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苦麄
玉爐收衣服路過卷棚的時候咦了一聲,「睡在這裡幹什麼?熏得盡蚊子,熏不盡蠓蟲。仔細過會子咬得滿身毒包兒!」
布暖手臂往後撐了坐起來,「沒睡,打會兒盹。」
「那不回房裡去么,眼見著天黑了!」玉爐來攜她,「快些起來吧,入了夜高台上風大,沒的著了涼。秀那裡囑咐伙房燉雞湯,加了高句麗的參,說要給你補身子的。」
布暖扶額呻吟,「怎麼又要吃參,補多了鼻衄厲害。」
玉爐說,「不會,高句麗的參同我們的老參不一樣,人家的參性涼,不上火。是六公子睦州道上得來的孝敬,統共六枝,四枝給了老夫人,兩隻拿油紙包了差汀洲送來的,還叫別聲張呢!」
這麼說舅舅已經回來了?布暖聽了回過神來,忙朝醉襟湖上看,竹枝館的窗口果然掌了燈,岸上婢女正吹了火摺子,把水廊上懸的小燈籠一盞一盞點燃。
她扭身問,「六公子什麼時候回府的?我怎麼不知道?」
玉爐瞠目道,「先頭六公子不是來瞧你了么,你竟不知道?哎呀,你這倒頭睡的功夫果然練到家了,婢子除了佩服,也沒別的話可說了。」
她喃喃著,「他來過了?哦,想是迷瞪了會子,倒沒察覺。」
「我料著你是忒累了,綳架前一坐大半日,真睡著了也沒什麼。」玉爐開解她一番,又兀自在那裡嘀咕,「等你高陵吃了酒回來,秀說要和老夫人討個恩典,咱們樓里自己開火倉,吃什麼隨意,就不用大廚房裡送來了。要加個什麼菜,打從十幾雙眼睛下頭過,雖沒什麼酸話出來,自己也覺著硌應。」
布暖心不在焉的應了,有一陣興起想去見見他的念頭。他窗台上的燈似乎有著無比的吸引力,她像只飛蛾,如果有翅膀,就會毫不猶豫的撲上去。
但是不能夠。她轉而偃旗息鼓,從宋家找上門來那天起,她就暗下了決心。舅舅再好到底是男人,男人的世界她不了解。不要帶著好奇心想要靠近,靠得太近容易被灼傷。並且他是屬於別人的,她多看一眼都像是竊取,是覬覦,是貪婪,是垂涎……總之不堪到極點。她不能讓自己陷入如此窘迫的境地,就算無依無傍,仍要有一身錚錚傲骨。
她決然轉身,她何時何地都是通透的,只是不敢去細想。那是朵炫目的花,在那裡就在那裡吧!不要去觸碰它,稍有不慎,便會凋零。她曾聽母親解過佛學,記得一句話——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雖然她心裡充盈得滿滿的,但有些話不可說,一旦失了口,連最孱弱的一絲牽絆都會斷掉。
她應該像剛來長安的時候那樣,對舅舅沒來由的懼怕,對他如敬神明,這種心態才是正常的。即便是依賴,也要有分寸。
她吁口氣,挽著畫帛直走進樓里。秀和香儂正在搗鼓新做的衣裳,比款式,論花樣,計較了半晌,方定下件藕合色勾金纏絲紋襕裙。然後就是一應的頭面、配飾,連鞋都是斟酌了許久的。秀說要富貴典雅的,於是選了鑲米珠的高頭重台履。
布暖給折騰得久了,懶散得扶不起來。往席墊上一癱,抱頭道,「我就是去吃個喜酒,又不是我成親,打扮得那麼好看做什麼!」
布暖一向是掌上珠,從前有氣喘的病根兒,養在深閨里不常和外頭有接觸。生的又是副孩子心性,什麼都不懂。她這年紀的,換了別人家的小姐,嘴上不說,肚子里門兒清的。大唐民風如此,最最愛湊熱鬧。但凡有喜事,主家親戚朋友自不在話下,就是不相干的,半道上還要設路障討喜錢,幾乎全城的青年才俊通通傾巢出動。這樣的場合里,姑娘後生精心妝點好,相看相看,或說上幾句話,打聽好了哪門哪戶,轉天就能成就姻緣。
這是八輩子遇不上的好機會!姑娘走出去,不用戴幕籬,呼奴引婢,跟著家裡長輩見人。叫人家爺娘瞧上了,有的當即就和女家說親,要把親事定下來的。葉家是官宦人家,來往親朋橫豎非富即貴。不管怎麼樣,多條出路總是好的。那日爭奇鬥豔的姑娘多了,不考究,便失了出頭的鋒芒,誰能注意到你呢!
秀悶頭收拾細軟,一樣一樣把釵環拿出來比,邊道,「我指著你引個好姑爺回來呢!憑著你的人才樣貌,再加上上將軍的名聲威望,多少名門大族的郎君上趕著湊趣兒!你自己留些意,倘或有合眼緣的,記下了告訴老夫人,求她給你做主。」
布暖知道乳娘少不得扯到這上頭來,便敷衍著應了,問,「乳娘去不去?」
秀只是笑,「這樣場合姑娘得帶小丫頭,都知道要郎君了還拖著乳娘,說出去沒的給人笑話!我留下看家,也過兩天消停日子。你領著玉爐和香儂去,叫她們幫著瞧瞧。姻緣這東西可遇不可求,若是錯過了,也許一輩子都尋不回來了。」
秀說的時候臉上總有淡淡的哀愁,布暖仰頭看她,「乳娘,你年輕的時候有沒有遇到過叫你一生忘不了的人?」
秀沉吟起來,視線像是穿透了重重高牆,出了會子神,方有些不好意思的搖頭,「那麼久的事了,都忘了。」
女孩子們對這個有著無比的好奇和熱情,玉爐狗皮膏藥似的粘過去,不停的搖著撼著,「秀,奶爹不是最讓你心動的人,是不是?這裡沒有外人,你就同我們說說吧!」
秀給她纏得受不住,便在矮几邊上跽坐下來。看看眼前幾張鮮活的年輕的臉,她笑了笑,「人這一輩子,很多事都是不完滿的。或者是有了殘缺,才更顯得歷久彌新。我的那段情,也許都不能算作情,只有自己知道罷了。我入布府前一直在洛陽鄉下的村子里,那裡是一村一姓,家家戶戶都有關聯。有一天搬來了一戶外姓人,他家有個兒子,生了雙巧手,做的木匠活四里八鄉有名氣的。我們兩家住得很近,我和他經常照面,但從不說話。我那時候年紀小,見了他連頭都不敢抬。到如今,單記得有個春天的傍晚,我在屋后的桃樹下站著,他正巧路過那裡,笑著沖我點了點頭。」
秀的話頓住了,久久不再言聲。她坐在那兒,眼裡有惆悵和惘然。玉爐不依不饒的追問,「後來呢?」
「後來……」她低下頭撣了撣襕裙,「後來我許給了高家,他也有人說媒,娶了村頭的一個姑娘。男婚女嫁,從此再沒見過面。」
眾人惋惜不已,「本來也許能有好結局,為什麼不說呢?白錯過了好姻緣,可惜了兒的。」
布暖問,「乳娘,你後悔么?如果那時候勇敢一些,現在可能就是截然不同的一種人生。」
秀仍舊是笑,嘴角向一邊歪了歪,「後悔什麼?是你的,終究跑不掉。不是你的,即便曾經近在咫尺,還是會從指縫裡溜走。像水,拿手掬,終歸掬不住。」
上了些年紀的人,經歷的東西實在太多,有些轉瞬就淡忘了,有些卻深深刻在腦子裡。能夠記住的,大多帶了些遺憾。人總是這樣,越是得不到,越是記憶猶新。
香儂托腮長嘆,「這沒頭沒尾的,聽得人難受。明明常遇見,為什麼不搭個話呢?和心儀的人過日子,方不枉此生啊!」
「這個可說不準。」秀換了個泰然的神情,調侃道,「三十年前一枝花兒似的模樣,三十年後怎麼樣呢?頭也禿了,背也彎了,站在那裡攮個肚子,像是身懷六甲,這樣的瞧著也未必好。」
眾人笑著附和,附和過了,心裡到底覺得遺憾。一起老邁,一起鶴髮雞皮,其實也是福氣。
秀看她們一個個蔫頭搭腦,自己也不好意思起來,解嘲道,「成了,我一把年紀,還和你們這些孩子說這些個,倒成了為老不尊。快別琢磨了,人活一輩子,總不能事事稱意。尋常人,誰沒有個求之不得,輾轉反側!」
這話又叫人發笑,玉爐掩嘴道,「瞧瞧,府里待久了,詩經也能糊弄兩句了,這就是好處。要是嫁了小木匠,大概只知道鍋碗瓢盆,整日里圍著灶台轉。」
秀自己也認同,「這話是在理的,有一得必有一失。倘或不是嫁了她奶爹,這輩子該當是個農婦,種地紡紗,不出村子一步。」言罷謂然長嘆,「可也保不定男人和閨女不會那麼短命,一家子能平平安安的。」
說起這個的確叫人唏噓,秀的人生,悲劇佔據了大半部分。她嫁的男人是布家的家生子,原先管著布府外頭幾處產業,相當於外管家的職務。為人也挺好,待誰都是客客氣氣的,從沒和誰紅過臉。這樣的好人卻不長命!事實證明男人遇到打擊,承受能力甚至不及女人。秀的女兒生來有不足,養到十三歲上就夭折了,自此之後奶爹的情緒就一直很低落。後來趕上莊子里收租,回來的路上淋了雨,大病卧床便沒能再起來。拖了大半年,怎麼吃藥都不頂用,一日瘦似一日,到底是撒手去了。
死了的人超脫了,活著的人是最可憐的。秀沒了丈夫,沒了女兒,如今只剩孤零零一個人。
她觸到了痛處,忍不住潸然淚下。布暖傾前身子去攬她,「乳娘別哭,你還有我。我和奶姐姐是一樣的,日後我聽你的話,孝敬你。」
秀哽了一陣掖掉眼淚,因道,「正是,我要不是瞧著你,還活著做什麼?只要你好,我別的什麼都不稀圖。眼下要緊的就是婚事,這會子大好年華不著急,歲數轉眼就大了,到時候再要挑好的可難。」
布暖怕駁了她會惹她更難過,唯有點頭稱是,「乳娘放心,兒都記住了。這趟到葉家吃席,定然要睜大了眼睛瞧。但凡有合適的,就讓她們去掃聽,回來再告訴你。」
秀笑得很無奈,「你這孩子只管呲達我,打量我聽不出來么?要你們去掃聽?老夫人在那兒,你留神在邊上陪侍著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