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有淚如傾
這是間茅草屋,正樑上架著根小腿粗細的毛竹。雪積得厚了,檐子往下凹著,隨時要把屋頂壓塌的樣子。
窗上沒有窗戶紙,拿兩塊牛皮蒙著,光透不進來,屋裡陰沉沉的。好在炕是暖和的,炭火燒得也勻,偶爾聽見嗶啵的聲響,四周靜悄悄,連聲狗吠都沒有。
錦書頭暈眼花的坐起來,四下打量。屋裡沒別的擺設,炕前有張柏木八仙桌,四圍是模樣不太齊整的條凳。屋子正中間豎了根圓木,大約是用來支撐房梁用的,上面掛了個水囊。北邊牆上供了張財神年畫兒,香爐里積滿了灰,蠟簽兒上是兩截燒剩下的紅燭,一邊泄了蠟油燒空了,耷拉著幾乎要倒下來了。
一個人也沒有!她有些慌,只記得是被個韃子擄走的,先頭還吸了麻沸散,這會子手腳也是酥軟的。想出門瞧瞧力不從心,只有等恢復了力氣再說。
鬧不清韃靼人是怎麼從三十里連營中把她劫出來的,她擁著羊皮褥子悚然呆坐著。一定是永晝吧,一定是他派人把自己弄到這裡來的!只是人在哪裡?怎麼不來見她呢?
不知南軍現在是怎樣一副光景,皇帝發現她不見了必定是雷霆震怒,這場戰爭避無可避。她不知道自己未來的路怎麼走,像是到了十字路口,往哪個方向邁都不對。
這時有靴子急踏地皮的聲音傳來,腳步很繁雜,大約有五六個人的樣子。漸次到了屋前,嘭的一聲就把門推開了。
錦書嚇了一跳,那些韃靼人長得很彪悍,穿羊皮褂子,腰上別著彎刀。頭髮披散著,零星結了幾個辮子,辮梢兒上掛著彩色的珠子,耳朵上是牛鼻環那樣大的鐵圈兒,在門板兩腋站著,五大三粗面目可憎,活像門神夜叉星。
她往炕角縮了縮,一個個的審視過去。韃靼人五官扁平,顴骨很高,眼睛很小,不如中原人秀氣。永晝在韃靼生活了十年,不論怎麼喝羊奶吃牛肉,也不至於長成那個模樣。她覺得恐懼,恍惚像掉進了狼窩裡。也不知道他們能不能聽懂漢話,小心的說,「請替我通稟,我要見弘吉駙馬……見你們台吉,弘吉圖汗。」
那些韃靼人充耳不聞,仍舊一手按刀佇立著。她有些灰心,連說帶比劃的表示想找個通漢語的人來交流,似乎也沒有人搭理她。
正失望著,卻有個四五十歲,面貌平和的人走進來,抖了抖身上的駱駝皮大氅,地上立刻積了一灘冰碴子。
他抬眼看錦書,笑了笑道,「太常君受驚嚇了,昨天是不得已,失禮之處請海涵。」
是中原話!也許說得少,磕磕巴巴並不流利。她好奇的瞧他一眼,「閣下是哪位?怎麼知道我的封號?」
那人沖她鞠了一躬,「我從前是端肅貴妃娘家兄弟府上的西席,叫冼文煥。」
錦書一聽直起了脊梁骨,那天南軍攻城,老十六正是到佟國舅府上吃席才逃過一劫的,這麼說就是他把永晝帶出京畿的。
她喜出望外,正急著要問永晝境況,那西席比了個手勢止住了她的話,只道,「帝姬稍安勿躁,我有幾句話和您說。」這會子不見永晝總有些蹊蹺,她略平了心緒方道,「先生請講。」
冼文煥在條凳上落了座,示意侍從都退到檐下去了,才道,「這是個荒村,沒有人煙的。大汗眼下有族務要忙,過一會兒再來看您。我知道你們姐弟相見,少不得要抱頭痛哭,只是請帝姬留神,倘或有旁人在場,好歹要剋制些。十六爺坐上這把交椅很是不易,老台吉雖沒有兒子,可那些兄弟子侄們比狐狸還狡猾,表面上臣服,一逮著機會就要把人掀下馬去。韃靼人的老祖宗是一窩狼崽子,連骨頭縫裡都是心眼兒。族內人能者居上,絕不能容忍一個漢人做他們的可汗,萬一露了馬腳,只怕死無葬身之地,帝姬記住了嗎?」
錦書剎時感到脊背發冷,她自然知道他一個外臣當上首領有多難,前頭單是憑想象,真到了這環境里才有了切身的感嘆。就像每天行走在刀鋒上,哪一步落錯了便會粉身碎骨。
她下狠勁兒抓著身下的墊子,半是心疼半是遲疑,何必非要復國呢?或者是自己太過安逸忘了以前的痛苦,十年了,大鄴王朝已經成為歷史,黎民百姓早習慣了宇文氏的統治,沒有苛政,日子過得富庶,所有人都滿意眼下的生活,為什麼還要挑起戰爭?她沒法理解男人,也不能對他們圖謀的大業做出評斷,只是說不出的難過。她不願意看見永晝和皇帝開戰,哪方戰敗對她來說都是滅頂之災。到那時候,她除了一死,也沒有別的出路了。
她朝外看了一眼,大雪紛飛,對面的屋子沒人打理,雪堆了六七尺高,把窗戶和門都封住了。
「什麼時辰了?我是昨兒到這裡的?」她輕輕嘆息,「還放我回去么?我嫁了人,想必你們都知道了。」
冼文煥並不回話,起身到門前,躬著腰說了聲台吉。門外人舉步跨進來,背光站著,面目看不真切,只覺得個子很高,頭上戴著皮帽子,身上穿著虎皮坎肩,不言聲兒擺了擺手,冼文煥領著眾侍從退出去,倏地關上了門。
「我扮成茶商,好不容易才把你帶出來的,你還念著回去幹什麼?」他緩緩踱到桌前,火鐮咔咔地打出火星來,聲音低啞的說,「嫁過就算了,我猜你也是不得已,我不計較。往後跟著我,把以前的事都忘了,有我一口吃的就餓不著你。」
油燈點燃了,微微的一芒。他拔出匕首撥了撥燈芯,跳躍的火光照亮了他的半邊臉。錦書愕然怔住,一道傷口從他的眉梢斜划至耳下,似乎才上了葯,刀口兩側的皮肉翻著,血水把葯泡成了黑色,猙獰得令人心驚。
他轉過臉來,精緻的五官,有慕容家最典型的長眉薄唇。原本還應該有明媚的眼睛,溫暖的眼神,可是看不到,觸目儘是陰冷狠戾。她的心直攥起來,並沒有想象中骨肉重逢的悲喜交加,只感到陌生。這不是記憶中的人,以前的永晝不見了。
她的眼淚不受控制的流下來,像丟了最重要的東西。
他笑了笑,嘴角滿含苦澀,「嚇著你了?我不是故意的。前頭遇著一路追兵,沒留神叫他砍了一刀。」
「永晝……」她哽咽著,有很多話,卻怎麼都說不出口。
他走過來,低頭看著她,眼底有綽約的淚光。伸手撫她的臉,慢慢蹲下身子和她平視,他說,「錦書,我唯一的親人!」
兩個人顫抖著擁在一處,錦書的哭聲隱沒在他肩頭的裘皮里。闊別了十年,誰能了解其中的疼痛?沒有父母、沒有家,只有彼此。像風雪夜的棄兒,凍得渾身冷透,心中仍有一點靈光尚存,只要能夠著對方的手,就還有呼吸的力量。
她抽噎得幾乎背過氣去,「永晝,我多想你!日日夜夜的想!」
他輕輕替她捶背,嗓音扭曲,「我知道,我也是!再也不分開了,我拿性命守護你!誰敢搶走你,我就殺了他!宇文瀾舟,我絕饒不了他……」
他說著,忿恨得發抖。那個不共戴天的仇人殺了他的父母,搶佔他的家國,派禁軍滿世界的追殺他,如今又奪走錦書,他憑什麼這樣一帆風順?天底下的優厚都叫他佔了,他的成功是踩著別人的屍體得來的,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就要和他斗,即便血肉模糊同歸於盡也在所不惜!
錦書極力自持,怏怏和他分開了,低頭掖淚,想起皇帝又割捨不下。事情遠沒有結束,他這樣做更讓皇帝坐實了殺機,下回交鋒必定要斗個你死我活,那時又當如何?
永晝摸摸她的額頭,「冼文煥的葯果然有用,這會子不燙了。」
她勉力一笑,「可不是嗎!我先頭病了半個月,吃了那麼多的葯不見好,到了這裡病根兒就除了。」
姐弟倆嘈嘈切切說起這些年的際遇,掖庭里怎樣掙扎度日,大漠里怎樣命懸一線,免不了又是幾番傷感彈淚。
永晝在炕沿坐下,背靠著牆頭一嘆,轉眼看她,話裡帶了些孩子氣,「找回了你,我的心事就了了一半。只要天天能看見你,我也就知足了。錦書,你小時候小鼻子小眼的,長大了倒好看了。」
錦書傻愣愣勾起嘴角,「黃毛丫頭十八變嘛!」想了想又覺得不對,嗔道,「你這小子就是這麼同姐姐說話的?小鼻子小眼也是你說得的?」
他抿唇不語,直直盯著她看了半晌。錦書被他瞧得發毛,下意識上下打量自己身上,嘟嘟囔囔道,「你要瞧也不在這一刻,這麼的可沒規矩。」
他扯了扯嘴角,像是牽連到了臉上的傷,疼得一通齜牙。錦書嚇白了臉,不知道怎麼料理才好,慌忙道,「怎麼不包起來?天冷癒合得慢,萬一哪裡碰著了是鬧著玩的?」
「不礙的。」他倒是不以為然,「上年韃靼搶汗位內訌,我胳膊上的肉都給削下來一大片,咬咬牙也就過去了。」
錦書聽得揪心,凄苦暗忖著,好好的金枝玉葉,養在大內時破了塊皮都了不得,現在倒好,亡命天涯耐摔打,傷成了這副模樣連眉頭都不會皺了。
「我喊痛,終歸沒有人心疼我。」他垂下眼說,「娶那韃子不是我的本意兒,不過是借著她這陣東風,好成就我的復國大業罷了。」他忽而抬起眼,目光灼灼,「我心裡有愛的人,那麼多年了,一刻都沒有忘記。」