推說沒有,隨意問了誰都搪塞不過去。她想了想,索性大方認了,還比較不惹人注目。於是頷首道,「有的,他來坐了會子就走了。」


  藍笙原是隨口問,誰也沒想到賀蘭會闖進內苑。誰知她竟承認了,這下子令人大大的意外起來。


  定時發布不給力,還好進來看一下,抱歉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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